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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德兴馆(组诗)

时间:2023/11/9 作者: 扬子江诗刊 热度: 11064
朱 朱

除夕

你熟悉那份阴沉的寒冷,源自
  俭朴的习惯。他们的房子不开空调,
  不到天黑时不亮灯。蒙着布罩的
  沙发里,弹簧早已失去了弹性,
  唯有电视机的屏幕闪烁着,
  像一个爱撒谎但走动得殷勤的亲戚。
  母爱,仍然以食物的方式
  遍布在餐桌、茶几和任何
  伸手可及之处;这盘中
  堆满从夏天就被冷藏的菱角,
  这解冻的化石,固执地穿越
  这个年代,去补偿你那饥饿的童年。
  “此刻”从不被张贴于门楣,
  话题总在记忆里打捞创伤——
  午后,独自闲逛在巷口,
  你突然分裂成两个:一个
  男孩,再也迈不进成年的槛,
  另一个已衰老,一眼望见生命的尽头。
  傍晚,烟花就刺耳地尖叫
  如同垂亡的习俗发出通缉令,
  天空随即被浓雾闭锁,此刻,
  假如你身上有海,整个城区就是
  一艘挣扎着上浮的沉船,追随
  历法里的星宿,爬回内河的口岸。
  这燃放嘲弄你艰辛的足迹,
  被照亮的砖墙像拉不开的抽屉
  封存了遥远;这燃放搭建起
  一座临时的穹顶——故乡
  和乡愁,像一张底片上
  两个陌生人,病床挨挤在一起。
  被照亮的还有书房里成排的书,
  那些老旧的面孔吸引过你,如同
  当年舞厅的时髦女性;被照亮的
  还有冷冽的公路、田野、沟渠
  和运河上的桥,当指针滑过午夜,
  一辆急刹的车,钟摆般掉转。

在德兴馆

午餐过后,一汪油腻被清洗,
  露现的桌纹里可闻松涛,
  阳光漫上来,窗棂
  随一段搁置多年的友谊逐渐升温。
  别后的细节不必多问,无非
  是一把摔碎的琴黏合了
  脊椎,旋律再次响起时,
  多出了风暴,暗礁,无边的泥淖。
  此刻血液并不支持大脑,
  它在胃中困顿,驽马般不前,
  在手与缰绳的离心力间,
  它仍有悬崖需要畏避。
  我们之间从不是雄辩的氛围,
  耳语般的溪流进到心扉,
  有些已是地板下干涸的电池,
  有些汇成瀑布,至今声若雷霆。

佩索阿

里斯本进入我脑中,随后,
  那是他的哪一颗灵魂?
  水母般蠕行在石墙边,触手
  被绊住,但拒绝做经院的注脚——
  天空,绝不该说它是监狱的顶,
  但确实到了人类的一次黄昏;
  强大的船队,已将恐慌
  扩散到陌生的种族、岛屿、大陆。
  在非洲的童年类似先天旅行,
  离开过,就不可能完全地再回来——
  闪电已背叛成避雷针,教堂的窗
  是聆听了太多的忏悔而聋掉的耳朵。
  他的虚无里住着各种人。
  他有一个热衷通灵术的姨妈。
  他和卡夫卡是未谋面的同事。
  希腊的卡瓦菲斯是他失散的兄弟。
  每晚,在那家熟悉的酒馆,
  从杯中的大西洋溢出的,不是
  金色的维纳斯,而是一群
  想上岸但找不到人身的海妖。
  必须在回家之前找到一个办法,
  不当阁楼上那种破产的天才:
  鹅毛笔,肺炎,染红的手帕——
  要当恺撒,就要先发明无数庞培。
  ……升起来了,无人看见的
  满城战火。升起来了,你
  沿着台阶走上了最后的一级,
  而围绕你的血泊,元老院里的
  每张脸升起来,说他们才是你
  (随一声尖厉的刹车,酣沉的
  额头隆起了包,酒醒,
  庆幸是一辆空电车到达终点)。
  你下车,在地面卸落一道道影子。

宾夕法尼亚煤镇

是乌云移走,
  山冈的鹿群顿住脚步,
  瞳孔像从岩画复活。
  是被镀亮的门楣,
  宣告大楼里
  停战协议又一次被遵守。
  是海面以下五百米,
  被锯的缝仍在黑暗中残留。
  是何等忘我的追随
  让影子从不腐烂。
  当耙草的男人抬起了头,是
  他感觉自己积满煤灰的手
  才探出矿井——
  而太阳从不关心它照耀了什么。

夏日时光

坏脾气的楼从每扇窗里
  瞪视来路,每隔一段时间
  就会有一个窃贼大摇大摆地
  来,领走这里的一个女孩。
  血缘总是输给荷尔蒙;
  一只咖啡壶砸向琴盖,
  钨丝爆裂了,下水道的哮喘
  阵阵发作,火警响彻另一条街。
  她们也会回来,越来越少地
  回来,眼角多出了皱纹,
  挨近无需再踮起脚尖的窗台,
  啜泣,却没有悔恨到真的要回来。
  它笃信蚌壳的伟力,爱的
  黏液,层层缠裹的绷带;
  看,门廊下又一个女孩,
  熟透的嘴唇像伤口渴望绽开。

二楼的阳光

1
  结束了一天的眺望,我像
  一无所获的渔夫往回走。
  也许不应该背对海,但
  我的科德角就是那片
  沉寂的沙丘,固体的
  光,偏执的几何学——
  通往灯塔的路旁,
  立着那些炭笔般的木桩。
  落日还没有冷却在山沿,
  余晖像钢叉插进干草垛。
  沿途,仍在搜寻一幅新的构图,
  但愿它能对应永恒的结构;
  忽然我就看见了两个你
  同时出现在阳台上——
  2
  一个半裸着,像粉红肉团
  挤垮了鲁本斯镀金的画框;
  另一个长出了银发,坐着,
  平静地阅读梭罗或园艺学。
  战时峭壁上张贴的海报女郎
  和礼拜堂里的长颈陶钵。
  喷出了马辔的热气
  和辽阔的霜。
  不,是海量的你涌动在
  一朵无法定格的浪花内部;
  在岬角般的屋顶下,
  门变成了旋转门——
  这是可能的:在唯一的入海口,
  人至少能同时踏进两条河流。

旅馆房间

我母亲的朋友微笑着,微笑着,
  若无其事地坐在自己的床沿——
  其实她已经告别了所有人,
  去了那家谁都会去上一趟的旅馆,
  在那里她也这样坐着,但低下了
  头,看着诊断书就像看着一张
  汽车时刻表并且找出了最近的班次。
  至今她还在这里微笑着,她的脸
  偏离了古典大师们的构图法,
  避让着一束天窗投下的光,
  但每次凝望,我仍能不断成长;
  她穿上鞋子,拎走行李箱里
  那些去地下陪伴她的东西——
  留下了我们在苦痛中最缺损的自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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