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喋血盐帮记

时间:2023/11/9 作者: 今古传奇·单月号 热度: 17934
牟成佳

  图财掩过,盐把头邪念滋长,连环杀人;

  心怀善念,少年郎救人助蟒,广结善果。

  不义之财,名为富贵荣华,实乃水月镜花;

  致富之道,贵于克勤克俭,毁在欲壑难填!

  青石铺就的盐马帮古道上,传来一阵“叮当叮当”的铃铛声。

  烈日当头,酷暑难耐。十七岁的三宝走在马帮前头,牵着匹马大黑子,懒散地迈着碎步。几只蚂蚱在干枯的玉米秸秆上蹦来蹿去,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地里已经裂开手指般大小的口子。

  三宝舔了舔皲裂的嘴唇,抬起细小的胳膊,抹了抹额头的汗水,转身喊道:“四爷,前面该往哪条路走?”

  “直走,直走,朝山顶的那条路,到前面有树阴的地方打尖休息。”一个厚实的声音从后面传了过来。

  “吁,吁……”几声吆喝让马队停歇下来,马夫们从马匹上把装着山货的几个麻布口袋卸下来,解开马的笼头,丢一捆干稻草在地上。马夫们喘着粗气,在树阴下坐下休息。一个黑面黑皮、身材壮硕、左脸上长着颗黑痣、年约四旬的中年人吩咐道:“三宝,前面不远有股龙洞水,去打些回来。”

  “好的,四爷。”三宝答应着,拎着几个羊皮水袋就打水去了。龙洞不远,来回跑了几次,马儿也吃饱喝足,三宝才满身大汗地坐下来。

  盐帮把头刘四爷左手拿着旱烟,右手拿个酒葫芦,抽口烟,喝口酒,间或从怀里摸出两颗炒得焦黄的干黄豆,悠闲地嚼着,一副很惬意的样子。

  突然,领头的马大黑子“咴”的一声长嘶,眼露惊惶,高高扬起前蹄,不安地扑腾着。群马受到惊吓,四下逃散。只见一条长约丈许、成人大腿般粗细的蟒蛇昂着头,吐着血红的芯子从草丛中爬了出来。

  三宝第一次见着这么大的蛇,吓得“哎哟”一声,直往刘四爷身后躲藏,他瘦弱的身躯在烈日下不停地发抖打颤。

  几个马夫刚喝了烈酒,满身大汗,突见这么大的蟒蛇,顿时来了兴致,纷纷抓起散落在地上的树杈,摩拳擦掌地准备上前捕蛇。

  刘四爷让大家先去把受惊的马匹归拢,然后找出两个空的麻布口袋,用几根树枝把口袋撑起来,开口处用麻绳系了个活套,远远地对准蛇的头部。做好这一切之后,刘四爷吩咐众人去灌木丛里寻些松柴,在蟒蛇四周堆起来,再点燃柴火。干透的松木柴火“噼噼啪啪”地燃烧起来,不一会儿就蹿起阵阵浓烟。四周的火焰愈蹿愈高,性寒的蟒蛇扭动几下身躯,四下乱蹿,无奈三面都是点着熊熊的大火,无处可逃。蟒蛇只好朝敞着口子的麻布口袋这边扭动过来,它一见黑乎乎的麻布口袋,误以为是个山洞,扭头就往里钻。麻袋太小,蟒蛇只好往里蜷缩起来,越缩越紧,最后自己扭成了一团,动弹不得。

  刘四爷见状,一声大喝道:“收口!”几人迅速拉紧麻绳,三下五除二就将一条大蟒蛇装进了麻布口袋。蟒蛇方知上当,身躯在里面不停地扭动挣扎,无奈装盐的麻布口袋实在太结实,蟒蛇的力气愈来愈小,过了一阵后,它终于慢慢安静了下来。

  日色西沉,玉兔东升,天色渐渐地暗了下来。影影绰绰的松林上头,到处是盘旋归巢的宿鸟。

  刘四爷吩咐大家装好山货,带上蟒蛇,到达目的地后一起卖掉。

  刘四爷远远看见山凹的一块平地上立着三间木屋,虽粗陋,但看上去古朴结实,些许亮光从木屋的隙缝传递出来。天色已晚,在山上露宿不安全,他便带着一行人急急忙忙朝隐藏在半山腰的农家走去。

  还没走近木屋,山冈上突然传来“嗷呜”一声深沉低闷的嗥叫。刘四爷一看,月光下,不远处的山坡上缓缓闪出一头狼的剪影,尾巴高高地卷着。

  “是狼,大家小心!”刘四爷一声大喝。

  众人愣了片刻,终于醒悟过来,纷纷从马匹上取出防身的火铳和砍刀。一群人就这么和狼对峙着,谁也不敢迈出一步,四周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吱呀”一声,前面的木屋的门突然打开了,一丝光线照了出来。

  “请问前方来的是何路贵客,到胡家坳来有何事?”一个敦实的声音传了过来。

  “前边的大哥,打扰了,我们是托运山货和贩卖盐巴的脚夫,天色已晚,错过了投宿打尖的客店,不巧又遇见了狼群,想借贵舍投宿一晚。”

  “快进屋吧!”

  众人安顿好马匹,前前后后都进了屋内。进屋后方才看清,刚刚说话的是一个黑脸膛男子,长得矮墩壮实,边上站着一个和三宝年龄相仿的年轻人,还有一个长相憨厚的中年妇女和一个十五六岁的姑娘,好像是一家人。

  中年男人招呼大家坐下,中年妇女带着小姑娘进了灶房,瘦高的少年端出一个簸箕,里面装满了金黄色的草叶子烟。中年男人给每人抓了一把。小姑娘端出一木盆烧好的茶水,茶是崖畔采摘的老鹰茶,水是地道的山泉水,众人早已口干舌燥,一人喝了两大海碗。

  中年男人便和刘四爷攀谈起来。大家谈得正欢,小姑娘出来脆生生地道:“爹,饭菜都好了,请客人们来吃饭吧!”

  桌上摆满了地道的农家土菜,辣椒炒臘肉、清炒洋芋片、凉拌茄子、干竹笋炒扁豆,还有一木盆青菜汤,荤素搭配得当,看上去十分可口。

  “怠慢各位了,太晚了,家里也没什么好东西招待大家,请大家随便吃点儿。”中年男人不好意思地说。

  刘四爷赶紧道:“已经打扰老乡了,这么丰盛的饭菜,实在是感谢!”

  中年男人吩咐自己的儿子拎出一坛陈年苞谷酒。大家谦让着坐到桌上,人太多,八仙木桌实在坐不下。刘四爷看了看,转身吩咐三宝去给马添草料。

  三宝不情愿地出了门,拴在木桩上的马匹安详地吃着谷草。突然,堆放干货的麻布口袋里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好似有什么东西在里面扭动挣扎。三宝拿过马灯照了照,只见一堆干货在不停地蠕动。原来,几个脚夫太过匆忙,把一堆干货卸下马匹后,全部堆放在装有巨蟒的口袋上,山货太多太沉,压得巨蟒喘不过气来,只好不停地扭动身躯,试图摆脱压在身上的山货。

  三宝动了恻隐之心,壮着胆子,费力地把压在巨蟒身上的山货一袋袋挪了下来,不一会儿就大汗淋漓了。挪动完毕,巨蟒还在麻布口袋里不停地蠕动,它想翻身,无奈布袋太小,活动不开,便在里面胡乱挣扎!

  三宝找来一根长长的木棍,远远地挑动巨蟒翻转身躯,不想口袋太沉,怎么也挑动不了。他小心翼翼地走近口袋,拉着口袋的两角使劲儿抖动几下,终于把口袋理顺了。三宝正准备离开,忽听“呼哧”一声,巨蟒从口袋缝隙里吐出一股浓液,喷得三宝裤脚处湿了一片,浓烈的腥臭味儿差点儿把他熏翻在地。三宝吓了一跳,赶紧进屋去了。

  还未进屋,里面就传出一阵喧哗的谈话声,大家已经混熟了,正高声阔气地交谈着。三宝走进木屋,一股烈酒的辛辣气息扑面而来,几个人已经喝高了。

  黑脸男人见三宝进屋,招呼小姑娘道:“琴儿,快给客人盛饭去!”

  结巴马夫刘能山红着脸招呼三宝过去喝酒,三宝刚一走近,刘四爷便翕动着鼻子,咋呼呼地道:“三宝,你在外面干些啥子哦,一股腥臊味!”大家一听,纷纷捂住鼻子。

  三宝饿极了,只顾埋头吃饭,也不答话。

  中年男人喝了口酒,大声招呼着众人:“来来来,大家莫忘记了喝酒,边吃边聊。”说着,再一次起身给大家倒酒。

  刘四爷是个老江湖,见的世面多,见中年男人这么好客,便起身说道:“大哥,深夜冒昧地打扰你们了,大家第一次见面,你就给我们端茶递烟,又让我们吃饭喝酒,实在是过意不去,吃喝的东西请你折合成银两,走的时候我们会给你的。我在这里代表在座的盐帮兄弟,敬你们全家一碗酒!”说完,便把酒碗高高举过头顶。

  中年男人见状,赶忙站起来,并把儿子女儿叫过来,介绍道:“这是我大儿子胡筹,小女儿胡琴,屋里的堂客姓李,本人大名胡大有,外号黑坨子。这样吧,我和儿子喝一口,女儿和堂客就由我们代表了。”

  黑坨子和刘四爷碰了一下,一口喝完碗里的酒。刘四爷要算酒钱给他,黑坨子忙道:“众位兄弟也太小看我了,区区一顿酒饭,我黑坨子还是招呼得起的,我看大家也是道上跑的人,承蒙各位看得起,我也很久没有这么痛快地喝上几碗了!大家敞开喝,就当是在自己家一样。”

  喝着茶水,嗑着瓜子,大家还在吹牛瞎掰。刘四爷道:“想当年,我才十七八岁,跟着刘麻子的爹、老刘东家去河套买托运盐巴的马匹,塞外那个美啊,长河落日,黄沙漫漫……”

  “啪”的一声,一条菜花蛇突然掉在了装满茶水的木盆里,大家“啊”的一声惊呼,四下逃散开了。胆大的结巴一手抓住蛇尾,顺势使劲抖动几下,就把蛇往地上一扔。

  “啪”的一声,又一条小菜花蛇从屋梁上掉了下来。大家抬头一看,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屋梁上,密密麻麻地爬满了数不清的菜花蛇,一条条相互缠绕着,吐着血红的芯子。大家惊恐万状,一个个冷汗直流,缩着身子往灶房躲。蛇愈来愈多,猎狗嘴里随之发出了含混不清的“呜呜”声。

  刘四爷吩咐一帮马夫抓的抓棍,拿的拿刀,疯狂地击打着蛇群。但是,前面的蛇打死了,后面的蛇又蜂拥上来,根本没有退却的意思。

  “胡筹、胡筹,快去把屋角的草药点燃!”黑坨子黑着脸着急地喊,满身酒气的他急得双眼通红。胡筹赶忙在灶房的屋角抱了几捆干药材,迅速丢进火塘里,顿时,一股呛人的浓烟冒了出来,浓厚的中药味逼退了群蛇的再一次进攻。三宝见状,也赶忙过去帮胡筹抱药材。

  这时,奇怪的事情发生了!

  吐着芯子的群蛇纷纷避让着三宝,好似他身上有什么可怕的东西。众人也大感惊奇,纷纷躲到三宝的身后。

  刘四爷迷惑不解地问三宝:“三宝,你刚才出去喂马的时候都干了些什么?”

  三宝想了想,才把喂马时解救巨蟒的事情说了出来。黑坨子听了,连连称奇道:“我的天啊!你们怎么能抓这神物,它可是大山的守护神,深山里最凶猛的豺狼虎豹都不敢招惹它的!这条蛇肯定是母蛇,它产的小蛇来营救母蛇了,大家想办法快去把巨蟒给放了吧,要不我们一家会永远不得安生的!”

  黑坨子说完,在三宝的裤腿上闻了闻,那股浓烈的腥臭味还在,他心里顿时有了主意。

  一行人点燃松木火把,紧紧跟在三宝后面,三宝往前走,群蛇纷纷让出一条小路。到了屋外,众人合力解开装有巨蟒的麻布口袋。巨蟒钻了出来,在火把的照耀下,昂起蛇头,紧紧地盯着三宝,看得三宝汗毛都竖了起来。巨蟒吐了吐血红的芯子,扭动几下身躯,爬向黑漆漆的草丛之中。巨蟒刚一钻进草丛,木屋周围的小蛇便纷纷跟着巨蟒离去,四周又安静了下来,只有几声猫头鹰的啼叫,划破寂静的夜空。

  短短一天内经历了这么多惊险离奇的事情,大家惊魂未定,早就没有了睡意,呆呆地坐着熬到天亮。

  第二天一早,众人匆忙吃了些玉米粥和洋芋,收拾好马匹,又准备上路了。

  黑坨子拉着把头刘四爷的手,说:“刘四哥,我就这么一根独苗,拜托你了,让他去古道上跑跑,歷练历练也是好的。”说完,还一个劲地给刘四爷鞠躬。

  一轮血红的太阳升了起来,盐帮马队继续沿着古道行进,只是队伍中多了一个胡筹。

  ■

  转过一个山头,繁华的涪陵古城远远在望,一行人都松了口气。这样一来,大家晚上终于可以找个客栈好好休息一下,不必露宿在荒郊野外,忍受蚊虫叮咬和烈日的灼烧了。

  赶马的盐帮有条不成文的规矩,见城不进城,而是绕着城走,一是怕进城遭到黑皮警察的盘剥,二是马匹粪便拉得到处都是,进城扰民,容易引起居民的反感。

  马帮距离古城有些距离,远远看见一个挂着两盏灯笼的客栈,外表看上去有些简陋。这样的小店正合马帮的心意。

  胡乱擦了几把脸,大家的肚子早已饿得咕咕直叫。刘四爷看了看饭菜的价格,不贵,店家态度也好,两省相邻,气候饮食习惯相差无几,众人也不存在口味的选择问题。

  不一会儿,店小二就端上几钵用粗瓷海碗装着的饭菜来。好酒的结巴一个劲地央求刘四爷买点儿酒,说一路过来,嘴里都淡出鸟味来了。刘四爷看看大家晒得粗糙的黑脸,想想大家也是辛苦,于是让店家少上两个菜,折换成酒水。

  一行人正闷头吃饭,忽见另一队马帮走进了客栈。

  后来的马帮看似饿得很急,吵吵嚷嚷地拥着一个皮肤白净、长相有些轻浮的年轻后生进了店门,急吼吼地吩咐店家上最好的酒、最好的菜。

  一个长着三角眼、鹰钩鼻的中年汉子围着年轻后生点头哈腰,嘴里还不停地劝慰着年轻人,说:“少东家,今天就委屈您了,马帮不能进城,先在这里简单吃点儿吧!等会儿我再带您进城里逛逛。”说完,又对着年轻人耳语一番,年轻人听后,脸上终于有了点儿笑容。

  不一会儿,邻桌的酒水饭菜也端上来了。三宝一看,这哪里是简单的饭菜,上的都是整鸡和煮得烂熟的猪蹄。店小二上菜的时候路过他们身边,一阵肉香味扑面而来,看看自己桌上清汤寡水的饭菜,三宝一桌人顿时觉得吃起来有些难以下咽了。

  店小二又端了两个菜上来,刘四爷一看,惊呼道:“小二,你上错菜了,我们点的菜已经上齐了。”

  店小二道:“各位客官,这两道菜是老板娘赠送给各位吃的。兵荒马乱的,平常也没什么生意,今天来了两批客人,老板娘高兴,说放着也没客人来吃,浪费了怪可惜的,你们就放心吃吧……”

  店小二话还没说完,只见一个腰别短枪、头戴黑盖帽、身穿黑皮警装的长官模样的警察带着一高一矮两个肩挎长枪的警察走了进来。老板娘抖动着两只健硕的乳房迎了上去,连忙招呼道:“三位官爷,实在不好意思!刚才店里的最后两个菜都给客人了,现在店里已经没有什么好吃的了,你们看是不是……”

  “妈拉个巴子的,没有菜的话,你就赶快去买啊,把你家的土鸡给我宰一只也行。老子们天天在外面辛苦,连口热饭都吃不上。”矮个子警察骂骂咧咧道。

  老板娘知道这些人都是白吃白喝的,眼下也无法,只好转身带着小二进了院子。三个黑皮警丁坐在一个角落里喝着茶,眼睛不时地在另外两桌上来回巡视,好似在寻找着什么,还不时地低头嘀咕。

  过了一会儿,高矮不一的两个黑皮警察走到三宝他们桌边,大声喝问:“你们是干什么的?”

