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作梗的诗
张作梗
雾中行纪
我们在雾里穿行如两尾口衔波浪的鱼。我们游过彼此的深海区,
逍遥如神农氏,
缠绕如两款苹果皮,
无知如蛇。
一寸寸剥开太阳的橘瓣,我们尝到火焰的蜜。
万物消隐。方向感已退居其次,
首要的是
掌握好混沌的罗盘。——
我们在雾里驰行,唯一的障碍物是我们的肉体。
我急于掀开你头上雾的盖头,
而雾不绝如缕,越掀越多。
我们默念彼此的
名字如念一道古老的符咒。
我们在树枝上晾晒湿漉漉的钟声,披挂而下的
江水从我们身体里飞出如
一只只始祖鸟。
雾慢慢散了。当世界愈来愈清晰地
厘出我们的本来面目,
我们大骇,
——穿越一场青丝成灰的雾,我们不过是
多年后端坐于虚无之上的
两块冰冷的石头。
草莓之诗
五月。沿着嘴唇的下划线,我找到了隐匿于众多烂漫植株中的
草莓的邮箱。
试着,向这个邮箱群发星星。
试 着,从这个邮箱里,结识清风明月、旧雨新知。
我有一个爱冲浪的大脑。
也有一双被道路再三删除的脚。
啊非体制的受惠者。——
爱五月就爱草莓的邮箱吧,哪怕这
乌紫的伊妹儿,会给你发来裹挟雷电的云朵;
哪怕道德的互联网,
一次又一次,将
过滤我们肉身的敏感词。
——这装满甜蜜焰火的黑匣子,
除非用爱,
任什么数字或
英文字母都不能打开;
这爱恨情仇的独联体!
——我多次模仿月亮,打开发蓝的夜空,
那遍植草莓的田野,散发馥郁的情欲气息,
铺为我们五月新婚的床帏。
来,让我们谈谈死亡
没有更远的行旅,也没有更近的捷径。
它就在那儿——与生如影随形。不因你拒斥而
遁逃,也不因你畏葸而消隐。有时,
它充盈你如一股丹田之气,
更多的时候,它绑架你——以
疾病,以苦难,以忧愤和贫穷。
但暂时,它不会撕票。
因为它知道你的悲苦远远还未受够。
它还要留下你做活口,
去与这个世界讨价还价;它还要劫持你,
周游心的列国,让万物的
生长仿佛一个羞辱。
它就在那儿——规模永远像囚禁那么大。想与
不想,它都是你驾驭未知的参照物。
它那么神秘,洁身自好,
除非消殒,你才能进入它,窥见它的
真相,与之抱在一起。
但暂时,它仍会放你一马,让这个世界无休无止的
纠缠继续下去。尽管你愈来愈明了,
覆巢之下,岂有完卵?这世上
所有的是非因果最终都会归结为零;
没有更近的远方,
也没有更远的邻居。
雨中书
我的唇际漫过一抹悲哀的风。它带来苦涩之雨。
——缓慢地,它催生一场心灵的潮汐。
它啊,吹走我的歌唱,使万物发黑。
雨落进漏斗形的
大地。是否,我们的肉身也是另外一场雨,
终将落进这漏斗里,流逝得无影无踪?
缓慢的衰老仿佛羞辱,
而欲望又好似一个永不餍足的孩童。
无形地,一抹悲哀之风像失语,漫过我的唇际。
天空不是更远地飞离我,而是变成一场雨,
压进我的心底。
我的身体空空如也,
多么凋敝啊,一座废弃的旅馆。
我怎能再有资格来痛恨或眷恋这浮世?
