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年夏天我第一次出远门,出省,从陕西到山西晋城一个叫白沙的地方去下窑井,下苦力。
以前我没做过这种活儿,也没见过煤,小三对我说,那只是个粗活,没啥技术含量,只要有点力气就行了。小三刚过十八岁就开始下窑井,挣了不少钱,可他总觉得不够。他的对象艾冬梅不想让他去,说是太危险了,要和他成亲。他说,我还没有把楼房盖起来呢,我还没有把彩电买回来呢,我还没有买席梦思呢,你就想用一根裤带拴住我啊。他涎着脸。艾冬梅一本正经地说,我又不是图这些才喜欢你的。小三说,我喜欢你,我才下窑井,我想让你吃好的穿好的。艾冬梅笑了,脸上有点红,很漂亮。小三说,你的脸像苹果,我就爱吃苹果,又甜又脆。
小三就当着我的面和艾冬梅抒情,他们以为我还不懂人事。我说,小三,要不我们今天不走了,你和嫂子成亲去?小三像是惊醒了一样的说,我们走,再不走,赶不上火车了。艾冬梅悄悄地说,那你早点回来。我看见艾冬梅的眼睛像一口水井映着光,一晃一荡的,我咽了一口唾沫。
小三终于和艾冬梅把话说完了。小三转身的那一刹那,艾冬梅的眼泪就滚滚地落下了。我说,艾冬梅哭了。小三说,不管她。我说,她都哭出声了。小三说,不管她。我说,小三,你怎么这么心硬啊。小三说,你以为我想当煤黑仔,下一年窑井尿三年黑水的,两块石头夹个人不准哪天就成了饼子了,还不是想跟她有个好日子过。小三恨恨地说,那样子特男人。
(二)
车过黄河时,我看见它很细,一点也不像书上说那样壮阔。小三呵呵笑,说书上说深圳遍地黄金你为啥不去深圳哩?我懒得和他抬杠,一路上的景色让人着迷。下了火车,坐了汽车,终于到了那个叫白沙的地方。
我看见了高高的井架,看见了井架上面的五彩的旗子,看见了黑黑的煤,还有和煤一样黑的同伴。黄斑牙的矿主看牲口一样地看着我,说,你的胯子太细了。说着就在我的肩上用力一拍,拍得我差点倒了。矿主说,还有一点力气,留下吧。人家肯要我,我激动得直咽唾沫,这是我的一个毛病。小三后来说我笑的样子像是太监见了皇帝,一副奴才嘴脸。小三说,咱凭力气吃饭,又不是当官。
小三觉得我太嫩了,说在外面做事情,要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才好。我点点头叫他师傅,他立刻摆了师傅的架子说,在井下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哪里有异常,要学会逃命,井下没有景致。
(三)
在井下,我们和骡子一起干活。小三做的是技术活儿,打炮,打完炮就没事了,找个地方躺着,用矿灯照着艾冬梅的照片傻乎乎地笑。我和同伙用铁锨把煤上到架子车上,然后赶着骡子把煤拉到井下,倒在矿车上,然后吊车把煤吊上地面。那是个竖井,我们在井下仰着头能看见一块圆圆的天,早上它很亮,慢慢地就淡了,像一个钟表。
井下是黑暗的,我们头上的矿灯也是昏黄的,我一直想不通,为什么骡子能看见呢。小三说,这些骡子下了井就吃住在下面,实在干不了活儿,它才有机会上到地面去,就是想让它活也活不了,阳光一照眼睛,它的眼睛就瞎了。小三说骡子也看不见,它就像走夜路一样的深一脚浅一脚的。它习惯了。
小三偷偷地对我们说把食堂的馒头弄些给骡子吃,它力气大一些跑得快一些就能多出活儿,多出活儿就能多挣钱。小三每次下井时总要弄些青草给骡子带着,骡子总会舔他的手。他拍拍它的头不说话,任它舔。我看见骡子的眼睛大大的很温情,像艾冬梅。不想这个感觉小三也有,小三说驴子舔他的手跟艾冬梅亲他差不多哩,说完他哈哈大笑,笑得两排白牙像是镶在一张黑脸上。
小三有时睡好了,会帮帮我,那准是他想求我给艾冬梅写情书。我本来不会写情书的,可小三一定要我写,写了几回就写好了。有一天小三一脸认真地说我在信上写他那次亲了她抱了她,其实他没有亲她也没抱她,他问我这样写有啥好处?我说,我以为你亲了她嘛。他说,我想亲她,可她老是把牙咬得蛮紧的,我没办法嘛。我说,你就不会用舌头顶呀。他不认识我似的看着我说,你亲过的?我说,没有,我在书上看的。