  刘四爷赶忙站起来道:“长官,我们是山里古道上托运盐巴的苦力。”

  “既然是盐贩子,可有官府开的运盐路引?”

  刘四爷赶忙把路引毕恭毕敬地递给腰挎短枪的人。那人看了看,又道:“院子里面堆放的麻布口袋是你们的?里面装的什么?全部给我打开,我们要检查。最近前方战事吃紧,局势混乱,盐帮古道上有很多人以贩盐为借口,背地里偷运烟土!”

  刘四爷面露难色,要知道,如果把所有的麻布口袋都打开检查,干货受潮不说,上下一折腾,不知又要白白浪费多长时间。刘四爷权衡再三,很不情愿地从怀里摸出两个银元,走过去,悄悄把银元放在端坐在桌边的黑皮长官桌上。黑皮长官看了看桌上的银元,对那两个黑皮警察挥了挥手。

  两个黑皮警察又走到另外一桌,高声盘问起来。邻桌的年轻后生看也不看两个黑皮,只顾自己低头喝酒吃菜。三角眼站起来,急忙道:“两位长官,这位是我们的少东家,我们的东家可是远近闻名的大富商。”

  “你啰唆个鸟,老子管你东家还是西家!我们执行公务,没听说过你什么鸟东家。”矮个子黑皮警察不耐烦地骂骂咧咧道。

  三角眼也不恼,笑嘻嘻地喝口酒,道:“我们的东家你们没有听说过,可东家的弟弟,就是我们白少东家的叔叔,四川省警察局的白局长,你们肯定听说过吧?”

  那位长官模样的黑皮一听,眼睛顿时睁得滚圆,立刻走过来,朝坐在桌上的三角眼一抱拳,道:“这位大哥,刚才我手下的两个兄弟不懂事,多有冒犯,还请包涵。你说你们少东家是白局长的侄儿,可有凭证?”

  三角眼朝白脸少年看了看,白脸少年从怀里掏出个布袋,“啪”的一声扔到桌面上。黑皮长官取出布袋里的几页信纸看了看,一不小心,夹在信纸中的一张照片掉落在地上。黑皮长官捡起来一看,一身戎装的白局长和眼前的少年正在照片上默默地注视着自己。白局长到黑皮长官所在的城区视察过几次,他远远地瞧见过,照片上的不是白局长,还能是谁?

  “报告长官,涪陵城警察局缉私大队五中队八小队九小组组长向您报到!”黑皮长官立刻敬礼,长筒马靴碰撞着发出一阵怪叫。

  白脸少年呵呵一笑,斜眼看了一眼黑皮长官,吩咐他们坐到自己桌上一起吃饭。黑皮长官正苦于没机会结识白局长,无法为自己的仕途带来帮助,没承想如今天上掉下了个大元宝,竟然让他认识了白局长的侄子,这以后还怕没机会巴结白局长啊!

  三宝看着刘四爷正艰难地咀嚼着一棵青菜帮子,青菜太老,怎么也嚼不烂。刘四爷脸上那颗黑痣上的几根长毛随着腮帮子一抖一抖,黑痣便更加醒目。三宝知道,刘四爷是心疼自己的两个银元。

  邻桌喝得正酣。白臉少年不停地大声讲着我叔叔当年怎么怎么,三个黑皮警察也不失时机地随声附和着,好像他们和白局长已经十分相熟。黑皮警察们一个劲地给白脸少年敬酒,少年的脸本来就白,酒意上来,双颊已经绯红了。在众人的恭维下,他不停地喝酒,看上去已经有些醉意。

  吃完了饭,刘四爷几个抹抹嘴巴,正准备起身上楼,身后忽然传来“咚”的一声,似有什么重物跌落在地。大家转身一看,白脸少年已经从木头凳子上摔倒在地,两眼翻白,口吐白沫,两手握拳,身子抽搐,四肢正费力地扭动挣扎着。黑皮长官和三角眼像傻了一般,呆呆地看着脚下的少东家,茫然不知所措。

  挣扎的少年嘴里还“呜呜啊啊”着,邻桌的人这才慌了神,赶紧围了上去,按住挣扎的少年。

  三宝一声大喝道:“大家都不要动,快去拿条干净的毛巾来!”

  众人都不解地看着三宝,三宝赶紧过去,扒开围在少年边上的人,让他们都退开,给口吐白沫的少年留出大的空间,便于他透气。老板娘已从厨房里拿出一条毛巾,三宝和三角眼连忙撬开少年的嘴,将他嘴里的呕吐物掏了出来,把毛巾使劲地塞进去,以防他咬破自己的舌头。三宝不停地掐少年的人中和虎口,少年还是没有苏醒的样子。一个马夫急得哭了起来,道:“这可怎么办啊?少东家要是出了问题,回去东家肯定会怪罪我们,我们如何担当得起啊!”

  老板娘也面露忧戚之色,要是自己店里死了人,那可如何是好?她见三宝很娴熟地掐虎口,捏人中,赶忙蹲下身子问三宝:“小兄弟,你看还有救吗?”

  三宝抬头道:“救是可以救,现在有个土方,不知道这附近有没有牛羊的奶水,或者什么别的奶水也可以,快去端一碗来。”

  这下可难住了老板娘,现在黑灯瞎火的,上哪儿去找牛找羊啊。低头沉思一会儿,老板娘忽然憋红着脸对三宝道:“小兄弟,你请跟我来。”

  三宝跟着老板娘进了厨房。老板娘吩咐三宝取过一只土碗,转身撩起衣襟,两坨山峰般的奶子“扑拉”一下露了出来,看得三宝一阵脸红耳热。

  “小兄弟,你接住了。”老板娘用手在自己的奶子上轻轻一挤,一股乳白色的奶水便从樱桃般大小的奶头“吱”的一声喷涌出来。三宝不敢正视老板娘的两座山峰般的巨乳,赶紧别开羞红的脸。

  找到了“药”,三宝把一碗还散发着余温的奶水灌进白脸少年的嘴里。不一会儿,少年便不再挣扎,慢慢醒了过来,一脸懵懂地看着大家,好似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事。

  三角眼低头对少年耳语一番,用手指了指站在一旁的三宝。少年脸上也没有了刚才的嚣张气焰,冲三宝笑了笑,算是感谢。

  三宝和刘四爷给马匹喂足了草料,草草洗漱了一下,往大通铺上一倒,就准备睡觉。

  临睡前,众人七嘴八舌道,三宝这娃子怪了,怎么还懂些医道,还能救人性命。

  三宝便缓缓道出了缘由:小时候家里太穷,娘怀自己的时候,邻居家一头怀着猪仔的母猪害瘟疫死了,被丢弃在山坡上。三宝娘舍不得,去拖了回来,收拾干净后煮了吃了。没想到,三宝一出生,时不时就会口吐白沫,四肢抽搐,吃了很多草药也不见效。郎中告诉三宝娘,她怀孕的时候吃了得病的母猪肉,把病毒传染给了小孩,孩子患上了母猪疯病,也就是癫痫。这病没法根治,只是犯病的时候给病人喝点儿猪羊牛狗的奶水就好了。

  大家躺在炕上,东一句西一句地瞎掰乱扯。三宝摸着自己脸上的黑痣,手指触碰到了两根悄悄长出来的黑毛。他和刘四爷一样,左脸上也长了颗黑痣,上面也是两根长毛。三宝觉得痣上长毛很怪异,心里不舒服,忍着疼痛,用手把两根黑毛拔了下来。

  第二天,东方渐白,两个马帮又在客栈的院子里各自准备出发了。因有昨天三宝的相救,睡眼惺忪的白脸少年对三宝一行客气了许多,大家还不时地点头打招呼。

  白脸少年的马帮在前,三宝一行紧随其后,伴随着“叮当叮当”的马铃声,两个马帮又上路了。一路上虽有黑皮警丁的盘剥和敲诈,但因有白脸少年叔叔的路引开道,大家也没受到过多的刁难。两队马帮不紧不慢地朝盛产井盐的自贡古城逶迤而去。

  行进了半月有余,盛产井盐的自贡古城已是遥遥在望。釜溪河两岸井灶星罗棋布,河运通畅,长船、驳船、机动船驰骋在河面,往来穿梭,景象壮观。

  自贡古城南来北往贩盐的人多,到处可见客栈。两队马帮一路相伴前来,已经混得很熟了。三角眼过来招呼刘四爷,跟随他们进了一家名为“归来客栈”的小店,看上去也还较为干净。一行人走了进去,店里生意很好,老板和店小二的态度就不是很热情。

  这一路上,三角眼和刘四爷似乎很合拍,两人老在一起谈天说地,很是融洽。

  赶了几天路,众人都很疲惫,因此都早早地上床歇息了。半夜,三宝被一阵尿意憋醒了,趿拉着草鞋急急忙忙地就朝茅房跑去,院子里闪着两个光点,忽明忽暗,影影绰绰中犹如鬼火。三宝睁了睁睡得迷迷糊糊的眼睛,只听一个人在暗夜里压低着声音道:“什么叔叔,不过是有个远房叔叔在省城,但已经是出了五服的!家里有钱是不假,还有几个杂货铺子和盐行,这次出来其实就是想到外面来过花花生活,随便出来收收几家干货店的账。我看他兜里沉甸甸的,肯定有好多银元呢……”三宝一听,好像是三角眼的声音。

  三宝也没在意,尿完就回去睡觉了。

  为了报答三宝的救命之恩,白脸少年提出,让三宝一行把干货卖给自己家的铺子,他出价比别的铺子略高一些。

  第二天一早,三角眼带着刘四爷一行,扛着装满山货的麻布口袋进了白脸少年家开的杂货铺。世道较乱,价格还是略比往年低了一些,但能卖到这样的价格,大家还是十分开心。

  该办的事情都办好了,马夫们松了口气,吵闹着晚上要去繁华的古城逛逛,给婆娘和小孩顺便扯上两尺花布或买个头绳什么的。三宝也想跟着大家一起上街给娘买点儿东西,却被刘四爷叫住了。刘四爷带着结巴和三宝径直回了客栈。

  大堂里人不多,看来逛城的人都没有回来,三角眼正坐在另一桌上喝茶。

  过了一会儿,白脸少年睁着有些浮肿的双眼下楼来。三角眼殷勤地问白脸少年道:“少東家,要不要再整点儿还魂酒?”白脸少年眨巴着有些干裂的嘴,说:“上,上,今晚少整点儿。给三宝他们也上点儿,算我请客。”

  刘四爷赶紧站了起来,道:“承蒙少东家看得起我们这帮出苦力的马夫,一路多有关照,我就代我们马帮敬少东家一碗。”

  三角眼和刘四爷轮换着不停地给白脸少年敬酒,好似非要把白脸少年灌醉不可。没过一会儿,白脸少年的脸就红了起来。三角眼看少东家已经喝得差不多了,给刘四爷递了一个眼色。刘四爷会意,起身离桌到院子外去了。三角眼又劝白脸少年道:“少东家,今晚还想去玩玩不?明天就要启程返家了,路途上可就清汤寡水,没什么地方好玩了!”

  白脸少年迷糊着双眼,道:“玩,当然去玩,宁愿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夜色茫茫,灯火又起。古城内,茶楼酒肆,青楼妓馆,正是大赚银元的时候。

  酒足饭饱后,三角眼带着白脸少年,朝着灯火辉煌的古城潇洒去了。刘四爷忙把结巴和三宝叫上,紧紧跟着他们的身影相随而去。三宝不明就里,也不敢多问,只好默不作声地跟着刘四爷走。

  远远看见三角眼和白脸少年进了一座门前挂着几个大红灯笼的院落,暗红色的灯光下,“丽春阁”三个字不言不语地看着三人。

  刘四爷停在院外不走了,他站在院门旁边,背着手,表情严肃地看着院里的场景。

  结巴把手中的绳子卷成一团,结结巴巴地问:“四……四爷,不会出事吧?”

  刘四爷回过头,恶狠狠地对结巴说:“想发财,哪有不冒险的道理!老念叨着‘穷怕了穷怕了,越穷越怕,越怕你也就越穷!”

  三宝虽然不知道是要做什么,但听了刘四爷的话,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结巴也沉默着不说话了。院子里面不时传来女人打情骂俏和鼓乐的声音,一阵阵扑鼻的胭脂香味在风中飘荡过来。

  刘四爷没有由头地吩咐两人道:“今晚的事情对谁都不能说,回家以后对自己的婆娘和爹娘也不能说,弄得好大家都要发财,弄不好要坐牢的!我把你们两人叫出来,是因为我信得过你们,是好是歹你们自己把握。等会儿三宝就在外面把风,结巴和我一起进去!”

  三宝听了,心想,四爷不会做出什么要掉脑袋的事情吧?但他也不敢问,只好等着。

  过了几支烟的时间,三角眼终于走出院门,对着暗处的三人招了招手。刘四爷灭掉手中的旱烟,转身对三宝低声喝道:“在外面机灵点儿,发现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马上进来通风报信。”

  刘四爷说完,带着结巴,跟着三角眼进了热热闹闹的院子。

  三宝一个人站在黑暗中,院门口虽不时有进出的人,但三宝还是觉得有些孤苦冷清,心里一阵紧似一阵,四周好像到处都游荡着鬼魂。

  过了很久,刘四爷和结巴,还有三角眼走了出来,但没有见着白脸少年。四人乘着夜色悄悄溜回了客栈。其他脚夫早已歇下了。脱衣服的时候,借着微弱的灯光,一个马夫见刘四爷左手膀子上还擦破了皮,不禁失声叫道:“四爷,您手臂在流血。”

  “上茅房碰了一下,没事儿,明天还要早起,早点儿睡觉!”刘四爷说完,就躺倒在炕上,睡了过去。

  第二天,天还未亮,刘四爷早早便把大家唤起,简单洗漱好后就吆喝着马匹出了客栈。三角眼和刘四爷在前面带路,没走多远就到了一家盐铺门前。三角眼径直吩咐老板给刘四爷把成袋成袋的盐捆绑在马匹上。看着忙碌的盐店伙计和一群马夫,盐老板随口问道:“怎么你们少东家没有来?”