万物弃我如敝屣。
风华是那无处不在的死亡,它
催生并重启这个鲜活的世界,它使颠倒、
错乱的人体字母归位。——
一抹悲哀之风漫过我的唇际。
它带来清亮、透明的雨水。良辰美景奈何天啊,
心被生掏空又被死注满。
——“雨是来自空中的慢性打击。”
哀 悼
哀悼舌尖上的飞禽和走兽。哀悼喉管捂死又吞咽的蛙鸣。
如许多年,我的口腔几乎可以改建为一个牧场。
我大脑里有一座森林,但那是不停遭我的
胃砍伐的森林——
现在,让我哀悼我的胃,
它因不堪忍受珍馐之重而
下垂。
我的青春编排的雁阵,几番聚合又离散,
带来了旷野上暮秋的露水和荒凉。
我体内有无数只公鸡,现在它们
不司晨。——它们静默有如
敲着生命的丧钟。
啊那些被我饕餮的花朵、云霓、良辰和美景,
全都如此不易被消化,它们堆积在我的
身体中,像结石一样折磨着我。
——哀悼这些暴怒的结石。
如果不是来自冥冥中的报复,
我怎能夜夜疼痛难眠?
自画像
我也许是少的、失败的、永不为人所知的……那类人。我写诗只因为
灵魂需要用词语擦拭。
我爱着这个世界,单方面地,
爱是我最深的痼疾。
我活在对一切新事物的饥渴中。
我有一种穷究真相的嗜好——尽管环境常常是
一场雾。多少折戟而返的探险,
多少竹篮打水的跋涉,
犹似远方仅仅是一个传说、一个虚拟的
存在,然而我依然乐此不疲。
我向繁重的劳作讨要生活,
在 最琐屑的生活里体味生命绝不是一剂虚无之汤。
——观察。发现。创造。一切有
意味的形式都是
我情之所往的内容。
向每一个从露珠中醒来的早晨道早安。
对落日行注目礼:感谢它,再次自
空无里兑现了一天活命的口粮。
我也许是少的、失败的、
永不为人所知的……那类人。但因之我将
活得真实、私密、个我,不留缺憾。
锯木厂
如何从锯口中抢救出春天的鸟鸣?这 飞速旋转的吊锯,该用怎样的辩证法来处理?
当锯末仿若白色的血液喷溅,
那省略枝叶的利润同时省略了谁的价值?
一根原木显然满足不了它豁齿的胃口,
而一百座森林会集体抗议清洗吗?——
大 地输送着来自雪山的阴影,我看见卡车卸下轰隆隆的
乌云——那皮带盘上滚动的黎明,将
倾坠为松香味儿的深渊吗?
吊 锯旋转,人的手臂有时卡在木头中仿若钻木取火。
当我睡了
当我睡了,世界便是取下的帽子,挂在与我毫不相干的地方;
便是一个不存在之物——比虚无还空,
虽然如常簇拥着我,
但已不能触及我的意识。
沉入自我的深海,是鱼也是水。
当我睡了,连身边的爱人也远在千里之外;
那些白昼的担忧、恐惧、忌恨、不平……统统
化为催生睡眠的养料,如此酣沉,连死亡,
也不能吵醒我。
是回归混沌的单纯还是趋于纯粹的混沌?
当我睡了,安静才脱去喧嚣的戏服,
回归本我。一个毫无防范的灵魂摊开在
肉体上,无视清风明月正在为
那些醒着的人所追逐和挥霍。
当我睡了,人世加速瓦解。——我成了谁的
外界?谁又会成为我的遗梦?
微弱的呼吸像一只萤火虫,在我的
肺腑中飞行,——藉着它,我会找到
翌日清晨醒来的我吗?
云朵多么高啊
云朵多么高啊。但如果下雨,
它就会与我产生千丝万缕的联系。
这就是为什么我说事的时候总爱拿你取喻。
歧义已然发生,该赔付的不过是过往的
一次变质的理解。
因为影子总是给置于理念之外。
它比本体轻,且
稍稍低于人的冥想。
——尽管偶尔它会从脚底突然飞往天上。
有时,时间就是用来发呆的。
譬如此刻:凝望一朵云,
无视思想的影子拖曳而去。当我
再次琢磨如何拿你取喻的时候,
雨并没有落下,但我依然感知到它在
我内心的翻卷和移动;
它那么高,
仿佛光也得搭乘梯子,
才能去到那儿,为它编织雷霆和闪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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