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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是一种情学
李少君
情,按《新华字典》解释,是指因外界事物所引起的喜、怒、爱、憎、哀、惧等心理状态。概言之,情是人这个主体的一种特殊观照,所谓七情六欲,是因外物激发的心理及生理反应。
李泽厚认为:动物也有情有欲,但人有理性,可以将情分解、控制、组织和推动,也可以将之保存、转化、升华和超越。若以某种形式将之记录、表现、储存或归纳,就上升为了文学和艺术。
因此,李泽厚对艺术如此定义:“艺术就是赋情感以形式。”艺术就是用某种形式将情感物化,使之可以传递、保存、流传。这,就是艺术的本源。
西方也有类似说法,英国文艺批评家克莱夫·贝尔提出“有意味的形式”理论。他认为:“在各个不同的作品中,线条、色彩以及某种特殊方式组成某种形式或形式间的关系,激起我们审美感情。这种线、色的关系和组合,这些审美的感人形式,我称之为有意味的形式。‘有意味的形式’就是一切视觉艺术的共同性质。”说艺术是“有意味的形式”,其实就是说艺术要有形式感,有形式感才能称之艺术。
但这种形式感的核心,还应该是“情”,先有“情”,再将之形式化,就构成艺术。若这形式是线条或色彩,就是绘画;是文字,那就是文学;而诗歌,显然是最精练的文字。
在我看来,艺术,其实就是“情感的形式”,或者说,“有形式的情感”,而诗,是最佳也最精粹的一种情感方式。诗人可以说就是为情而生者,以情为生者。
诗歌是一种情学,诗人们以情为学,情是内核,语言是手段,诗人以此为生,为使命,为一种生活方式。
情,是人这个主体的一种特殊观照,再深入地说,即情乃心之凝聚之所、投注之处。
心,是指人感受和思想的器官。钱穆先生称:心是主宰一切官能、指挥一切官能的一种特殊官能。
文化、艺术乃至诗歌,都是由“心”感受而生发出来的,《乐记》对此有精辟之论:“凡音而起,由人心生也,人心之动,物使之然也。”“凡音者,生人心者也,情动于中,故形于声。”
在现代语境中,使用“心”这个概念,因其整体性,正好可以用来指代现代性中喜欢强调的个人性,强调个人的独特感受、感觉和思考。
艺术需要情深,深情才能产生艺术。
这点类似爱情。心专注,才有情,才会产生情。爱情的本质,就是专一,否则何以证明是爱情。
艺术之本质也是如此,艺术就是深入聚焦凝注于某种情感经验之中,加以品味沉思,并截取固定为某种形式,有如定格与切片,单独构成一个孤立自足的世界,比如一首诗或一幅画。而阅读到这一首诗这一幅画的他者,又因其中积淀的元素唤起自身的记忆和内心体验,引起共鸣,感受到一种满足感(康德称之为“无关心的满足感”),并带来一种超越性,这就是美。
这种感受,就像瑞典诗人特朗斯特罗姆所说的“诗歌是禅坐,不是为了催眠,而是为了唤醒”,以己心唤醒他心。
在现代社会,按现象学的细分,情感还可以衍生、变异,若将之细化,则“情”还可以分为情感(传统意义上的)、情绪和情况,古典文学侧重点在情感,现代文学关注点则在情绪和情况。
情感相对稳定,情绪则是瞬息即变的。现代人比较喜欢研究情绪,比如“畏”“烦”“焦虑”“绝望”“冷漠”“快感”“狂喜”等,情绪是时间性的,因而也是当下、此时、瞬息的,它在时间之流中突然涌现又迅速消失,只有闪电般的词汇能将之捕捉。
关注情绪,是将传统情感细化的结果,这是现代性之瞬息万变决定的,是混沌中撕裂的一道缝,敞开,给人呼吸的空气,给人光亮与希望。