  三角眼呵呵一笑,说:“少东家还在温柔乡里美美地睡大觉呢!”说完,还狡黠地看了刘四爷一眼。刘四爷装作什么也没看见,只顾抽烟。

  天刚蒙蒙亮,马帮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了。

  刚到釜溪河畔,三宝肚子不舒服,钻进灌木丛中脱了裤子就“稀里哗啦”起来。不一会儿,只见三角眼和刘四爷落在马帮后面,慢慢地朝三宝这边走来。草丛中的三宝一时不好出来,只好继续蹲着。

  只听三角眼道:“刘大哥,你们路上快些走吧,怕到时候老板发现报官就麻烦了。”

  刘四爷说:“这个倒不是大问题,我是担心你和少东家呢!”

  三角眼哈哈一笑说:“你不用担心我,反正我是光棍一条,走到哪儿吃到哪儿,我拿着这些钱远走高飞,找个隐蔽的地方自己做点儿小生意已足够了。少东家你也不用担心,等妓院的老鸨发现后,自会给他松绑的……”

  说完,两人挥了挥手,各自分道扬镳了。

  日上三竿,人困马乏,一行人走了一会儿,已是饥肠辘辘。远远看见前方有个由几根粗木和茅草搭建而成的客栈,酒幌子在风中上下翻飞。大家也顾不了那么多,将马匹往阴凉的大树下一拴,直嚷着要老板快些上茶。

  乡村野店,粗茶淡饭。众人正吃得香,又有几个背着背篓、满身大汗的山民走了进来,看样子是赶集回来的农民。他们让店老板简单弄了几个素菜和清汤,就着他们自己带的玉米窝窝头开吃起来。

  幾个人边吃边聊,其中一人说:“这个案子怪就怪在那人死在妓院里,浑身被人捆绑,还堵住了嘴。警局的仵作验尸后,也说没发现伤痕,怎么平白无故的就死了?这下妓院的老板可要倒大霉了!”

  “你知道个屁啊,你不晓得,那个公子哥是因为被人捆绑了手脚和堵了嘴,半夜三更发母猪疯,嘴里吐出的污物堵住了气管,窒息而死的!”另一个山民道。

  刘四爷、结巴一听,浑身起了鸡皮疙瘩,吓得拿筷子的手都有些哆嗦。

  刘四爷装作很感兴趣的样子,坐到几个山民面前攀谈起来。

  几个山民见有人问,争先恐后地把自己知道的小道消息一股脑儿全倒了出来。断断续续的交谈中,三宝知道了事情的大概:“丽春阁”妓院的伙计早上去收拾房间的时候,发现前一晚在院子里过夜的客人双手被缚,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伸手一摸,才发现那人已经全身冰凉而死了。老板忙报了官,警察一验尸,方知死者是被呕吐物堵塞窒息而死。死者盐帮里有个三角眼,事后跑得无影无踪,绳子也是捆绑盐巴口袋专用的,所以目前最大的嫌犯是三角眼,警察怀疑是他盗走了盐铺的盐巴和死者买盐的银钱。只是不知道他是不是还有帮凶。

  三宝看见刘四爷和结巴脸上已是汗涔涔的,脸色灰青。

  刘四爷吩咐众人赶快吃饭,也顾不了烈日当头,又匆忙上路了。

  一路昼行夜宿,一刻也没有停留。路过胡家坳时,也没进去打尖休息,刘四爷把工钱结算给胡筹,让他回胡家坳去了。

  不几日,远远能看见刘家寨了。

  刘家寨坐落在两山峡谷的沟底,一条常年奔腾不息的大河绕着寨子川流而过。

  马帮进寨安顿好之后,刘四爷就去了东家刘麻子的盐铺,向东家刘麻子道了安。刘麻子正襟危坐在太师椅上,道:“老四,你们辛苦了,路途还顺利吧?”

  “不……不……太顺利,路上遇到好多怪……怪事……”结巴抢着回答。

  他还想说什么,刘四爷却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结巴只好梗着脖子不说话了。

  “管家,你带他们出去交付下银元和盐巴,你可要仔细了,缺斤少两的我可不答应。”刘麻子转身吩咐管家带马夫们下去结算工钱。

  交接好一切,天色已经慢慢暗了下来,大家各自回家。

  三宝还没进家门,家里的大黄狗箭一般冲了过来,一下子扑在三宝的怀里又是亲又是舔,还不停地摇着尾巴,厨房里传来一阵辣椒炒腊肉的香味。

  王氏见自己的独苗进了家门,赶忙打水让三宝洗漱。几月未见,三宝的皮肤被太阳烤得黝黑黝黑的,但身板比以前明显硬朗了许多。三宝把赚来的脚力工钱悉数交予娘,王氏小心地进卧室把钱藏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王氏说家里炒了几个菜,三宝第一次出门,多亏盐把头刘四爷的关照,才能平平安安回来,应该感谢一下人家,吩咐三宝去叫刘四爷过来吃饭。

  三宝来到刘四爷家的院坝里,只见刘四爷家的木窗洒漏出昏暗的几丝亮光,但屋里很安静。刘四爷的婆娘一连给他生了三个丫头,因此两人总是吵架。一听屋子里这么安静,三宝就知道,刘四爷的婆娘肯定又带着女儿们回娘家去了。

  三宝趴着门窗,看见屋里烟雾腾腾。烟雾中,刘四爷和结巴正坐在木凳上抽烟。只听结巴吐了口浓痰道:“四爷,你……看看怎么……分吧?我肯定要拿一半的,你和三宝……”

  “你他妈少跟我磨叽,什么一半?你再跟我漫天要价,小心我黑了你!”浓浓的烟雾中,三宝见刘四爷双眼露出狼一般的绿光,声音恶狠狠的。

  里屋顿时沉默了下来。

  三宝干咳一声,道:“四爷,我娘炒了几个小菜,让您过去喝两杯。”三宝说完,掉头就往自己家走。

  三宝和娘刚把饭桌支在院坝里,刘四爷便穿着一双草鞋慢悠悠地走了进来,后面还跟着腰里系着草绳的结巴,看来结巴是跟着刘四爷过来打秋风的。

  三宝的娘抱出一罐珍藏了多年的“刀子烧”,给每个人都倒了一碗,四个人边吃边聊。吃了一阵后,三宝的娘又进厨房炒了一个热菜出来,三个人都喝得大汗淋漓,刘四爷和结巴干脆脱了短褂,光着膀子猜起拳来,三宝怎么也搞不懂,刚才两人还恶狠狠地争吵,现在怎么又好得像亲兄弟一样。

  结巴的酒瘾还没有过够,看刘四爷喝得差不多了,就只好找三宝开战,两人就玩猜大小的酒令。几番下来,三宝不知不觉喝了两大海碗,酒劲上来,头有些沉了,迷迷糊糊中被娘搀扶着上了床,倒头就昏睡了过去。

  睡到半夜,三宝被一阵强烈的口渴给惊醒,扶着床沿起来,准备去厨房喝水,不料一阵眩晕,人差点儿摔倒,只好重新躺下。他听见隔壁有谈话的声音,便喊道:“娘,四爷还没有走吗?我口渴得厉害,您帮我倒碗水来。”

  王氏披着衣服,提着盏马灯,手里端了一瓢水进来,三宝接过来“咕咚咕咚”喝了个精光。王氏看着三宝喝完了水,拉着衣襟掩饰道:“你四爷还有点儿事情,等会儿就走。”

  三宝迷迷糊糊地道:“娘,太晚了,您也早点儿休息吧!”说完,又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王氏和刘四爷静静地坐着,不一会儿便听见隔壁传来三宝的鼾声。刘四爷看了看王氏,“扑哧”一声吹灭了马灯,过去一把将王氏抱到了床上,一会儿床板就发出“吱呀吱呀”的欢快声。

  ■

  睡梦中,三宝梦到自己正躲在烧砖的瓦窑里面,外面烈火熊熊,自己被蒸烤得快要着火一般,四处寻找砖窑的洞口,却怎么也找不着,急得不得了。三宝正急得满头大汗的时候,洞口“哗啦”一声被推开了,那条巨蟒爬了进来,张开猩红的大嘴,对着三宝“哧”地吐了一口浓液,三宝吓得哇哇大叫。

  “喔喔喔”,一阵公鸡打鸣的声音再次把三宝惊醒。三宝睁开睡眼惺忪的双眼,一看天色已经大亮,院子里静悄悄的。晨风一吹,桂花香味又飘了进来。三宝高声喊了几声娘,没人答应。他想娘可能下地干活去了,便赶忙穿衣下地。

  正在这时,三宝看見娘挎着个篮子进了院坝。王氏边走边道:“时间还早,怎么不多睡一会儿?昨晚你发烧了,快回屋躺着去吧!”王氏一边说,一边走过来搀扶三宝。

  “啊”的一声尖叫,王氏的菜篮子“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声音尖细而恐怖。王氏瞪着惊恐的双眼定定地望着三宝,好似不认识一般,嘴里还发出喃喃不清的声音:“这是怎么啦?怎么啦?三宝……”

  喊完,王氏的身子剧烈地摇晃了几下,似要摔倒一般。三宝赶忙把娘扶住,奇怪地问:“娘,您怎么啦?”

  王氏抬手往三宝的脸上一摸,三宝只觉得脸上的皮肤“哧哧”作响,娘的手如刮鱼鳞般掠过自己的脸。

  王氏从卧室里拿出一块梳妆用的小玻璃镜子递给三宝,三宝往镜子里一瞧,“咣当”一声,镜子掉在地上,应声而碎。三宝看见镜子中的自己,脸上和脖子上都长满了蛇鳞!

  三宝“啊”的一声尖叫,抱着头跑回自己的卧室去了。

  王氏急得不得了,在寨子里到处求医问卦。寨子里几个巧手郎中来看了几次,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只好给三宝开了几副消炎败火的草药,暂时控制一下病情。

  三宝自从长了满脸的蛇鳞后,鳞片阻碍了汗腺的挥发,除了整天觉得胸闷气胀,内火旺,烧心外,其他倒也没有大的妨碍。

  日子就这么不紧不慢地过着。三宝很少出门,农忙时,他就帮助母亲王氏做些力所能及的体力活,白天上坡劳动,晚上就跟自己隔壁的瞎子二叔拉二胡。

  从自贡贩盐的人回来,说没有听见什么不好的消息,风声好像慢慢松了下来。刘四爷和结巴终于松了口气,两人谋划着下一步的打算。

  一阵“噼里啪啦”的爆竹声零零星星的在寨子里响了起来,转眼间,春节又到了。

  三宝和娘把屋里屋外打扫干净,把祭祀祖先的供器擦拭得油光亮滑,光彩照人。王氏养了整整一年的猪已经吃得膘肥体壮,她和三宝商量,趁着年尾,马帮的伙计都有空,抽时间请刘四爷和结巴来帮忙,找寨子里的屠户把年猪杀了,好欢欢喜喜过个年。

  开膛破肚,人手多,动作就快,大家很快便把一头肥猪给大卸八块。王氏手脚麻利地给大家做了几个下酒菜,毛血旺炖豆腐在火塘上的铁罐里欢快地跳动着。

  大家洗净了双手,围坐在火塘边,抽着辛辣的山叶子烟,雪粒子击打在屋檐瓦片上,发出“沙沙”的声音。三宝搀扶着瞎子二叔坐到火塘边,刘四爷还在胡吹他当年去塞外贩卖马匹的经历,结巴已经听了多次,不耐烦地直嚷快些开饭。

  王氏给瞎子二叔单独用一个大瓷碗盛了满满一碗豆腐和肉块,用小碗给他倒了一碗酒。瞎子二叔年纪已经很大,平常就靠走村串巷说点儿评书,给人算命卜卦,挣点儿生活费,一生未曾婚娶,也无子嗣,挣得几个铜板也是细心地包裹起来交予王氏,说等他百年之后希望三宝能给他买口薄棺材,找几个人抬到祖坟埋葬了事。

  瞎子二叔给王氏建议道:“我在外说书时,听说李家寨有个巫婆,法术甚是了得,专门医治各种疑难杂症,周围寨子生了怪病的人经她点拨,没有一个再发病的。要不,你请她来给三宝看看,兴许就医好了呢?”

  王氏听了,默默记在心上。

  过年还有几天的时候,一身怪异装束的老巫婆带着她的两个徒弟进了三宝家的门,围着屋子里里外外念了一圈咒语,还做了法事。

  法事也做過了,符水也喝了,三宝的病却还是不见好。

  夜已经很深了,山村的夜风很大,冷风“飕飕”地直往三宝家破屋里钻。天气实在太冷了,三宝和娘围坐在火塘旁取暖。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两个雪球拍打着身上的雪走了进来,其中一人进屋就嚷:“宝他娘,快去给我们炒两个下酒的小菜,爷们儿今晚喝两盅。”

  三宝闻声,抬眼一看,见是刘四爷和结巴冒雪走了进来。

  王氏过去用鸡毛掸子拍打着两人身上厚厚的积雪,用嗔怪的口气对刘四爷道:“这饥荒年头的,春上的种子都没钱买呢,哪有天天喝酒吃肉的,有本事,你拿钱来,我帮你去刘麻子家店铺里买酒去!”

  “哐当”一声,刘四爷从肩上摔下一个褡裢在桌上,两个银元打着旋滚到桌子底下去了。王氏拎着马灯往褡裢里一摸,只听里面发出“哗啦啦”的银元声。大半辈子都未踏出寨门半步的王氏哪里见过这么多的银元,人一阵眩晕,差点儿摔倒在地,扶着桌沿稳了稳神才道:“他四爷,你们哪里弄这么多钱啊?千万别去做坏事,不会犯事吧?”

  刘四爷嘴里早已叼着根旱烟,“吧嗒吧嗒”抽了几口,徐徐吐出几口浓烟,道:“妇道人家,没见过世面!这些钱都是三宝应该得的,是我们自己卖山货赚来的。”

  “这么多,山货咋能这么值钱?”王氏摸着兀自跳动的胸口道。

  “多,多……什么……多什么多,我比三宝……还多……”结巴也学着刘四爷的样子衔着根旱烟,不屑一顾道。

  “就你话多,抽你的烟!宝他娘,去弄两个菜。”刘四爷很威严地吩咐王氏,说完干咳一声,向火塘里吐了口浓痰,一股烧焦烤糊的恶臭味顿时弥漫在火塘周围。王氏用咨询的眼光看着刘四爷和结巴,用手搭摸在褡裢上,那意思是:这些都是三宝的?

