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音器
当我学会第五种和弦,父亲笑着对我说:“是时候了,
你需要一枚拾音器。”
说完递给我那件白色的盘状物,
但我当时并没有在意。
昼夜不停地弹奏。
那时候,我年轻的音符,就像
第一缕阳光,戳在原野上,里面
有一座燃烧的托斯卡纳式立柱
和一百罐洇开的蜂蜜。
——我不需要拾音器。
但有一天,我的声音抽搐,
仿佛笨重的破冰船犁动幽暗的冰层,
(也许我确实触及了冰层)
我找出了那枚拾音器,
但说明书不见了。
当我终于找到说明书,
一根滑稽的导线又不见了,
也许还有一个转接头、精致的按钮。
当我终于把它安装到位,
期待着甜蜜湿润的音符,
小心地拨动琴弦——一片空白
些许微弱而杂乱的装饰音
仿佛父亲的摩托在雨天点火的声音。
后来我终于调试完成,
但父亲已经离开了我,
被抛掷到更陌生更漫长的调试中。
只有他的头盔还挂在墙上,
试图恢复粗重的喘息。
于是我剪断导线,让一切重新开始。
厨房里的瑟隆尼斯·蒙克
“公寓里的大部分空间都被那架钢琴占据了,它挤在烹饪区中,仿佛一件厨具,他弹琴时背后离炉子那么近,看上去就像随时会着火……在丢掉演出执照之后,那个房间几乎就是他唯一弹琴的地方。”——杰夫·戴尔《然而,很美》
手指碰触琴键,
仿佛栗树的叶子旋转着落下,
茎脉先着地。在厨房中,
他像野鸭梳理着自己的羽毛。
只用片刻,他就成为
自己的篝火。蜷坐在琴前,
像靠近火苗的丝绒,
又仿佛杯子在自己的水渍中。
琴声是一枚跳针的唱片
他用身体填满其中的空隙。
他是一个执拗的火盆,
掖藏在虚空的被褥之下。
劳作如此具体而刺眼,
每一戳击都有实在的窸窣;
他感到自己正被熨烫,
但没有被灼伤。
如同望远镜被倒转使用,
晦暗的景深涌到表面,成为表面:
一座仅由装饰部分造成的桥,
安然于均匀分布的黑白的宁静。
然而必须
面对金属汤匙敲打在
玻璃杯的边缘,以及梦里涌来的
带刺的藤蔓;然后再次返回这里,
一把甘甜的椅子上紫色的落座声。
“他的声音像微风在寻找风。
沉默像灰尘一样落在他身上,
他走进自己的深处,再也没有出来。”
太多的空气
都怪我白天开着窗子,有蜜蜂误闯进来了。在焦急的逡巡之后,傍晚时分它跌进鱼缸里。鱼儿以为是饵料,一口将它吞了下去。于是一整个傍晚,鱼儿发疯似地拖着被蜇肿的头部在小小的鱼缸中兜圈,直到黑夜的降临让痛苦变得确凿、清晰,它才缓慢下来。蜜蜂透明而滞重的翅膀从鱼唇里弹出来,像金鱼的又一只鳍,也仿佛是鱼儿痛苦的化身。
屋子里满是两个物种的痛苦,以及束手无策的我,我是两个物种的痛苦所选定的约会之地。在书桌前凝视着鱼缸,感到我的脚是潮湿的,痛苦的水位慢慢漫上膝盖,只有灯光照耀的地方有点湿热的干燥。关上灯,有微弱的鸣笛声,从大约是天花板的位置传过来:一定是有船驶过,因为它巨大的阴影投射在了我的床上。但我只能侧躺着,因为背部似乎长出了鱼鳍。
我知道等到天亮时,水位会下降,我会感到屋子里有太多的空气。而一整个白天我都将在屋子里呼——吸——用我裂开的、多褶皱的、针状珊瑚丛一样的腮。
迫 降
因为钉子没有钉牢,挂钟像熟透的梨子从墙上掉下来,之后它就变得慢吞吞的,换了新电池也不行。它不紧不慢,偶尔还顿一下,像是对什么产生了怀疑。而我的手表,运动型,表身有过于分明的棱角,我能感觉到它随时准备加速的心跳,听得见它内部野蜂热切的嗡鸣。挂钟坏掉后,它夸饰的荧光就黯淡了,曾经猛烈的火焰,像渐冷的莲花,我知道它在表达不屑。
它们之间的缝隙越来越大,五分钟、十分钟、一小时……房间像瘟疫一样扩展,从我的方向去看挂钟,仿佛透过倒着的望远镜所成的像,于是,我的手表释放出一缕蛛丝,试探着黏住挂钟的表盘。瞬间,它就如健身房里的弹力带一般柔韧了。
第二缕,第三缕……终于,一只抽象的吊床成型了,在我的房间,惬意又安全的样子。我躺上去,它的纤维质感,像在给时间分类:“永恒”是蝴蝶,奇怪地循着直线飞,一阵阵只准向前的痛楚;“年”的方桌背叛了透视法,四只季节的脚像章鱼一样摊开在一个平面;“天”是床下窸窣的海草,舔着我的脚;更多的小时聚拢过来,围着床盘腿坐着,屏住呼吸,好像等待被使用,又像因为空难迫降于此。
都怪我大意了。挂钟在一个最深的迟疑之后,开始疯狂地反向旋转,吊床被撕裂成崩卷的弹簧。我像黄色的豌豆,迸出开裂的豆荚。我叫喊,但没有声音。我跌入深渊。
有雨。雨的坠速比我快,以至于我感觉自己在上升。但过了一会,可能得力于手表,我开始加速,雨水反而像在上升。
我终于可以踩在雨滴上面了,一种失重的晕眩。雨线删除了言语,而留下数字:一串串追光灯般的零。我终于看见深渊的底部了,那里有散落一地的时间,像蝴蝶的具翅,又仿佛不成副的纸牌。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