情绪一度成为文学和艺术的中心内容,细节成为呈现情绪的主要印迹,细节主题化成为当代诗歌和艺术的话题。
情况,则是更大的整体性感受,比如“虚无”“荒谬”抑或“圆融”“和乐”等概念,更像是一个背景。
在当代社会,情开始变得复杂多样,包括情的极端化或保守化,但仍然是文学和艺术的源泉。
已故旅美学者陈世骧认为中国文学传统是一个抒情传统,强调情感上的自抒胸臆,“抒情精神”为中国乃至远东文学传统的精髓。
捷克汉学家普实克也认为:中国抒情诗擅长“从自然万象中提炼若干元素,让它们包孕于深情之中,由此以创制足以传达至高之境或者卓尔之见,以融入自然窈冥的一幅图像”。
屈原就有过“发愤以抒情”、“抒中情而属诗”的说法,抒既有宣泄的意思,又有编织的意思,所以,抒情,是情感的发泄,又可以理解为一种工艺劳作形式,抒情既是一种情感反应,但作为诗歌创作方式,它又有技术因素,是一种艺术形式。
情,是需要整理、编织和提取的,而艺术,正是梳理、织造“情”的一种方式,或者说,在这个意义上成为一种形式。
艺术或文学、诗歌,就是一种情感的方式或形式。
说“抒情性”是中国文学尤其是诗歌之特质,是因为中国人没有外在的宗教,所有的一切都落实在现实、人间,在“情”。这是中国文学的基因。
唯有“情”,证明人来过这个世界,在这个世界曾经停留过、生活过,被人记忆,以后还留下过痕迹,比如文字,比如艺术,或者保存在亲人、友人的回忆之中。方东美所谓“生命,情之府也”。
沈从文甚至认为:在信仰解体的时代,唯有简朴的抒情,可以照亮生命。他还认为生命短暂,唯“情”可以永远,通过文字的转化,透过遥远时空,流转后人。
吕正惠更指出中国文学有将感情“本质化”的追求,使感情具有本体意义,认为只有感情才是人生唯一的“真实”,是弥漫于世界的唯一令人关心的“真实”,是逃也逃不掉、躲也躲不开的“真实”。而诗歌,是中国人情感主义的最佳表达方式。
确实,在中国古典文学和诗歌中,“情之一字,所以维持世界”,宇宙是“有情天地,生生不已”。天地是有情的,人间是有情的,万物也是有情的,所谓“万象为宾客”“侣鱼虾而友麋鹿”“小鸟枝头亦朋友”等等。情,是人们克服虚无、抵抗死亡的利器。世界,是一个集体存在、相互联系、同情共感的命运共同体。
张淑香称之为一种彻底的“唯情主义”,这种“唯情主义”认为世界万物都有着“一条感觉和感情的系带”,并且由古而今,“个体之湮没,虽死犹存,人类代代相交相感,亦自成一永恒持续之生命,足与自然时间的永恒无尽相对峙相呼应”,从而超越死亡的恐惧,肯定生命本身的绝对价值。
确实,人生在世,有何可以证明自己存在,唯情而已。
李泽厚提出“情本体”的观念,他认为生命的意义就在于“情”,他说:人活着,唯一真实的就是积淀下来的你的心理和情感。只有“有意味的情感”,才能消灭虚无。所以,回到日常生活,以“眷恋、珍惜、感伤、了悟”的态度,面对现实人生,“推动自己的人生充满意义”。
加缪也曾说过:“人是一种概念,脱离了爱情,这概念极短促。”
人若无情,则宇宙一片荒凉。
我曾写过一首诗表达自己的内心感受,题目为《致——》,这个“致”其实没有具体对象,类似一种宣告。算我对人生的一个看法,而这首诗,也恰好表达了我视诗歌为情学的观念。全诗如下:
世事如有意
江山如有情
谁也不如我这样一往情深
一切终将远去,包括美,包括爱
最后都会消失无踪,但我的手
仍在不停地挥动……
○ 诗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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