  见刘四爷肯定地点了点头,王氏一把抓起褡裢就朝自己的卧室奔去,生怕有人来抢去了似的。过了一袋烟的工夫,王氏才满面兴奋地从卧室走了出来,麻利地系上围裙,进了厨房。

  三宝把马灯拧到最亮,屋里一下子就亮堂了起来。刚杀了过年猪,下酒菜一会儿就端上了桌。四个人分坐在八仙桌的四面。三人都很崇拜地望着刘四爷,等着他发话。

  “宝儿他娘,我们这钱是收购药材转卖给胡家坳的黑坨子赚的,你可别瞎猜,也别出去乱说。还有啊,我们这次发了财,肯定会招来很多人的眼红妒忌。大家的钱暂时都不能动,免得惹祸上身。我们可以放出些风声,就说三宝是个奇人,蟒蛇转世,让别人不敢追究太深……”

  刘四爷交代好一切,几个人才端碗喝了起来。

  三宝虽然知道这钱来得不干净,但事已至此,况且自己生着病,也正是用钱的时候,因此也不好说什么,只是默不作声。

  这天过后,刘四爷果然在村子里开始散播三宝是灵蛇转世的谣言。寨子里的人把三宝传得越来越玄乎,说是什么蛇神转世,能知人前生和后世,识别一切牛鬼蛇神,连阴曹地府的牛头马面都要对他客气三分,寨子里的人们都用敬畏的眼神看着三宝。

  周围寨子里的人传得更是神乎,说三宝身上不止“三宝”,有很多宝,听说喝了他的尿能治百病。为此,三宝家的茅坑都被人挖了几次,还有人带着大米和鸡蛋,央求王氏把三宝清晨的第一泡尿给他们带回家,去给久病在床的老人喝,或者给结婚几年还未生育的小媳妇洗身子,说什么的都有。

  三宝也听从瞎子二叔的好言相劝,一般不轻易给人把脉开药,只说些宽慰人心的话,晚上无事就跟着瞎子二叔学习占卜打卦。

  过了不久,三宝攒了些钱,把自家摇摇欲坠的老房子推倒,建了新房子。

  三宝和娘王氏建房辛苦劳累了一阵,木屋建成后,两人都身心疲惫,准备将息几日。

  忽一日,赶马贩盐的马夫给刘四爷和三宝捎信来,说路经胡家坳时,黑坨子捎信来,让他们有空去玩。

  王氏闻言,看着人高马大的儿子终日郁郁寡欢,又听说黑坨子会医术,便准备了礼物,委托刘四爷带三宝上胡家坳去求医。

  就这样,三宝跟着刘四爷,再一次踏上了盐马帮的路途。

  ■

  两人沿着上次的路往胡家坳奔去,因为路途熟悉,行进的速度明显比上次快了许多。

  没过多久,葱绿的胡家坳已经遥遥在望。三宝想着上次在胡家坳惊心动魄的经历,心里不禁一阵感慨。

  大黑狗远远看见两个人影朝胡家坳走来,仰头一阵狂吠,群狗顿时跟着乱叫起来。

  黑坨子一家听到狗叫,已早早迎候在屋门口。两人一走近木屋,黑坨子一家看清了两人,全都睁着惊愕的眼睛定定地看着三宝,好似看见天外来客一般。

  黑坨子率先反应过来,忙转身吩咐家人带二人进屋。胡筹过来和两人打了声招呼,就转身出屋到外面劈柴去了。黑坨子的女儿胡琴一年未见,已经出落成一个大姑娘了,她的脸蛋被强劲的山风吹得红扑扑的,身材饱满结实,两根发辫随意地搭在身后,浑身上下洋溢着一股青春气息。

  三人慢慢品着茶,抽着旱烟,等着厨房的饭菜。走了一天,三宝的肚子早就饿得饥肠辘辘,“咕咕”地叫个不停。

  高脚马灯已经点亮,酒菜上了八仙桌。几个人分头落座,除了黑坨子的婆娘和女儿胡琴没喝酒,四个男人面前都倒上了辛辣的白酒。山里雾气重,湿度大,男人都好这一口,以驱赶寒湿。几个人就着昏暗的马灯边喝边聊,黑坨子看着三宝在灯光下反射着亮光的蛇鳞脸,道:“三宝这是怎么啦?年纪轻轻就害了这种怪病?”

  刘四爷喝了口酒,慢慢地把三宝得病的经过讲了一遍,说完看着黑坨子道:“胡大哥,你懂些医道,你看看这是什么病啊?看还能不能治,要不三宝一辈子披着一身的蛇鳞,怕是连个媳妇也娶不上呢!”

  黑坨子低头沉思一会儿,问三宝家祖上父辈是不是有人害过同样的疾病,三宝摇了摇头。

  黑坨子又问了三宝几个问题,三宝都据实回答,黑坨子自言自语道:“这就奇怪了,为什么好端端的二十来岁才发病呢?”

  刘四爷也接口道:“就是说奇怪呢,所以才想让胡大哥給这孩子看看!”

  黑坨子沉默了一会儿,说:“我最近得出门一趟,有些药材得下山去卖,不然再放就坏了。这事等我回来再商量。”

  说完,他还问三宝识不识字,对学医有没有兴趣。如果识字,家里有几本医书,三宝可以先看看,不懂的地方等他办好事情回来后再问。

  吃过晚饭,黑坨子的婆娘给两人安排好住宿。两人走了几天,早已累了,倒头便睡。

  第二天一早,刘四爷和三宝起床时,胡筹便进来说,他爹已经动身出去办事去了,嘱咐家人好生招待二人,还说三宝如果没什么其他事情的话,就在胡家坳多呆些时日,好让他用些草药给三宝洗澡治病,闲来和他看些医书和认识些草药,方便以后自己采草药治疗。刘四爷和三宝听了,觉得也有些道理,便住了几日。

  在胡家坳的日子里,刘四爷和三宝闲来无事,就跟着胡筹上山采草药或者安夹子打猎,回家的时候热饭热菜和酒水早已上桌,日子倒也过得逍遥自在。这样逗留了数日,黑坨子还没回家,刘四爷觉得这样呆着也不是个办法,便和三宝商量,三宝继续留下来治病,刘四爷自己先回刘家寨。三宝如果有什么事情,可以委托来往于盐道上的马帮捎信。

  就这样,三宝留在了胡家坳治病,刘四爷则回到了刘家寨,继续带着盐帮干活。

  日子脚跟着脚往前撵,春风吹绿了胡家坳的坡坡坎坎。三宝来胡家坳已经好几个月了,在胡家人的照顾下,他身上的鳞片也渐渐开始好转了。

  胡家坳远处的盐道上又传来“叮当叮当”的马铃声,勾起了三宝的恋家之情。三宝想着自己也许久没回去了,不知道娘怎么样了。

  思前想后,三宝决定回去一趟,便跟胡家人告别,准备回刘家寨。

  第二天一早,黑坨子拿出一个包裹对三宝说:“路上的干粮和药都在里面,你回家后每七日服一粒,记住,必须七七四十九天后才能断药。如果有好转,你及时给我捎信来,没有好转就及时赶回来,我再想办法给你医治。”

  三宝一人,身无重物,一路走得极快,不几日就回到了刘家寨。

  王氏见三宝回来,而且身上的鳞片也开始好转,很是高兴。几个月未见娘,三宝觉得娘一点儿未见老,反倒是红光满面,日子好像过得很滋润。

  寨子里除了偶尔传来几声鸡鸣和狗叫,安静极了。

  三宝回到家没几日,村里的财主刘麻子的管家便来请三宝,说是老爷有急事找他。

  三宝莫名其妙地跟着头戴瓜皮小帽的管家往刘麻子家风风火火地赶。

  管家边走边讲了个大概——原来,刘麻子偶感风寒,以为是一般的小病,起初也没在意,就胡乱吃了点儿药,结果病却越来越重,整天头晕目眩,内心焦躁不安,四肢乏力,到后来竟然卧病不起了。请了十村八寨的郎中都看过了,药也吃了不少,还是没有起色。他听说三宝从外面学医归来,又长着一副奇人异相,架不住几个老婆的怂恿,便派管家前来请三宝去看病。

  管家领着三宝进了刘麻子的卧室,卧室的几扇窗户都大开着。三宝见刘麻子光着膀子斜靠在红木床上。还是春天,寨子里湿气重,沟底的河风吹来,仍是冰冷刺骨的,刘麻子却满身潮红,脸上还有细密的汗不断地涌出来。

  见了三宝,刘麻子有气无力地点了点头。刘麻子的三个老婆一见三宝进来,立马围了上来,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三宝略一定神,按照师父黑坨子的传授和医书上的方法,走过去翻了翻刘麻子的眼皮,见他双眼布满血丝;他又搭搭刘麻子的脉搏,发现刘麻子的脉象很不稳定,血管里的血液好像随时都有爆裂的感觉。三宝接着问管家,先前的几个郎中都给刘麻子开了些什么药。

  管家把先前几个郎中开的方子拿给三宝,三宝一看,这些郎中开的都是些猛药。本来刘麻子内火就旺,平常生活又爱吃上火的大补食品,几下攻击,难怪刘麻子浑身燥热难耐,还一个劲喊热。

  “望、闻、问、切”一个不落,三宝心里有了数,刘麻子的病其实也好得差不多了,只要再过两天,等内火一泄,马上就可以痊愈。于是三宝提笔写了个清凉败火的草药方子,让管家赶忙去药铺里抓来,熬了给刘麻子喝。

  三宝临走时,一再叮嘱刘麻子饮食要清淡,切不可人参鹿茸什么的乱补。

  过了两天,三宝正在家看黑坨子给自己的几本医书,忽见刘麻子的管家乐呵呵地跑了进来,态度甚是恭敬,连声说我们老爷有请,老爷有请!

  刚跨进刘麻子家的院门,三宝就见刘麻子神采奕奕地走下台阶亲自迎候三宝,抓住三宝的双手一个劲地摇晃道:“三宝弟啊,三宝弟,你可是我的大恩人呐!”

  刘麻子这话说得让三宝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要知道,这周围十村八寨,就属刘麻子最有钱有势了,他平常见人连头都不抬一下,更何况称兄道弟的了。三宝虽和刘麻子都姓一个刘字,但好像已经出了五服,只能说二百年前是一家了。

  进了屋,刘麻子的三个老婆也在客厅里坐着。管家亲自端茶上水,刘麻子一个劲地感谢三寶治好了他的寒热病,还说吃了他的两副中草药,现在身体好多了。

  东拉西扯了半天,刘麻子才把话题引到正题上,吞吞吐吐讲了个大概:刘麻子是三代单传,现在快到天命之年了,讨了三个老婆,还没个一儿半女的,这让他十分窝火。

  “三宝兄弟啊,你看我药也吃了很多,钱也花了不少,可就是没效果啊!真真把我急死了!”说完,用手指了指三个女人,吓得三个女人大气不敢出,生怕话多引火烧身。

  三宝仔细端详了一下刘麻子的三个女人,除了大老婆年岁不饶人,姿色平平外,两个小的模样都很周正,大屁股大奶子的。这么好的地,只要种子好,肯定能够生根发芽的啊!

  刘麻子一个劲地要求刘三宝给他瞧病,三宝哪敢随便接招。刘麻子年轻的时候吃喝嫖赌抽,五毒俱全,家里三个老婆还不够,还喜欢在外面拈花惹草,身子骨老早给掏空了。三宝只好站起来,好言劝慰道:“刘老爷,这事你也不要急,要慢慢来,你自己的饮食和生活习惯最好清心寡欲,特别是大烟,能戒就戒掉吧,酒也要少喝……”

  三宝说完,给刘麻子开了个滋补的药膳方子,起身告辞了。

  送三宝的时候,刘麻子吩咐管家从账上送了几两银子,三宝推辞不过,便怀揣着银子回家了。

  过了两个月,这天晚上,刘四爷提着一块鲜血淋漓的山羊后腿进了三宝家,进来就一脸得意地吩咐王氏张罗下酒菜,说自己前几天上山安了几个铁夹子,没想到今天早上去看,居然夹住了一只野山羊。

  不知是被炒肉的香味吸引,还是老早得到消息,三宝和刘四爷正要落座,结巴风风火火地走了进来,边坐边对三宝说:“我怕你在家闷得慌,前天去赶集……见……见着一个卖古书的,说这是本好医书,我就买了,给……给你带来!”

  结巴说完,从怀里掏出一本书递给三宝。三宝就着马灯仔细一看,书已经发黄发暗,有些字迹已经模糊不清了,好像是一本民间流传的偏方古医书,看来有些年头了。三宝心里一阵暗喜,连忙给结巴让座。

  四人围坐在八仙桌上,王氏早已端上一盆炒得油光水滑的山羊肉来,好酒的结巴吞咽着口水,好似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三宝说:“这么好的下酒菜,要是能有酒就好了!”

  话还没说完,只听门外一个声音问:“三宝兄弟在家吗?”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一盏明晃晃的马灯首先探了进来,只见刘麻子的管家一手提着马灯,一手抱着一坛陈酿的酒走了进来,后面还跟着一脸兴奋的刘麻子。几人都一愣。要知道,刘麻子是远近闻名的大财主,他脚抖一抖,寨子都要跟着抖三抖。他从来不把小户人家看在眼里,更不要说登门会客了。

  刘麻子见众人都一脸茫然地看着自己,忙摘下狐皮小帽,转身递给管家,笑眯眯地走过来,一把抓住三宝的手,一个劲地摇晃着说:“兄弟,大兄弟,有了,有了啊!”

  他这么一说,大家更觉得茫然了。

  刘麻子反客为主,招呼几人落座,还一个劲地直嚷嚷:“管家,还不快给大家上酒,大半年滴酒未沾,我嘴里都淡出鸟味来了,大家坐坐,不要客气。”

  管家站在一旁边给众人倒酒,一边把事情的原委讲了一遍:原来刘麻子一直无子嗣,心里急得都快疯了,吃药看病折腾了好几年也没效果,上次请三宝看过一次病后,遵从三宝的吩咐,这两个月不抽大烟不喝酒,没想到二姨太竟然怀上了,请了寨子的产婆看过,说肯定是个大胖小子,把个刘麻子高兴得不行……

  刘麻子用满是亢奋的麻子脸对着三宝道:“大兄弟,你看你是我老刘家的恩人呢,当哥的都不知道说些什么好,你说,我该怎么报答你的大恩大德?”

  三宝一时不知道怎么反应,没有答话。

  “刘老爷,你也知道三宝孤儿寡母的,生活很是艰难,现在三宝又得了这么一种怪病,重的体力活儿又做不来,家里家外就靠他娘一个人撑着。他打算自己去贩卖点儿盐巴,在寨子外面开个小盐铺,可是您也知道,买卖盐巴需要官府的执照和路引,像他们这样的小户人家,哪里会有这么金贵的东西?”刘四爷抢过话题,说完还长长地叹了口气,一副悲天悯人的样子。

  “哈哈哈,我当是多大的鸟事呢,原来就是这么个小事情啊!三宝兄弟,我看这样,以后我们家进盐的时候,你就跟着他们,顺带着自己捎带些回来,带回来的你可以在外面卖,也可以在寨子里卖,但数量不能太大,多了就把我的生意给抢去了,是不,兄弟?”刘麻子发出山鹞一般的声音,爽快地答应了。

  刘四爷听了,兴奋得连连点头称是。一旁的三宝一头雾水,不知道刘四爷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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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静谧的寨子再一次打破宁静,刘麻子家驮运盐巴的马帮在“叮当叮当”的马铃声中上路了。人还是上次一起托运的老伙计,只是马帮中多了两匹健壮结实的马匹,那是刘四爷吩咐三宝,用来托运自己盐巴的。

  一行人晓行夜宿,一路上不断受到黑皮警丁的敲诈和盘剥,好在还有刘麻子家的官盐执照,不然不知道会惹出多大的麻烦。旅途艰辛自不必细说,大家轻车熟路,不几日就到了盐都自贡。

  刘四爷和结巴自从上次作案后,心里一直有鬼,也不敢再去住上次的客栈,随意找了家便宜的客栈住了下来。刘四爷安排马夫们匆忙吃过晚饭,便让大家上楼休息去了。三宝、刘四爷和结巴三人住一个房间。

  见众马夫都已早早睡下了,刘四爷和结巴过足了烟瘾,才起身拍拍身上的烟灰,说一声:“走,逛街去!”

