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没想到我会在西双版纳的机场一等就是两个小时。
这是我第一次以过客的身份抵达西双版纳,也是第一次在这个地方遭到如此冷遇。尽管心情像这里的天气一样烦闷潮湿,但我并不想马上给旅行社打电话催促接机。
我随意坐在机场出口的台阶上,目送着一次次航班里下来的旅客从我的面前走过、散开、远去……
这个时候,我的目光是冷漠而安闲的,就像是手中有着大把挥霍不尽的时间。我只背了简单的皮包,刚理的短发,棉T恤,一条七分布裤,露着脚趾头的凉鞋,连袜子都省了。这个样子,让我有一种朴实无华的放松感觉,我想象着就这样简单散漫地行走在西双版纳的大街上,甚至还可以吹响一支吊儿郎当的口哨。
有的时候,人是需要改变一下面目的,或者说每个人都需要有另一种面目的自己来盛载心情。大多数时候,我像一只德国黑贝,张牙舞爪,冲锋陷阵。而此时,我更像一只流浪犬,落拓不羁,随遇而安。
见到导游的时候,她整整晚了两小时零十二分钟。我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脸上沁出一颗颗细密的汗珠,尴尬窘迫地站在我面前。此时西双版纳的夜晚,早已华灯万盏。而我,作为她公司的客人,居然被扔到机场这么久。对于这种失误我真的不想给予原谅。
她讨好地堆着笑,自我介绍姓玉,反复解释着堵车耽搁的理由。小小的景洪市,它的车辆与道路状况,我了如指掌。但我不去戳穿她。我不想批评任何人,此时,此地,在西双版纳的今晚,我只是个远道而来的旅客。不过,我在冷眼看着小玉解释的时候,发现这个女孩子的模样虽然并不漂亮,却算是耐看讨巧的那种。瘦瘦的瓜子脸小小的鼻子细细的眼睛厚厚的嘴唇,端的是版纳女孩的朴实与野气的相契。姓玉的,在这里应该是傣族人了。
我坐到旅行社的车上时,小玉又讨好地说请我吃晚饭。
吃什么?我懒散地靠在座位上,确实感到饥肠辘辘。
现在饭店已经关门了,说这话的时候小玉明显底气不足,声音小心翼翼,去吃烧烤怎样?西双版纳的烧烤不错的。
我在黑暗中窃笑了一下,答应了。
在那个颇具规模的烧烤摊上,我一样点了两份,另外又要了啤酒。我知道这些其实都要小玉自己付账的,接客迟到是她自己的责任,旅行社是决不会掏这笔费用的。我对着一桌子烧烤狼吞虎咽,偷眼看小玉心疼的样子,心里倒有几分幸灾乐祸。
你也吃呀,不要浪费,你看我点了这么多。
她在我的眼里看上去更加地痛心疾首,却还在拼命掩饰,委屈低回地小声说,我吃过了。
坐在我面前的女子瘦小骨感,无端地让我有些心软。我想起那个曾是我前妻的女人,和我并肩坐在我买给她的红色宝来里,叹着气说,你呀,对每个女人都那么好,最是多情,也最是无情,我真的忍受不下去了。
这样也好,离了婚的我,从来没有缺少过女人来爱我。我在爱中沉沦,放纵,直到麻木。我知道,我不会再有婚姻了。我习惯了一个单身男人的黄金岁月,随时可以在女人的怀里安睡,也可以随时拔腿就走。我的前妻,离开我不久就再次进入围城,有个好男人可以给她长相厮守的漫长来日,可以陪她直到老去的一刻,代我完成曾要守护她一生的誓言,我对女人再无其他的牵挂了。
我在放肆咀嚼烧烤的时候,小玉一直规规矩矩地坐在我的对面,眼睛瞅着地面,或者望向夜空,避免与我四目交接。对于她这样拘谨而腼腆的女孩子,我的心里充满好奇。我想起来版纳的前夜,在我经常出没的酒吧里,那两个师范学院的女孩子,也是坐在我的对面,却是杯杯见底,花枝乱颤。其中一个直直地看定了我,她说你包了我吧。另一个就去撕扯她的衣服,尖叫着你真不要脸,竟敢抢我男朋友。我在两个小女人的醋意沸腾中,买单走人。
(二)
吃饱喝足后,我尾随着小玉,像极了一个初来乍到唯恐搞丢自己的呆鸟。一路上,小玉讲解和问候关切的声音很温柔,熨在心里的感觉服服帖帖。送我到入住的宾馆门口时,我没有下车。我说导游你把我送到这里也应该下班了吧,我请你去蹦迪好不好。我知道这些干导游的经常会成群结队地光顾这种娱乐场所。他们高薪,无处挥洒金钱。劳累,无处排遣忧烦。迪士高正适合他们年轻火热的青春。
小玉真的没有拒绝。她用来考虑到点头的时间不到两秒钟。我想她答应我的原因,更多的是出于残存的内疚。也许这也应该算作一项导游项目,她带我去了景洪市最为火爆的珍爱迪士高。我有一年没有回版纳了,这种灯红酒绿的地方崛起得就像雨后春笋。蹦迪亦是我比较喜爱的一项“运动”。醉生梦死的一刻,疯狂叫嚣的一晚,玩的就是现在,哪里去想明天?