我看见小三咽了一口唾沫,像是骡子回忆它没下井之前吃的青草的味道。小三有时会跟我说一说艾冬梅,好像不说他心里难受一样。他说,艾冬梅做了绣花枕头,是鸳鸯戏水;说艾冬梅给他唱山歌,一呀更子里响叮当,小情哥来到了奴家门上;说艾冬梅的胸衣小了,他想着给她买一个大号的,可是他不敢买,怕人家说他是流氓……
小三絮絮叨叨地说,像个饶舌的妇人,但我一点也不反对,我觉得他的这些话多少还是有些营养的。
(四)
秋天的时候,我们去了一趟晋城,小三在那里给艾冬梅买一件红艳艳的羊毛衫,我给他壮胆,一起去商场的内衣区,在那里给艾冬梅买了一件内衣,在那里还闹了一个笑话。售货员问他买多大的,他红着脸说不知道。售货员说不知道那来买什么呢?他看了一眼售货员说跟你差不多的。售货员涨红着脸,但最终没有发作,可能她看出来我们不像坏人。
然后,我们到邮局寄了回去。小三在里面夹了一封信,这次是他自己写的,只有一句话,我的心,你晓得?你的心,我晓得。
我说这话好,胜过千言万语。他呵呵笑,很幸福。
(五)
事情来得很突然,那天早上我们一起吃了饭,小三说他先下井去,把煤放下来,免得我们等活儿。事情就是在他一个人在井下时发生的,瓦斯爆炸,他被烧得面目全非,被救上来时,我已经认不出他了。我们把昏迷的他送去了医院,矿主像孙子一样的求我们保密,因为发生了这样的事他的矿就得报废了。他说,无论花多大的代价,他都要把小三治好。
两天后,小三醒过来,他依然不能说话,我喊他的名字,他的眼睛动了动,他的听力是好的。一个月之后,他能开口说话了,可他的声音变了,虽然大夫为他的脸植了皮,可我面前的小三再也不是原来那个小三了。小三说,艾冬梅一定认不出他了,她一定不会嫁给他了,他太丑了。
小三对矿长说,他只要十万元的赔偿。矿长想和他讲价钱。他说,井下发生了瓦斯爆炸。
矿长知道这句话的厉害,矿长马上答应给他钱,矿长让他写了个条子,大意是就此了结,不再反悔。他写了。几个小时之后,矿长给了一张写着他名字的存折。他们一手交存折,一手交字条。
小三在医院住了一个多月,可以下床了。小三说,这样的矿留着还会害死别人的,我要去矿务局。
我陪他去了矿务局,小三说了那天井下发生的一切。
几天之后,一群人来了,他们下井检查了说存在很大的安全隐患,得准备炸掉这个窑井。他们说干就干,矿主像个无头苍蝇一样折腾着。在拉倒井架之前,小三说下面还有几头骡子。矿主灰着脸说,窑都没了要那些骡子干什么?小三说那都是命。小三最后一次下到井下,他给每一头骡子眼睛上蒙了黑布,他怕光伤了它们的眼睛。他做这些时,所有的人的眼睛和骡子的眼睛都是湿润的。每一头骡子都用舌头舔着他的手。
(六)
冬天来临时,我和小三一起回家了。离家越近小三越胆怯,最后他让我先回去,他说他得先到艾冬梅那个村子看看她,要是她认不出他,他这辈子就准备打光棍了。
我没有回家,我悄悄地跟在他后面,我希望艾冬梅一眼就认出了他。我怕如果艾冬梅没有认出他,他会想不开。
他站在艾冬梅的门前,他喊她的名字。艾冬梅出来了,她就穿着他寄回的红毛衣。他喊:艾冬梅!她看着他,显然她没有认出他。他又喊:艾冬梅!她看着他,她美丽的眼睛看着他说,我一定在哪里见过你的。他再喊:艾冬梅!
艾冬梅突然扑到他的面前,她解开了他的衣服,她失声地喊起来,小三,你怎么成了这样了?
原来小三穿着她一针一针织起来的毛衣。
两个人紧紧地搂着,直到艾冬梅的父母出来了也没有松开。我站在那里直流眼泪,我是一个多余的人,然后我朝回走,我想要告诉我们全村子的人,准备着喝小三的喜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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