  三宝和结巴亦步亦趋紧跟着刘四爷朝前走去。

  没走多远,三宝见刘四爷带着他们已经走到上次投宿的“归来客栈”。结巴一见,忙道:“四爷……”

  话还没说完,刘四爷已经大踏步走进了客栈,结巴也只好招招手,和三宝一起进了客栈。

  三人刚进门,只听人声嘈杂,烟雾腾腾,原来是许多南来北往贩卖盐巴的马夫们正坐在里面喝酒聊天。三人還未看清里面的一切,早有一个肩搭毛巾,手里拎着把长嘴壶的店小二过来招呼三人落了座。

  喝了杯茶后,三人才慢慢适应了里面的灯光。只见店里的布局和以前大不一样,柜台上正低头算账的掌柜和跑堂的小伙计已全部换了新面孔。趁着小二上菜的工夫,刘四爷装作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打听了一下情况。

  麻利的小二不光腿脚勤快,嘴更勤快,一下子就把事情讲得个清清楚楚:自去年前面的“丽春阁”发生一起命案后,官府前来追查,查到后来,才知遇害的白脸少年是住在这店里的客人,先前经营此店的老板深知自己脱不了干系,人命官司要是打下来,自己不死也得脱几层皮。三十六计走为上策,老板于是急急忙忙低价转让了店铺,带着妻儿老小和一干伙计不知跑哪里去了。

  店小二一边絮絮叨叨,一边手脚麻利地端上几个可口的下酒菜、一壶有些微温的本地土酒,还说:“天管,地管,总管不了老百姓的嘴吧!大家都得吃,吃饭就肯定得要盐,盐这东西一日三餐总离不了,所以贩盐的过路马帮很多。如今的店老板接手后,生意好得狠呢!”

  借着灯光,三宝见刘四爷和结巴如释重负般地对视了一眼,刘四爷脸上的一撮毛好像也完全放松了,耷拉了下来。

  结巴拿起酒壶,给自己倒满一碗,菜也不吃,“咕噜噜”一口灌了下去,喝完擦了擦嘴巴,说:“吓……吓……吓死……我了。”

  话还没有说完,结巴后背被人“啪”的一声响拍,三宝转头一看,只见一个骨瘦如柴,满是病容的人站在三人后面,一双滴溜溜的三角眼不停地乱转,嘴角似笑非笑。这下可真把结巴和刘四爷给吓了个半死,这一双滴溜溜乱转的三角眼,他们再熟悉不过了。

  “三位好兴致,怎么发了财,就把小弟给忘了呢?”三角眼流着哈喇子道。

  三角眼见三人都大张着嘴,一脸惊愕的样子,自己反倒乐了,“咯咯咯”如夜鹰般干笑几声,一屁股坐在空着的座位上,不管不顾地拿起结巴的酒杯,自斟自饮了两杯才道:“坐,坐,坐,大家坐嘛!何必如此紧张呢,我又不会吃了你们。”

  结巴梗着脖子,想说什么,脖子越伸越长,嘴唇不停地哆嗦着,可一句话也没能讲出来。过了一阵,刘四爷终于清醒了过来,招呼三宝和结巴坐下,并轻轻地在桌底下踢了一下结巴,结巴便低头不语。刘四爷转头又招呼伙计上了两个菜和两壶酒,很亲热地给三角眼倒满,一个劲地劝三角眼喝酒吃菜。

  三角眼也不客气,他看上去好像已经几天没吃饭,几盘菜三人都没动筷,被他一个人如风卷残云般全吃进了肚里。刘四爷给结巴使个眼色,结巴忙站起来,往三角眼的酒杯里倒酒。

  三角眼喝了几杯,实在是撑不下了,才剔着牙缝里的一块青菜叶子,斜着眼问:“四爷,最近我手头有些紧,上次白白给了你们那么多的盐巴,你们回寨子向东家一报账,平白无故进了这么多外水,难道就不给兄弟我分一点儿?”

  三角眼说完,连连打了几个哈欠,鼻涕眼泪都流了出来。到处跑江湖的刘四爷一看,便知这是个病入膏肓的烟鬼,中毒已经很深了,如不提早打发他,不知他的狗嘴里还会吐出些什么话来。刘四爷赶忙从怀里掏出几个银元,往桌上一放,说是请三角眼买茶喝的。三角眼一看银元,一把搂进怀里,转身就走,边走边回头道谢。

  三角眼一出门,刘四爷的眉头便紧紧地蹙成一个“川”字,脸上的一撮毛也硬挺起来。三人已没了喝酒的兴致,付了钱,一声不吭地回到客栈。

  三宝觉得今晚的事不简单,但自己很多事情没有亲历过,怎么也理不出个头绪来,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待快到天亮时,才迷迷糊糊睡过去了。

  睡梦中,三宝被一阵压着嗓门的争吵声惊醒。

  “我早就……说干……干掉他。”是结巴的声音。

  “不是你想得这么简单,当时本没想害死人,结果那后生死了,已经有一条人命,再多出一条,我们是吃不了兜着走啊!”刘四爷嘶哑着声音,好像一宿未眠的样子。

  一团团辛辣的烟雾直扑三宝的鼻孔。

  “我们惹不起躲得起,今天把盐买好,我们马上返程。”刘四爷吩咐结巴。

  一阵踢踢踏踏的脚步声传来,结巴出去招呼马夫们去了。

  第二天一大早,盐帮匆匆忙忙地买好了盐,就整装待发了。

  刚出城门不远,釜溪河畔已遥遥在望,三宝眼尖,看见前方一个模糊人影,有些像昨晚遇见的三角眼。三宝拉了拉刘四爷的衣角,用手往前方指了指。

  刘四爷看了看前方,脸色立即阴沉了下来。

  三角眼紧走几步迎了上来,老远就喊道:“刘四爷,我家里老婆小孩都跑了,已没有家了,我跟着大家一起讨点儿生活吧!”

  大家都心知肚明,三角眼根本没有成家,是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的角色,一听就是满嘴的胡话。刘四爷也不戳穿他的谎言,只好同意他跟着上路。

  三角眼跟着马帮沿着来时的古道行进了,三角眼哪曾想到,自己踏上的是一条不归之路。

  春寒料峭,路上一直下着毛毛细雨,雨后的土路上到处是泥,一步三滑,人和马艰难地行进在雾气沉沉的盐马古道上,路上几乎见不着行人。

  吃尽了苦头,费尽周折,临近中午,马帮慢慢地朝着胡家坳走去。人困马乏,大家早已精疲力竭,吵嚷着去胡家坳休息一天。刘四爷抬头看看天,雨虽然小了些,但天上的乌云还没有完全散去,看来这雨还没有完全落透,也便同意进胡家坳休息一天。

  胡筹和胡琴兄妹听得马铃声响,早已经站在家门口等候着,见是三宝一行,兄妹俩高兴地把马匹牵进屋檐下躲雨,招呼大家进屋烤火取暖。

  黑坨子不在家,他的婆娘手脚麻利地给大家端出一盆香喷喷的还冒着热气的猪油茶,一行人喝了油茶后出了一身汗,浑身舒坦极了,几天的忙碌和疲劳一下子都解除了,几个马夫给马喂好草料,钻到稻草垛里睡觉去了。

  三宝睡得正香,忽听得空中传来“嗡嗡嗡”的轰鸣声,声音越来越近,好像就在头顶飞过一样。飞机的轰鸣声越来越大,震得小木屋上的桑木板子“嘎吱嘎吱”作响,小八仙桌上的石钵和瓦罐都跳将起来了。

  刘四爷和结巴几个已经站在木屋前的场坝前,手搭凉棚,伸长了脖子向空中张望。

  “快,快……看……掉……掉……”结巴大张着嘴,对着已经愈来愈清晰、响着巨大轰鸣声的一架小直升飞机叫嚷。只见云层下,一架机尾拖着黑色浓烟的飞机直朝胡家坳身后的大山飞去,好像是要降落在山上,浓烟翻滚,直冲云霄。浓烟和云雾搅拌在一起,早已分不清哪是烟,哪是雾。

  不一会儿,后山便响起一声天崩地裂般的爆炸声。响声过后,一团火苗直蹿云霄,接着又传来几声巨大的爆炸声响,一团团浓雾翻卷着升腾到了天空。

  站在院坝里的人都惊愕得张大嘴巴,呆若木鸡。

  过了半支烟的工夫,刘四爷才清醒过来,开口道:“看来是飞机撞上大山,掉下来了。”说完又问胡筹,“上山需要多长时间,天黑以前能到达山顶再赶回来不?”

  胡筹摇摇头,说山上到处是深沟峡谷,山路崎岖,路上也是荆棘满地,雨后路滑更不好走,打个来回至少需要半天。

  一行人只好进屋抽烟喝茶聊天。三宝见刘四爷在屋子里来回走动,一副心事重重、坐立不安的样子。刘四爷终于停止踱步,拉着结巴出了屋门。

  过了一会儿,刘四爷进来跟大家说,他要和结巴上山去一趟,去看看山上的情况怎么样了,让胡筹给他们准备点儿干粮和水,再准备两把柴刀和松明火把。

  东西收拾妥当,三宝考虑他们道路不熟,自己在胡家坳的日子已经上过好几次山,山上多少熟悉些,便站起来说给他们带路。

  三人背着装有干粮和水的背篓出发了。

  “等等我,我也去,我还没有看见过飞机呢!”身后传来三角眼的声音,只见他揉着一双布满血丝的双眼,脚上套双草鞋,气喘吁吁地跟了上来。

  上山的路本来就窄,雨后更加湿滑,稍不留意就要摔倒。四人走过一线天,站在山岭上一看,山谷看得一清二楚,一团团浓烟还在不停地翻滚,不时有火苗蹿上天空。三宝看看天色已经慢慢暗了下来,忙招呼大家紧跟着他快走。三角眼经常吸食鸦片,老早被掏空了身子,跟在几人的后面,不停地喘着粗气,满脸涨得通红。刘四爷让他在原地休息,等他们返回时,再一同回去。三角眼的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连说天都快黑了,要是遇见狼怎么办?

  见他坚持,刘四爷不再说话,一行人继续赶路。

  又过了两个小时左右,几人才走到冒着浓烟的岩石下,只见岩石四周到处散落着烧得焦黑的飞机残骸,东一块西一块,已分不清哪是头哪是尾了。一股股尸体烧焦烤糊的恶臭味扑面而来,不远处散落着几具已经烧得乌黑的尸体,那肯定是乘坐飛机的人。

  一股山风吹来,劈头盖脸吹来无数花花绿绿的纸屑,漫天飞舞的纸屑把几人的脸都给蒙住了,什么也看不见了。

  风停了,纸屑掉落在地上。三角眼抓住几张蒙在自己脸上的纸张,定睛一看,嘴巴张得老大,全身都颤抖起来,过了好一阵子才大叫道:“爷,四爷,是钱,钱,这是国民政府的金圆券!我们发财了,天啊!”话还未说完,他便一头栽倒在地。

  三宝见刘四爷也愣在那里,懵头懵脑的不知所措。山谷死一般的沉寂,几只聒噪的乌鸦在半空不断地盘旋鼓噪,随时都有俯冲下来啄食焦尸的可能。

  突然,刘四爷一声断喝:“还他妈愣着干吗,飞机上已经没有活人了,快捞钱啊!”结巴和三宝才如梦初醒,赶紧把栽倒在地的三角眼给唤醒了。几人放下身上的背篓,手忙脚乱地开始大把大把地从地上抓钱。只半袋旱烟的工夫,几人的背篓都已装满花花绿绿的金圆券,大家都只恨背篓太小。看看背篓,再看看地上不停翻飞的钱币,几人一筹莫展,不知该如何处理。

  “三宝,你对周围山形熟悉,附近有山洞什么的没有?我们不能把钱背回去,得找地方藏起来!”

  三宝想了想道:“有是有,但那地方太危险,没人敢进去。听胡大爷说,那里面盘踞着那条巨蟒,所以他一再交代我,不能去那儿!”

  刘四爷沉默了半晌,说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顾不了那么多了,大家赶快背上钱,跟三宝往山洞去。”

  听了刘四爷的话,大家又开始手忙脚乱地往背篓里装钱。

  一炷香的工夫过后,几人来到山洞口,一股阴森的冷气吹了过来,几人忙活了半天,衣服早就湿透了,冷风一吹,都不约而同打了几个寒战。洞口堆着阴森恐怖的白骨,看样子是蟒蛇吃剩的动物尸骨。一堆堆白骨吓得结巴和三角眼都不敢往前。刘四爷看看天色,又看看洞口,心一横,道:“走,跟我进洞。”

  山洞里光线很暗,腥气很浓,几人匍匐着爬行了几步,忽见前面有一丝光线,眼界开阔起来。几人连忙把拖在地上的背篓重新背在身上,向前面的亮处走去。

  “呼呼”两声,走在前面的结巴一屁股跌坐在地上,背篓里的金圆券撒落一地。只见一条四五米长的巨蟒正昂着头,吐着血红的芯子,冷冷地看着几人。

  结巴和三角眼早已吓得面无血色,浑身发抖。三宝见巨蟒的样子,知道就是自己上次救的那条,心里踏实了不少,于是小心地挪着小步,准备从巨蟒身旁挪到洞里,巨蟒用眼睛瞧了瞧三宝,伸出长长的芯子,向空中嗅了嗅气味,仿佛嗅到了熟悉的味道,再用眼细细地看了看三宝,昂起的头慢慢低了下去。

  “三宝,你快过去,它熟悉你身上的味道,它不会咬你的。”刘四爷低声对三宝道。

  三宝几个箭步走了过去,把金圆券朝一个干爽的角落全部倒了出来。

  三角眼一见,也小心地朝前面挪动,还没走几步,巨蟒“呼”的一声,又高昂起头,并张开大若铜盆的蛇口,拉开随时向三角眼扑来的架势。

  “三角眼,你他妈找死啊,还不快回来。”刘四爷急忙招呼三角眼。

  其他几人只好把背篓交给三宝。三宝把背篓的金圆券都倒在干净的角落里,慢慢挪动着步子朝洞口退去。几人匍匐着爬出洞口,天色已经有些暗了,对面的山上,四周有打着火把的几条火龙正朝飞机坠落的地方走来。

  三角眼转身问刘四爷道:“四爷,我们再去跑一趟,多背点儿钱回来怎么样?”

  四爷看了看火龙,又看看天色,摇摇头道:“晚了,来不及了,人心不足蛇吞象,等会儿官兵就会赶到我们这里。大家赶快往回赶吧,等官兵拿住我们,那我们就什么都没有了!”说完,刘四爷让三宝在前面带路,几个人趁着夜色,跌跌撞撞朝胡家的房子奔去。

  心里有鬼,几人头脑也不听使唤了,路上的荆条和野刺抓破了脸和手也没有感觉疼痛,只顾拼命赶路。

  刚下一线天,前方又出现一队打着火把的官兵吵嚷着向一线天走来。几人赶忙躲进路旁的杂草丛中。等那一队官兵已经远去不见了火光,几人才爬出来,点亮松明火把,急匆匆朝着胡家坳而去。

  远方已有细微的亮光传了过来,黑坨子家快到了。刘四爷招呼几个惊魂未定的人坐下来休息了一会儿,灭掉手里的松明火把。

  刘四爷等大家都平息下来,才把自己刚才在路上考虑的一切跟大家又讲了一遍,事毕,千叮咛,万嘱咐大家切不可走漏风声,待风波过去后,再出来分钱。

  “我刘四爷走南闯北,什么样的事和什么样的人都见过。眼下这钱,我们暂时绝对不能动。如果你们三人中的哪个敢有二心,背着大家做些见不得人的事情,可不要怪我心狠手辣,我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的,任何事情必须四人一起商量……”

  黑坨子家,众马夫和胡筹、胡琴见四人都没回来,正坐在火塘边商量去找人,忽见四人汗流浃背走了进来,“呼啦”一声都围拢过来,七嘴八舌地追问四人看见了什么。

  刘四爷叹口气,道:“啥也没看见,我们走到半道上迷路了,这才赶紧回来的!”

