除夕
你熟悉那份阴沉的寒冷,源自俭朴的习惯。他们的房子不开空调,
不到天黑时不亮灯。蒙着布罩的
沙发里,弹簧早已失去了弹性,
唯有电视机的屏幕闪烁着,
像一个爱撒谎但走动得殷勤的亲戚。
母爱,仍然以食物的方式
遍布在餐桌、茶几和任何
伸手可及之处;这盘中
堆满从夏天就被冷藏的菱角,
这解冻的化石,固执地穿越
这个年代,去补偿你那饥饿的童年。
“此刻”从不被张贴于门楣,
话题总在记忆里打捞创伤——
午后,独自闲逛在巷口,
你突然分裂成两个:一个
男孩,再也迈不进成年的槛,
另一个已衰老,一眼望见生命的尽头。
傍晚,烟花就刺耳地尖叫
如同垂亡的习俗发出通缉令,
天空随即被浓雾闭锁,此刻,
假如你身上有海,整个城区就是
一艘挣扎着上浮的沉船,追随
历法里的星宿,爬回内河的口岸。
这燃放嘲弄你艰辛的足迹,
被照亮的砖墙像拉不开的抽屉
封存了遥远;这燃放搭建起
一座临时的穹顶——故乡
和乡愁,像一张底片上
两个陌生人,病床挨挤在一起。
被照亮的还有书房里成排的书,
那些老旧的面孔吸引过你,如同
当年舞厅的时髦女性;被照亮的
还有冷冽的公路、田野、沟渠
和运河上的桥,当指针滑过午夜,
一辆急刹的车,钟摆般掉转。
在德兴馆
午餐过后,一汪油腻被清洗,露现的桌纹里可闻松涛,
阳光漫上来,窗棂
随一段搁置多年的友谊逐渐升温。
别后的细节不必多问,无非
是一把摔碎的琴黏合了
脊椎,旋律再次响起时,
多出了风暴,暗礁,无边的泥淖。
此刻血液并不支持大脑,
它在胃中困顿,驽马般不前,
在手与缰绳的离心力间,
它仍有悬崖需要畏避。
我们之间从不是雄辩的氛围,
耳语般的溪流进到心扉,
有些已是地板下干涸的电池,
有些汇成瀑布,至今声若雷霆。
佩索阿
里斯本进入我脑中,随后,那是他的哪一颗灵魂?
水母般蠕行在石墙边,触手
被绊住,但拒绝做经院的注脚——
天空,绝不该说它是监狱的顶,
但确实到了人类的一次黄昏;
强大的船队,已将恐慌
扩散到陌生的种族、岛屿、大陆。
在非洲的童年类似先天旅行,
离开过,就不可能完全地再回来——
闪电已背叛成避雷针,教堂的窗
是聆听了太多的忏悔而聋掉的耳朵。
他的虚无里住着各种人。
他有一个热衷通灵术的姨妈。
他和卡夫卡是未谋面的同事。
希腊的卡瓦菲斯是他失散的兄弟。
每晚,在那家熟悉的酒馆,
从杯中的大西洋溢出的,不是
金色的维纳斯,而是一群
想上岸但找不到人身的海妖。
必须在回家之前找到一个办法,
不当阁楼上那种破产的天才:
鹅毛笔,肺炎,染红的手帕——
要当恺撒,就要先发明无数庞培。
……升起来了,无人看见的
满城战火。升起来了,你
沿着台阶走上了最后的一级,
而围绕你的血泊,元老院里的
每张脸升起来,说他们才是你
(随一声尖厉的刹车,酣沉的
额头隆起了包,酒醒,
庆幸是一辆空电车到达终点)。
你下车,在地面卸落一道道影子。
宾夕法尼亚煤镇
是乌云移走,山冈的鹿群顿住脚步,
瞳孔像从岩画复活。
是被镀亮的门楣,
宣告大楼里
停战协议又一次被遵守。
是海面以下五百米,
被锯的缝仍在黑暗中残留。
是何等忘我的追随
让影子从不腐烂。
当耙草的男人抬起了头,是
他感觉自己积满煤灰的手
才探出矿井——
而太阳从不关心它照耀了什么。
夏日时光
坏脾气的楼从每扇窗里瞪视来路,每隔一段时间
就会有一个窃贼大摇大摆地
来,领走这里的一个女孩。
血缘总是输给荷尔蒙;
一只咖啡壶砸向琴盖,
钨丝爆裂了,下水道的哮喘
阵阵发作,火警响彻另一条街。
她们也会回来,越来越少地
回来,眼角多出了皱纹,
挨近无需再踮起脚尖的窗台,
啜泣,却没有悔恨到真的要回来。
它笃信蚌壳的伟力,爱的
黏液,层层缠裹的绷带;
看,门廊下又一个女孩,
熟透的嘴唇像伤口渴望绽开。
二楼的阳光
1结束了一天的眺望,我像
一无所获的渔夫往回走。
也许不应该背对海,但
我的科德角就是那片
沉寂的沙丘,固体的
光,偏执的几何学——
通往灯塔的路旁,
立着那些炭笔般的木桩。
落日还没有冷却在山沿,
余晖像钢叉插进干草垛。
沿途,仍在搜寻一幅新的构图,
但愿它能对应永恒的结构;
忽然我就看见了两个你
同时出现在阳台上——
2
一个半裸着,像粉红肉团
挤垮了鲁本斯镀金的画框;
另一个长出了银发,坐着,
平静地阅读梭罗或园艺学。
战时峭壁上张贴的海报女郎
和礼拜堂里的长颈陶钵。
喷出了马辔的热气
和辽阔的霜。
不,是海量的你涌动在
一朵无法定格的浪花内部;
在岬角般的屋顶下,
门变成了旋转门——
这是可能的:在唯一的入海口,
人至少能同时踏进两条河流。
旅馆房间
我母亲的朋友微笑着,微笑着,若无其事地坐在自己的床沿——
其实她已经告别了所有人,
去了那家谁都会去上一趟的旅馆,
在那里她也这样坐着,但低下了
头,看着诊断书就像看着一张
汽车时刻表并且找出了最近的班次。
至今她还在这里微笑着,她的脸
偏离了古典大师们的构图法,
避让着一束天窗投下的光,
但每次凝望,我仍能不断成长;
她穿上鞋子,拎走行李箱里
那些去地下陪伴她的东西——
留下了我们在苦痛中最缺损的自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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