  众人一听,立即有些兴致怏怏。吃过饭后,一帮人睡进了黑坨子家铺满稻草的堂屋里。

  三宝大睁着眼,怎么也睡不着。稻草堆里不断传来“窸窸窣窣”翻身的声音,三宝一听就知道是刘四爷、结巴和三角眼,大家都有心事,谁也睡不着啊!

  迷迷糊糊中,三宝实在架不住困乏,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好像还没睡一会儿,三宝就被屋外的吵嚷声给惊醒了,赶忙从稻谷草里爬出来,走出堂屋一看,只见堂屋外站了几十个荷枪实弹的黑皮警丁和穿着黄皮的官兵,一个长官模样的人坐在屋前的一块大石墩上,一手摸枪,一手指挥众人道:“大家通通给我听好,所有的人都站在院子里来,我们奉上峰命令,等会儿要搜查你们的所有东西。”说完,几个黑皮警丁挥动着步枪,把众人驱赶到场坝里集合在一起。

  黑皮长官开始问话,道:“大家昨天都看见了什么?又都去做了些什么?”

  众人七嘴八舌,吵成一锅粥,每个人都指手画脚,描绘昨天飞机坠落的情景。黑皮長官火了,大喝一声道:“好了,你们派一个人出来,把事情一五一十给我说清楚,不许有丝毫隐瞒!”

  刘四爷见状,出列后向黑皮长官一鞠躬,把飞机坠落的情景说了一遍,只是隐去了自己一行上山找到飞机的后续。

  黑皮长官又问:“那你们这里,有谁去过后山没有?”

  刘四爷眼珠子滴溜转了几下,略一思考,便说:“昨天看见飞机坠落后,小的几个人心急如焚,想上山去营救,可山路不熟悉,距离又远,我们四个走到半途天就黑了,我们只好下山了,在场的人都可以为我们作证!”

  “通通听好了,昨晚上山的几个人给我站出来,去把你们的行李和包袱给我拿出来!”黑皮长官又一声断喝。

  三宝、刘四爷、结巴和三角眼赶忙进屋把自己的包袱拿了出来,几个黑皮警察三下五除二就把四人的包裹扯开,仔仔细细检查了几遍,除了刘四爷包里有几个银元外,其他三人包裹里就是几件臭烘烘的烂衣裳。黑皮长官还不死心,手一挥,几个黑皮警察进屋开始翻箱倒柜地搜查,末了,连马帮驮运的盐也没放过,一袋袋解开用刺刀在里面使劲地翻插。忙活了半天,什么也没搜到。黑皮长官手一挥,一拨队伍朝着胡家坳的后山开去了。

  众人怕黑皮警丁再来骚扰生事,早已重新整理好行装,一声吆喝,赶着马匹离开胡家坳,朝着刘家寨的方向缓慢行进。

  一路上,古道上不时有赶集和贩卖山货的人传来不同的消息,说国民政府节节败退,南京政府把值钱的东西用运输机空运到陪都重庆。但是,其中有一架小直升机不知怎么回事,一头栽倒在川黔交界的胡家坳,方圆好几里都散落着花花绿绿的纸票子,这下子周围的人都发财了。

  三宝见刘四爷对这些传言好像都无动于衷,只是一个劲地埋头走路,一路走,一路抽着山烟,把个盐马古道弄得火烧火燎,辛辣一路。

  翻过这个山头,沟底就是刘家寨了。寨门口早已围着一帮人,刘麻子得到消息也迎出寨外,这在以前可是从来没有过的情况啊!

  刘麻子见了众人,一边揖手打恭,一边说:“大家辛苦,辛苦了!三宝兄弟,我家里新添了个胖小子,我可得好好谢谢你!今天晚上我在家里置备了些粗茶淡饭,算我给大家接风!”说完又回头吩咐管家到盐铺去和刘四爷办理交接手续。

  刘四爷把三宝和三角眼拉到一旁,对三宝说:“三宝,你去和瞎子二叔商量一下,看能不能在他屋里搭个铺,暂时让三角眼住下,到时候吃喝用度从马帮的份子钱里抽。”三宝想,瞎子二叔反正一人孤独,有个伴也好,便自作主张点头同意了。

  晚上,刘麻子家的堂屋里,满满地摆了四桌,八仙桌上七汤八水、盆盆罐罐堆满了整整一桌,寨子里有头有脸的人都被请来了。

  刘麻子正陪着几个有脸面的人坐在太师椅上抽烟喝茶,见刘四爷带着三宝、结巴和三角眼进了屋,连忙站起来迎了过来。刘四爷老远就向刘麻子伸出双手,可刘麻子像没见着他一样,过来就紧紧抓住三宝的手一个劲地摇晃,嘴里还一口一个兄弟兄弟的叫着,样子甚是亲昵,不知就里的还真以为两人是亲兄弟呢!刘四爷只好讪讪地缩回自己的双手,用手挠了挠头皮,三角眼在旁见了,“咯咯”轻笑两声,刘四爷转身狠狠瞪了他一眼,三角眼立刻闭上了嘴。

  菜很丰盛,酒也是最好的土酒,很多马夫都是第一次进刘麻子家的院门,都不敢造次,坐下后都小口小口地吃着菜,抿着酒,哪里还有半分走州跨县贩卖盐巴的糙汉样子。

  席间,刘麻子不停地向三宝敬酒,并向其他人吹嘘三宝的医术是如何了得,自己快五旬的人了,居然枯木逢春,生龙活虎,到晚年能让二老婆怀孕,有了儿子,刘麻子还一个劲地感慨,说:“祖宗保佑,天不灭我刘家,我这偌大的家产终于有继承人了!”

  刘麻子说完,又给三宝夹了块肥嘟嘟的狗肉,说看能不能让三宝再配点儿药,让自己三个老婆都怀上。三宝一边吃着狗肉,一边含糊其辞,顾左右而言他。

  酒宴进行到一半,有的马夫已经喝高了,本性便暴露了出来。他们喝着酒,抽着烟,大口朝地上吐着浓痰,有的干脆把草鞋脱了,双手使劲地抠着脚上的汗泥,有的喝热了,脱掉上衣,光着上身猜拳行令。大堂里立刻热闹起来,一片乌煙瘴气。

  结巴和三角眼都喝高了,很是兴奋。结巴不停地找人喝酒猜拳,他说话结巴,猜拳可一点儿都不结巴,这也是他的过人之处。三角眼过足了烟瘾,现在酒精一刺激,人更加兴奋激动,缠着刘麻子一定要和他喝几杯。刘麻子斜睨着眼前这个不三不四的外乡人,从心底里看不上他,端着架子不理睬他。

  三角眼见刘麻子如此冷落自己,火气顿时上来,酒精直冲脑门,大声吼道:“你刘麻子不就是有几个小钱吗,就这么目中无人!告诉你,老子比你还有钱……”话还没说完,他就被人狠狠拽了一把,差点儿被拉倒在地。三角眼见刘四爷怒目圆睁,气鼓鼓地看着自己,吓得一个激灵,酒也醒了大半,赶忙闭嘴。

  “刘老爷,这个人黄汤灌多了,您大人大量,不要和这个外地人一般见识。”刘四爷站起来,一边作揖一边打恭,慌不迭地向刘麻子赔罪。三宝见刘麻子脸色铁青,好像要发作的样子,管家和几个家丁也围了过来。三宝赶忙站起来打圆场,帮着赔不是。

  一顿接风宴就这样不欢而散。

  三人扶着已经喝得烂醉如泥的结巴走进瞎子二叔的家。瞎子二叔正坐在屋里一个人“咿咿呀呀”边唱边拉,自娱自乐。听见屋里进了人,摸索着搭了条被子,把三角眼安排歇下。

  ■

  经过长久的内养加外调,三宝身上的蛇鳞终于脱落得一片不剩。他原来皮肤就白,现在的皮肤比以前更加细腻白净,手上的血管清晰可见。

  开春后不久,一阵“噼里啪啦”的声响过后,漫天的硫磺硝烟弥漫在寨子的上空,临街的路旁,“四爷盐铺”在一阵锣鼓喧天声中开张了,三宝的娘王氏和刘四爷站在铺门前,恭迎着前来道贺的亲戚朋友。

  三宝和刘四爷合开的铺子正式开张了。

  三宝娘王氏俨然一副掌柜的样子,每天忙着兜售三宝和刘四爷运回的盐。寨子里的人都叫她老板娘,王氏也不恼,还乐呵呵地直笑。刘四爷的婆娘仍是三天两头赌气回娘家,因此,盐铺里常常只有三宝娘和刘四爷两个人忙活。

  “四爷盐铺”价格公道,王氏待人接物热情又好客,店铺里随时摆放着冰凉的茶水,生意好得不得了。过了一段时间,刘四爷又带着结巴和三宝来回穿梭在崇山峻岭的古马盐道之上,继续做着盐帮贩盐的老行当。人手不够,三宝便把胡琴的哥哥胡筹也叫上,工钱自然也是比常人多了一些。

  胡琴越发漂亮丰满了,每次进出胡家坳,她都双眼含情脉脉地看着白皙英俊的三宝微微发笑,笑得三宝魂不守舍,心神荡漾,满脑子都是胡琴靓丽的身影。

  结巴见着三宝这样,回去悄悄跟三宝娘说了。前几年因为三宝身上有怪病,说不上媳妇。现在病好了,的确是该为三宝的终身大事考虑了。

  三宝娘托刘四爷和结巴前去胡家坳提亲。黑坨子和胡琴娘也爽快,眼看三宝的蛇鳞病已好了,家里有钱有房,三宝又是个值得信赖的年轻后生,女儿也有意于三宝,想都没想就答应了这门亲事。

  正式下聘的那天,黑坨子悄悄把三宝叫进小木屋,脸色忧戚地对三宝说:“三宝,你现在也是我女婿了,常言说,‘一个女婿半个儿,我本来想把医术和制盅的技艺传给胡筹,可这孩子天性木讷,没有悟性,不是学医的料,今天当着盅师的画像,我就把这门手艺和诀窍告诉你,但你要在祖师面前发毒誓,制作的蛊盅不到万不得已,千万不能去加害于人……纵有千金万金,不如一技在身,你有门手艺在身,和胡琴一辈子饿不着……”

  三宝跪在画像前,跟着黑坨子做完冗长而又繁琐的仪式,黑坨子拿出几本发黄发暗的旧书,郑重其事地交到三宝手上。

  趁着农闲,在一阵唢呐声和鞭炮的轰鸣声中,一溜迎亲的队伍和几个送亲的人肩挑背扛着几床大红大绿的被子进了刘家寨三宝家的院子里。堂屋两侧的柱子上贴着红红的对联,一个厢房的窗棂上紧贴着一个大红的“囍”字。

  客人们酒足饭饱后,三三两两离去,偌大的院子一会儿就安静下来,只留下刘四爷和瞎子二叔。

  刘四爷只顾低头喝酒、抽烟,一会儿抬头问瞎子二叔说:“三角眼最近都在家睡觉吧,还是经常几天几夜不归家?”

  瞎子二叔听刘四爷问话,放下碗筷,用满是油污的袖子擦擦嘴,叹口气说:“我看这个人不是个正经人,也不知道你们怎么把他给带回来了。他每天都早出晚归,也不知道在外面做些啥子,回家倒头就睡,还满嘴的梦话,老是金子银子金圆券什么的。一个大男人,走路悄无声息的,鬼鬼祟祟的。家里已经被他翻箱倒柜找了个遍,他还以为我这个孤老头子藏着很多钱呢!”说完,再不言语,埋头吃自己碗里的菜。

  刘四爷抽吧着旱烟,眉头紧紧地拧着,问瞎子二叔道:“二哥,你说,要是一个人突然变得很有钱,但这钱来得不明不白,看着白花花的钱,他又不知道怎么花出去,你说,这怎么办?难不成等钱烂在山洞里?”

  瞎子二叔笑眯眯地反问刘四爷和三宝:“你们知道刘麻子家是怎么发家的么?刘麻子的爷爷一辈也是和我们一般穷,吃了上顿没下顿,但他爷爷是个菩萨心肠,喜欢吃斋念佛,地上连只蚂蚁都不敢踩。一天晚上,刘麻子的爷爷饿着肚子在床上翻来滚去的睡不着,忽听墙角有响动,索性坐起来,点亮火把一看,一只枯瘦的母耗子趴在屋子中间,可能是实在饿得慌了,走路都是拖着后退,臃肿的肚子贴着地,显然是怀着孕挨饿,没有一点儿精神气儿。他爷爷一阵心酸,钻进厨房把仅剩的几个洋芋煮成糊糊喂了母耗子几口。就这样,以后每当肚子饿得慌的时候,耗子就爬出洞来找他爷爷要吃的。这样过了近一月,好几天没有见着母耗子出洞来讨吃的,当时旱情已解,大家都忙着翻土播种,刘麻子的爷爷也没把这事放在心上。忽然有一天晚上,刘麻子的爷爷半夜听到耗子声,起身一看,见硕大的母耗子立在屋中央,边上还站着一黄一白两只小耗子,他爷爷活了大半辈子,还从来没有见过如此稀奇古怪的耗子,起身又给它们一老两小熬了点儿稀饭,招待了它们一顿就睡觉了。结果第二天一早,刘麻子的爷爷推开房门,见两只黄白小耗子在门口“吱吱吱”地对着他叫,叫一会儿转身就走,边走边回头看刘麻子的爷爷。刘麻子的爷爷于是跟着两只小耗子往屋旁的一丛竹林里走去,走到竹林的一堆荆棘地里,两只小耗子不见了,刘麻子的爷爷正感纳闷,一会儿两只小耗子又从荆棘里爬了出来,立起后腿,对刘麻子的爷爷像人作揖打恭一般。刘麻子的爷爷好奇,扒开荆棘丛,只见里面有个碗口粗细的小洞,洞里好似有闪亮亮的东西,于是拿来锄头刨开一看。你们猜怎么着?里面摆放着两个坛罐,一个罐里装满了白花花的银子,一个罐里是黄灿灿的金子。两只小耗子各睡一个罐,天长日久,它们周身的毛皮就染上了黄白的颜色,两只小耗子感念刘麻子爷爷的救命之恩,前来报答他了!就这样,刘麻子的爷爷靠着一罐子黄金和一罐子白银买田置地造房,家道逐渐殷实起来,到了刘麻子他爹这一辈,刘麻子家已经是方圆几十里的大户人家了!”

  三宝和刘四爷以前已隐隐约约听到过刘麻子家发迹的事情,但今晚瞎子二叔一讲,两人顿时茅塞顿开。

  三宝感慨道:“这才是好人有好报啊!”

  刘四爷却拧着眉头,从这个故事里听出了别的深意,自己心头已有了盘算。

  时候已经不早了,刘四爷、瞎子二叔也起身告辞,三宝准备起身相送,王氏一把拉住儿子,朝亮着红红烛光的厢房努了努嘴,一回头大声招呼道:“你们慢些走啊!有空来家里坐坐。”

  总是雾气沉沉的寨子,难得有今天晚上这么一个好天气,月亮特别圆、特别亮。

  内院的卧房门虚掩着,糊着红纸的窗棂透出昏黄的灯光。三宝有些醉意了,一身凤冠霞帔的胡琴扶着他到桌边坐下,伸手给他捏肩膀,半晌“扑哧”一笑,道:“想当初,你一身蛇鳞去我家,我每次见着你,都想,这要是哪个姑娘嫁给你,半夜摸着你身上的鳞片,不得吓个半死!没想到,我倒成了这姑娘!谢天谢地,你的病总算是好了,以后咱们得多积德行善才是!”

  三宝听妻子提起过往,又听见了那句“积德行善”,想起这些日子发生的事,又想起瞎子二叔刚刚说的刘麻子家的故事,一时间心里竟五味杂陈,不知道说什么好。

  房内红烛的火苗摇曳几下,噼啪一炸,炸出一朵并蒂成双的灯花儿,一闪而逝。

  ■

  此时,去胡家坳的山路上,两匹快马“嘚儿嘚儿”跑得正欢,结巴和三角眼马不停蹄,昼夜兼程地一路狂奔。三角眼骑的马匹上,悬挂着一只装盐的麻布口袋,里面不时传出一阵阵“咩咩”的山羊叫声。两人到了胡家坳,绕开黑坨子家,悄悄爬上后山头,找到上次藏金圆券的地方。两人牵着山羊,手里捏着根长长的竹竿爬,慢慢地进山洞。

  刚进山洞,一股血腥味呛得山羊一个劲往后直躲闪。巨蟒“呼”的一声昂起头颅,阴森森地盯着两人,吓得三角眼不敢上前,结巴把山羊往前使劲一推,山羊正准备往后跑,巨蟒直起头颅,一个俯冲,血盆大口一口就咬住了山羊的尾巴,只几下山羊就被巨蟒吞下了半个身子。

  三角眼惊呆了,愣在那里不知所措,结巴大声道:“快……快,竿子……竿子。”

  三角眼这才明白过来,赶忙用长长的竹竿伸向角落里的那一堆花花绿绿的金圆券,竹竿前头早已装好一个竹篓子,一下子就兜住了一大把金圆券。如此反复几次,两人的脚前已堆满了白花花的一堆钱,三角眼见这样速度太慢,试着绕开正在吞羊的巨蟒,自己进去装钱。不想他刚走两步,巨蟒蛇尾“呼”的一下横扫过来,“啪”的一声重重击打在三角眼的身上,三角眼被打得翻了几个跟斗,过了好久才晃悠晃悠地爬起来,只觉得浑身都火辣辣的一阵巨疼。这么一折腾,巨蟒早已吞下山羊,肚子一鼓一鼓的。

  巨蟒吞下山羊后,又昂起头,冷冷地看着两人,结巴和三角眼忙把脚边的金圆券装进麻布口袋,一前一后拖着口袋爬出山洞。出得山洞,两人的衣服都湿透了,人像虚脱一般。山风一吹,两人都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

  “结巴,休息会儿吧!”三角眼大口喘着粗气说。

  “不……不行,他们……会发现……”结巴果断地扛起麻袋就往山下走去。

  不一会儿,两匹快马又消失在去刘家寨的盐马古道上。

  结巴和三角眼一回到寨子里,就一头扎进刘麻子家的烟馆,有钱了,两人吃喝拉撒都在里面,过着神仙一样的日子。

  寨子里突然开始流传着刘四爷在运盐的古道上捡了一大块玉石,听说能值很多很多钱。好奇的人们纷纷拥向刘四爷家去看宝贝,刘四爷不置可否,不说有,也不说没有,去的人都好茶好烟地供着。这下,寨子里的人更加相信刘四爷是真的捡到了宝贝,要发大财了,于是一传十,十传百,传得越来越玄乎。

  刘四爷为自己的不义之财铺好了路,结巴和三角眼却没这么聪明。

  这天,刘麻子的管家匆匆忙忙走进上房,满头满脸都是汗,道:“老爷、老爷,不好了!”

  “你看你,一大把年纪的人了,慌慌张张干什么,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刘麻子坐在雕花太师椅上,不紧不慢地问。

  管家擦了擦汗,稳稳神,这才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出来。

  原来,外乡人三角眼和结巴整天躲在刘麻子的烟馆里,吃喝拉撒了一个月,想到两人都无产无业的,烟馆的掌柜怕二人付不起烟钱,便派了个跑堂的伙计前去催讨,哪知二人二话不说,随手就从怀里掏出一沓厚厚的金圆券扔在榻上,还阴阳怪气地问:“这钱够不够?爷有的是钱,你给我拿最好的烟泡伺候着!”

  管家边说,边用手比划着金圆券的厚度,觉得还不够厚,双手又拉开一段距离。还说十村八寨的人只认银元,不认金圆券,问刘麻子这钱能不能用,能收不?

  刘麻子闻言,瞪着双眼,眼里都快喷出火来。他又想起上次席间三角眼对他的侮辱,当时那三角眼也说自己很有钱,一副很嚣张的样子。刘麻子越想越不对劲,低声嘱咐管家道:“那金圆券也是钱,你可以先收着。这事儿有蹊跷,你派两个信得过的伙计,随时监视那两人的言谈举止,看他们的钱是从哪里来的。先好酒好烟地侍候着,再想办法套套他们的话!”

  看着管家佝偻着背走了出去,刘麻子陷入了沉思……

  结巴和三角眼的所作所为不久就传进了刘四爷和三宝的耳朵里。刘四爷听后,默默地不说话,只是一支接一支地抽烟。

  暴风雨来临前的沉默总会被意外的闪电或惊雷所打破。刘四爷的所有耐性,在一个残阳如血的黄昏溃堤千里。

  “三宝,你通知三角眼,我们抽空跑一趟胡家坳!我去跟结巴说!”刘四爷抖着盐把头的派头,吩咐三宝道。

  沒过几天,四人便踏上了去胡家坳的路途。

  到达胡家坳的时候,已是金乌西坠,晚霞满天。几人也没进黑坨子的家门,绕道上了黑坨子家的后山。

  洞里黑漆漆一片,什么也看不见。几人点亮手中的松明火把,火把“吱吱”地流着油燃烧着。几人匍匐着进得洞来,巨蟒正蜷缩成一团,眯着眼打盹,忽见眼前一亮,“呼”地展开身子,作势就要向四人扑来。有了上次的经验,三宝壮着胆子在前,一动不动,双眼紧紧盯着巨蟒。巨蟒伸出猩红如钢叉般的芯子,向三宝身上嗅了嗅,闻到一股熟悉的味道后,又慢慢垂下高高昂起的蛇头。三宝慢慢挪动着脚步,朝着洞底走去,地上的金圆券已被结巴和三角眼用竹竿捅得乱糟糟的,东一张,西一张散落在地。三宝手忙脚乱装满一口袋,拖着麻布口袋慢慢朝着洞口走去。

  刘四爷和结巴忽然转身,拉着三角眼狠命地一推,三角眼跌跌撞撞后退几步,还没反应过来,一股腥味罩了下来。巨蟒受惊,一口咬住三角眼的一只手臂,接着又咬住了他的脑袋。三角眼连哼都没来得及哼一声,已被巨蟒咬死了。

  三宝顿时吓傻了,愣在原地不知所措。刘四爷喊道:“三宝,愣着干什么,快出来!”

  三宝闻言,跌跌撞撞地出得洞口,山风一阵急似一阵,几声狼嚎远远传了过来,三宝的衣服都湿透了,浑身还在不停地发抖。

  “大家歇会儿吧!等会儿找个地势高的岩石,在上面睡一会儿,等天明就上路。”刘四爷在黑暗中点燃一支旱烟,“吧嗒吧嗒”地抽着说。

  三人裹着厚厚的麻布口袋,无奈山间风大,湿气重,都有心事,谁也睡不着。头靠着岩石,三宝眼前老是三角眼扭动着的双脚,犹如上吊的人垂死挣扎的样子,心里怕得不得了。

  天刚麻麻亮,三人掏出怀里的几个冷洋芋,几口吃进肚子里,绕开黑坨子家,又消失在了雾气蒙蒙的盐马古道上。

  回到寨子里,三宝还是惊魂未定,躺在床上昏睡。

  一场突如其来的雪从望不到边的黑色苍穹中无声地下了起来。纷纷扬扬的雪花像破棉絮一样,时大时小,刘家寨的房前屋后一会儿就积上了厚厚的一层白雪,几缕炊烟袅袅升起,寨民们都猫在家里围着火塘取暖。

  結巴已经是刘麻子烟馆里的常客了。这天,当他顶着一身白雪,吸着满脸的鼻涕,心急火燎地走进刘麻子家的烟铺之后,跑堂的小伙计面露难色地对结巴说:“管家吩咐过了,说就是不能卖给您老人家,具体什么原因我真不知道,要不您老人家去问管家吧!”

  结巴闻着其他房间飘出的烟味,心里像猫爪子挠一样,浑身的骨头奇痒无比,越想越难受,越想越气愤,抬脚就想往外走,可转念一想,方圆数百里,除了刘麻子家有烟馆,其他地方即使有钱也买不到这黑乎乎、香喷喷的东西。饭可以不吃,没有这东西可咋办啊?这可真把结巴给急死了。

  正在此时,刘麻子家的管家怀里抱着个小火炉,优哉游哉跨进了大堂。结巴如见救星一般几步上前,抱着管家直叫爷,让管家爷给他弄几个烟泡。

  管家睨着双眼看了看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结巴,阴笑着对结巴说:“哦,是您老啊,老爷正四处找您老人家呢,说有事相商,原来您老人家躲在这里逍遥呢!”

  结巴哪管管家连讽带刺的挖苦,只是一个劲求管家给他来几个烟泡,有事情等吸好再商量。管家见火候已经差不多了,给小伙计使个眼色。小伙计走到门口一挑门帘,刘麻子戴着一顶狐皮小帽,笑眯眯地走了进来。

  结巴如获救星,上去一把拽住刘麻子,低声下气不断叫爷。刘麻子亲昵地拍拍结巴的肩,拉着他进了一间无人的烟室。

  结巴左一个哈欠,右一个喷嚏,眼泪鼻涕齐刷刷往下流,挥动着两个被大烟染得黑黄黑黄的手指,脸上又瘦又黄,乌黑的嘴皮,头发又乱又长,样子像中毒快死了的人一样。刘麻子干咳一声,外面的小伙计端着个托盘走了进来,掀开上面的一层薄薄的湿巾,下面是两坨像狗屎一样乌黑乌黑的烟土。结巴疯子一样就要去抢夺。

  “慢,你得好好回答我几个问题才能抽,要不然……嘿嘿!”刘麻子自己接过托盘,一努嘴,小伙计知趣地退了出去,顺手把门轻轻拉上。

  屋里死一般的寂静。

  结巴死皮赖脸,一副哈巴狗模样,连连点头。

  “你这些金圆券是从哪里来的,你们去自贡进盐的时候都做了些什么?”刘麻子连珠炮似的问了一大串。结巴实在撑不住了,身子都有些发颤,额头冒出很多虚汗,战战兢兢、结结巴巴讲金圆券是怎么得来的,讲着讲着,趁刘麻子不注意,一把夺过刘麻子手里的托盘,颤抖着双手放进两个烟泡,对准烟灯“咕噜咕噜”吸了起来。

  刘麻子的额头一下子紧缩起来,来回踱步,看看烟榻上像饿死鬼一样的结巴,推门走了出去。

  ■

  三宝闲来无事,就躲在瞎子二叔家的火塘边,或者和瞎子二叔聊天,或者看老丈人黑坨子送给他的几本医书,边看边想,悟出了很多医理和一些做人的道理。瞎子二叔嘴紧,也疼三宝,因此三宝也放心地把自己的心里话跟他说。

  这天,三宝正在瞎子二叔家坐着和他闲聊,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股凌厉的劲风跑了进来,火塘里的火被风一吹,火苗“呼呼”燃烧,东倒西歪,火灰溅了三宝一身。

  三宝回头一看,见刘四爷拽着结巴走了进来。

  刘四爷一屁股坐到火塘旁,还气呼呼地吐着热气。三宝不解地看着二人,瞎子二叔耳听气氛也不对,忙劝刘四爷莫生气,说完,把自己的水烟筒递给刘四爷。

  三宝不解地问:“四爷,究竟发生什么事了?火气这么大?”

  “狗日的结巴天天躲在刘麻子家里抽大烟,刘麻子也够歹毒,为了套出金圆券的来历,硬是不给他烟抽。我们看来危险了,刘麻子要是报官或者知道藏钱的地方,到时候一锅端,我们得坐牢,甚至还会吃枪子儿的!结巴,你自己说,你跟刘麻子都说了些什么,有没有说出藏钱的地方!”

  结巴像做错了事的孩子一样,搓着破棉袄里的棉絮,涨红着脸摇了摇头,还说自己当时脑子一昏,究竟说了些什么,现在已记不得了。

  刘四爷黑着脸,道:“三宝、结巴,你们收拾一下,等雪一停,我们马上去胡家坳一趟……”

  天气越发阴沉,雪粒子打在瓦片上,发出“咔嚓咔嚓”的声响。

  没过几日,刘四爷的马帮上路了。到达胡家坳之后,刘四爷谎称有事要办,吩咐其他马夫继续前往自贡进盐,自己带着结巴和三宝踅身进了胡家坳。

  几人寒暄一番后,刘四爷拉着黑坨子的手进了房间,留下三宝和结巴在堂屋喝茶。

  “坨子哥,你能不能配制一种药,让人吃了就忘记以前的事情,开口说不了话……”刘四爷直奔主题。

  “四爷,你想做啥子,莫要乱来哦!”黑坨子惊愕地看着一脸杀气的刘四爷。

  刘四爷“嘿嘿”一声干笑,摸出山烟吸了几口,才缓缓跟他说,自己家有个亲戚,有妄想症,整天疯疯癫癫,乱说乱叫,把一家人都给拖累死了。本想把他遗弃,无奈亲情骨肉又舍不得,只好想找些药物给他吃了,让他安静就好。

  黑坨子信以为真,低头沉思一会儿,道:“你要的是惑蛊吧?这药不难,难就难在药量的服用上,稍有不慎就会让人变傻变呆,药劲不够没效果,不如这样,你把你亲戚带来我看看,我给他试试……”

  刘四爷头摇得像拨浪鼓,忙说路途太遥远,怕路上出现什么意外,还是由他带回去给他慢慢服用为妥,还说自己会加倍付药钱。

  黑坨子不好再坚持,只好动手准备配药。

  等了两日,黑坨子才从小木屋钻了出来,手里捏着一堆羊屎球大小的药丸递给刘四爷,并一再叮嘱他,用量要合适,切不可急于求成,贪小失大,要不急火攻心,会出人命的。

  刘四爷一个劲地点头,小心翼翼地把药放进自己的包裹,然后推说还要去自贡进盐,辞别了黑坨子一家。

  几人走出胡家坳,转了一圈,绕道上后山,直奔巨蟒藏身的蛇洞。爬进洞里,巨蟒蜷缩成一团,还在冬眠,一动不动。

  刘四爷就是想等着蛇冬眠了才来运钞票的,可进去一看,山洞里的金圓券已经乱糟糟的不成样子,明显少了很多。刘四爷看着越来越少的花花绿绿的纸币,略一沉思便知怎么回事了,低声喝问:“你们谁又来过这里?”

  三宝轻声回答,自己一直没进后山来过,马帮的兄弟们可以作证,瞎子二叔可以作证。刘四爷不说话,转身盯着结巴,结巴的脸上已经冒出细密的汗水,嘴唇不断地哆嗦着,刚想解释什么,刘四爷飞起一脚,“砰”的一声脆响,结巴被刘四爷一脚踢倒在地,仰面八叉倒在地上,后脑勺重重地撞在一块突兀的岩石上,一股鲜血喷涌而出,洞壁上犹如盛开几朵灿烂的映山红。

  三宝吓呆了,好久才醒悟过来,上去一把搂住结巴的头,用手一摸,结巴的后脑勺凹进一块,一个小洞还在“汩汩”地向外冒血。刘四爷一把拽起三宝就往洞口拖。

  爬出山洞,无边无际的大山突然像只大手揪住了三宝。三宝吓呆了,脑子里一片空白。

  一个炸雷打下来,三宝惊恐得声嘶力竭地一声尖叫:“娘。”

  炸雷声掩盖了三宝恐惧的厉声呼喊。

  刘四爷带着三宝,连夜往回赶。

  天高皇帝远,寨子里死个人,稀松平常得很,只要民不告,官是不会追究的。刘四爷回寨以后对结巴的婆娘说,结巴不小心掉进悬崖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可怜结巴的婆娘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只好打掉牙齿往肚里吞。

  这天,刘四爷戴着斗笠,早早守候在刘麻子家的院子外,鬼鬼祟祟像做贼一样。

  几天没去自己的铺子转悠了,刘麻子心里正憋得慌,大清早就拄着一根明晃晃的拐杖出了门。刚一出门转个弯,刘四爷像幽灵般闪了出来,耷拉着脸上的一撮毛,谄媚地迎了上来,口里不断喊爷,笑眯眯从怀里掏出个包裹。

  大雨刚过,劲风又起。风中隐隐约约传来刘四爷叮嘱刘麻子的声音:“按时服用,滋阴壮阳,赛过一头种牛……”的话语。

  没出几天,寨子里又发生了一件骇人听闻的大事。

  刘麻子疯了,彻底的疯癫了,而且还不会说话了,找了很多郎中看过都不见好。家里人没有办法,只好把他反锁在房间里,免得他出来伤人。树倒猢狲散,几个婆娘忙着藏匿金银细软,管家也不尽心,生意一时没有人打理,刘麻子家的几个店铺门可罗雀,生意越来越惨淡了。

  刘四爷趁此时机又扩张了两个杂货铺,置办了更多田土。

  刘四爷越来越像个爷了,成天叼着根玉石烟杆在寨子里晃来晃去,头抬得越来越高,脸上那一撮毛也越来越浓。

  三宝的娘推说生意忙,归家的次数也越发稀少,最后干脆卷了铺盖住进了盐铺,整天和刘四爷厮混在一起。寨子里风言风语越说越难听。

  三宝很苦闷,隐晦地劝了王氏几次,哪知王氏早已掉进刘四爷的温柔乡里,哪里还能听得进旁人的劝说。刘四爷的老婆看在钱的份上,也不敢大吵大闹找刘四爷的麻烦。

  一些难听的话还是传入了瞎子二叔的耳朵里,瞎子二叔的脸色越来越难看,脸上布满了阴云,不停地用拐杖“笃笃”地敲着屋里干得有些皲裂的地板,心想自己若是再不动手,一场更大的灾难恐怕就会降临到三宝头上了。

  想了许久,瞎子二叔一狠心,拄着拐杖进了三宝家的院门。

  “三宝在家吗?”

  胡琴挺着大肚子出来,把瞎子二叔搀进家门,瞎子二叔对三宝说,家里总是有很多耗子,吵得自己不安宁,搞得最近头晕失眠,希望三宝给配制点儿耗子药,最好药劲要足,让家里耗子吃了都死光光。三宝没多想,便给了他几包,并反复叮嘱他药要放好,切不可让人畜沾上。

  过了几天,瞎子二叔拄着拐杖,怀里抱个“咕嘎”直叫的下蛋母鸡,进了三宝家的门,进门就叫三宝杀鸡买酒,说最近睡眠好,胃口也好了,好久没有吃肉喝酒,今天把家里一只正下蛋的母鸡抱来,杀了解馋。

  三宝手脚麻利地杀鸡褪毛,一会儿厨房里就飘来一阵阵鸡肉香味。瞎子二叔吩咐三宝去街上打几斤散酒,顺便叫上他娘和刘四爷回来吃鸡肉。三宝拎着个葫芦上街买酒去了,只有挺着大肚子的胡琴还在灶台前忙上忙下。

  “胡琴啊,吃鸡肉总得再弄几个佐菜,你去菜园子里看看有什么时令蔬菜,弄几个下酒吧!”

  胡琴闻言,便挺着个大肚子去了菜园子。

  瞎子二叔竖起双耳,仔细听了一下周围的动静,确定四周无人后,哆嗦着从碗柜里拿出一个瓷碗,再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从里面倒出一把磨成碎末的黑色药粉,再把瓷碗放在八仙桌后的神龛上,拿自己的烟袋罩住。

  做完这一切,瞎子二叔长嘘一口气,点燃水烟筒,支着耳朵静听屋外的动静。

  不多一会儿,三宝和刘四爷、王氏先后进了家门。

  刘四爷坐在上首,眯着眼,双手不停地捋着脸上那一撮毛,神色甚是傲慢。王氏一脸春风地在厨房和堂屋间来回穿梭上菜。

  酒菜一上来,瞎子二叔就不停地对刘四爷说着恭维话,一个劲地向他敬酒。三寶觉得今晚瞎子二叔的举动有些反常,热情得有些过了头。

  不知是胡琴做的几个菜太好吃,还是刘四爷心情大好的缘故,他大口地吃着菜,大碗地喝着酒,高兴得不得了。

  瞎子二叔摸索着站起来,从八仙桌上拿自己烟袋的工夫,把盖在烟袋上的瓷碗拿在手里对三宝说:“三宝,鸡肉虽然好吃,其实鸡汤才是最好的呢,你帮你四爷盛碗鸡汤,你看把他给累得,事事都得让他操心。”说完,顺手把瓷碗递给三宝,屋内灯火太暗,大家也没在意瓷碗里那一团黑糊糊的东西,

  刘四爷喝多了,正想漱漱口,接过三宝递上来的那一碗热气腾腾、浓香四溢的鸡汤,看也没看,一仰脖子喝了个精光,喝完用手揩了揩油水十足的大嘴。瞎子二叔不失时机地递上一根早已卷好的旱烟递到刘四爷手里。

  刘四爷过足烟瘾,嘴瘾又上来了,干咳几声道:“刘麻子算个什么东西,以后刘家寨就是我刘四爷的天下,看谁不服……”

  王氏看着刘四爷讲得满嘴泡沫,一副谈兴正浓的样子,赶忙去厨房给他端了碗酽乎乎的老鹰茶。刘四爷喝了茶,抹抹嘴又道:“想当年,我……”

  “我”字还未吐完,却见刘四爷突然两手抓胸,面孔扭曲,模样痛苦不堪,挣扎少许,已是七孔流血,仰面倒地,一阵痉挛后又开始口吐白沫。顿时,坐在刘四爷身旁的几个人都吓得目瞪口呆,不知所措。

  王氏最早从惊愕中清醒过来,直嚷道:“三宝,快,快救你四爷。”

  众人七手八脚把刘四爷抬到王氏的床上。过了一会儿,刘四爷慢悠悠醒了过来,不停地用双手直挠胸脯,眉头紧锁,目光游离,似乎瞬间苍老了十年。刘四爷喃喃道:“你们,你们心好狠,谁给我下毒,想害我……”说着双目圆睁,愤怒地看着几人。王氏吓得直往后躲。

  正在这时,瞎子二叔“哈哈哈”几声大笑,笑声阴森干涩,在摇曳不定的灯火下飘来荡去,使人毛骨悚然,几人浑身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刘四爷,你扪心自问,你做了多少伤天害理的事情!听三宝说,在自贡,你为了骗取人家的财物,硬是把一个活生生的白脸少年给害死了。在胡家坳得到意外之财,你又和结巴合谋把三角眼送进蟒蛇巨口,已经几条人命,你还不罢休,设计害死结巴,逼疯刘麻子……你的罪状,我数都数不过来!说不定哪一天你就会向三宝伸出毒手,我刘家仅剩的一根独苗也要命丧你手!三宝太老实,根本不是你的对手,所以我要在有生之年为侄儿清除障碍!常言说得好,举头三尺有神灵,人在做,天在看,多行不义必自毙,你这是报应!”

  瞎子二叔不急不缓,慢慢地控诉着刘四爷一桩桩的罪行。

  房间里没有人说话,只有刘四爷那出得多,进得少的喘息声。

  “天啊,不是的,你们都错了……”王氏一声惊呼,“咕咚”一声倒在地上。

  床上躺着一个临将去死的人,这下忽地又倒了一个,吓得胡琴“哇哇”直哭。

  三宝和胡琴一个掐王氏的人中,一个不停地擂后背,王氏终于醒过来了,好久才长叹一口气,望望三宝和躺在床上大口喘气的刘四爷,目光迷离,双眼怔怔。

  胡琴给王氏喂了几口水,王氏咳嗽几声,说:“二叔,你也知道,自从我嫁到刘家寨进了你们刘家的门,没过一个月,你兄弟就生了病,卧床不起,我们名义上是夫妻,其实哪有夫妻的样子。可怜我也是个女人,也有七情六欲,每天守着个病恹恹的人,白天还好,特别是晚上,一盏孤灯,一个病人,就这样每晚枯坐到天亮……有时候啊,为了照顾你大哥,我又不能睡着,能干什么呢?我就数自己头上的头发……”

  三宝听着,脑袋都快炸裂开来,自己担心的可怕事情真要发生么?

  王氏接着道:“我一个妇道人家,翻田犁地、播谷插秧这样的重体力劳动,我哪应付得过来!每到春分时节,我都愁啊,找谁来帮忙呢?自己的男人站都站不起来,二叔又是个瞎子,我难道等着一家子饿死吗?还好四爷及时伸出援助之手,赶着自家的耕牛帮我渡过难关,这样家里才能勉强度日。四爷这一帮,就是好几年。我也是个女人,天长日久,我和四爷相互产生了好感,我除了身体,还有什么报答人家的?就这样,便有了三宝。我想想孩子是无辜的,便想把孩子留下来,没想到,三宝的爹咽不下这口气,没多久就去世了……”

  三宝越听越糊涂,头痛欲裂,一时间脑子里一片空白,身体摇晃几下,几欲摔倒。

  “三宝,你刚一出生脸上就有一颗胎痣,长的位置和你四爷一模一样,你是四爷的儿啊,四爷才是你真正的爹!”

  “娘,你不要再说了!”三宝撕裂着声音大声喊叫。

  “三宝,看在平常四爷对你不错的份上,救救你四爷吧!”王氏眼泪汪汪地求三宝。

  刘四爷还在床上喘粗气,只有进没有出。

  三宝懵头懵脑走到床前,手搭刘四爷的脉搏。由于抢救不及时,未能及时清洗肠胃,毒性已经攻心,扩散至血液里了。刘四爷的脉搏跳动得越来越弱,气息也越来越微弱。

  过了一会儿,刘四爷的喉咙“咕嘟”一声,一口浓痰堵在喉里,王氏赶忙扶他坐起来,喂了他两口清水。

  刘四爷的脸色竟然慢慢红润起来,气息也平顺了。三宝知道这是临死之人的回光返照。将息了一会儿,刘四爷示意几人坐下,气息微弱地说:“三宝,我走后,山洞里的钱你全部去运回来,给结巴家人和我婆娘孩子三家平分。我家里的几个盐铺你拿一间,让我家人也不要去告官了,就说我自己误食了耗子药。往后,希望你善待我的家人,照顾她们孤儿寡母,也算是你我父子的情分。三宝,你要……”

  刘四爷话还未说完,头一歪,直挺挺倒下了。

  瞎子二叔像傻子一样呆呆地坐在凳子上,听了房内的一切对话,他心中仅存的一点 儿念想都没有了,顿时心如死灰,早已干枯的眼里掉下几行清泪。

  “天啊,难道我刘家就此绝户了么,老天为何如此的不公啊!”瞎子二叔嘶哑着嗓音对着屋顶长啸一声,拄着拐杖,踉跄着出门,头也不回便消失在黑漆漆的夜空中。

  兴许是受了刺激,瞎子二叔回到家,当晚便断了气。

  瞎子二叔的的尸体入了土,山冈上又平添两座芳草萋萋的新坟。

  三宝用锄头铲了几钵新土,给坟头培了培土。扔下锄头,一屁股坐在锄头柄上,低头暗暗抽泣,努力压制着哭声,肩膀剧烈地耸动。结巴的惨死,瞎子二叔的离去,自己扑朔迷离的身世……

  许多事一一在脑海中闪过,三宝努力压制的抽泣终于变成号啕大哭。

  奈何桥边,刘四爷、结巴、瞎子二叔,还有三角眼四人相见,还会为了那花花绿绿的金圆券喋喋不休,争个你死我活吗?还会为了这人世间的一切恩恩怨怨争执不下吗?这些,三宝不知道,其他的人也不会知道。

  三宝没有去山洞里运钱。死了这么多人,那些钱,他觉得自己用起來也不会踏实。他继续经营着盐铺,定期给刘四爷的遗孀养家的钱。

  又是一年春节,寨子里开始热闹起来了。远远地,三宝家的院子传来一阵婴儿的啼哭声。忽而又响起王氏兴奋发颤的高声:“老天有眼,是个大胖小子,我有孙子了……”

  死者已去,生者还需继续活着。

  三宝和娘慢慢从悲痛中缓过劲来。

  三宝无心打理盐铺的事情,全部甩手扔给娘管理。随后,他在娘盐铺边上开了间中药铺,人手不够,他便把胡琴的爹黑坨子和她娘还有胡筹也叫来帮忙。

  三宝的娘和胡琴的娘两人经营着盐铺,黑坨子负责坐诊,三宝抓药,胡筹负责上山采药,一家人倒也过得其乐融融。

  黑坨子医道高明,把脉问诊很得要害,三宝抓的药价格公道实在,周围十村八寨的病人都慕名而来,药铺的生意也是越来越红火。

  随着时光的推移,三宝的医术越来越娴熟、高明、独到,很多疑难杂症在他那里手到病除。三宝奉行“无义之财不取,家道贫者不收,鳏寡孤独者顾”的三原则,名声越来越响,人品越来越重,名头随着走南闯北的盐帮马夫们口传扬名,一直流传在盐马古道上。

  渐渐升起的朝阳驱散了浓雾弥漫的刘家寨,“叮当叮当”的马铃声又传了出来,一队队贩盐的马帮沿着青石铺就的盐马古道上路了。三宝看着马帮的身影逐渐消失在刘家寨外的盐帮古道上,突然感觉这几年,自己好像做了一场大梦。

  他低低地叹息道:“浮生若梦,如今,我倒是体会到这滋味了,只是不知道几位黄泉路上的故人,是否体会得到……”

  三宝说完,眼角慢慢地湿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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