幽暗的灯光里,震耳发聩的音乐的洪流里,尽是红男绿女的世界。我很自然地就抓住了小玉的手,拉着她走向一个卡座。然后我们跳舞,在卡座里,在舞池里,手拉着手,直到脸贴着脸。
这是一个暧昧的地方,也是极其煽情的所在。孤男寡女萍水相逢,一见钟情的故事每夜上演不衰。
我要了很多的啤酒,小玉喝,我也喝。最后我在案前的一堆空酒杯前,伸出手搂住了小玉的腰肢,我带着酒气和烟草味道的嘴唇吻上了小玉的眼睛,然后移向她的耳朵。我说,小玉,做我三天的情人吧。我只在西双版纳呆三天。
午夜时分的珍爱迪士高,节节高潮,热浪搅翻天地。我看见臂膀上纹身的少年,跳上台子肆无忌惮地热吻一个女人,我听见人海中,随着音乐狂叫“我爱你”,他们的心脏已经被鼓点操纵,物我两忘。甚至,我还看见开始有人在秘密兜售什么了。到了这个时候,我就买单揽了小玉往外走了。我想起前妻用一根玉指顶着我的脑门,无限悲愤地问,你到底算好人呢还是坏人?这个问题可真不好回答,我虽然到处拈花惹草,却从来不嫖不赌不吸。除了不能给老娘名正言顺地养个孙子,我还算是健康有为好青年。
午夜的街头有了一些的凉意。我搂紧猫一样楚楚可怜的小玉,招手打车回了宾馆。
(三)
早晨我被弄醒的时候,看见小玉低眉顺眼地在接听手机。看来旅行社的领导正在训她,八点四十,窗外一定艳阳高照,小玉今天至少又迟到了一个小时。慌里慌张地要出门时,她还回头给了我一个羞涩温柔的笑脸。我说小玉等等,然后跳下来抱住了她。我说小玉告诉我实话,昨天为什么迟到?昨天我很累,带了一个团,全是从一个地方来旅行考察的老男人。小玉看着我的眼睛里有着猫一样的哀婉。我给他们讲风土人情他们全都在车上打瞌睡,我一说讲个少数民族的成人笑话,他们全部精神抖擞地睁开了眼。我整整一天都站着应付他们,回家好好洗了澡要睡着了,才想起还有一个要命的散客要下飞机。小玉顽皮地用前额蹭蹭我的鼻子。
这么说你要是睡着了,我就成了无人认领的包袱了?
才不会。小玉低声地笑着,你一定会给公司打电话,他们会扣我的奖金。
我说小玉你干导游辛苦吗,不如不干好了。
她向外推了推我,嗔笑道,那我怎么舍得呀?在西双版纳做导游是件幸福的事情,一个月平均下来七八千块钱呀,我算是这个地方的白领了。
女人要那么多钱干吗?我拿头拱着她的尖下巴。有点发赖地挑逗她。
我要养你呀,你有没有工作?
我抬眼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摇了摇头。交给你们旅行社的这笔钱是我最后的财富,明天我就准备挨饿了。
那晚上等着,老婆要去挣钱了。乖哟,狗狗。
她居然叫我狗狗。我想我现在的样子,一定像个来路不明去向不清的流浪狗。
她揉了揉我的头发,说我真希望能养活你,不是三天,是……
我终于放开怀抱,恋恋不舍地目送她出门。然后,倒头再次睡去。
小玉晚上回来得很晚。我等着她吃晚饭,再次等到饥肠辘辘。她进门时,包里居然叠着一套converse的新款男装。在我,这并不是第一次收女人的礼物,但我还是装得很惊喜的样子,狠命亲了亲小玉的脸颊。出门晚餐时我还是旧装束,我对她解释说,在西双版纳时日短暂,我更愿意穿着随意自由一些。
深夜,小玉忽然在背后抱住我,我感到后背濡湿了一片。
怎么了?睡意蒙眬的我含糊不清地问。
狗狗,我喜欢你。
哦。
三天以后我怎么办?
我被这样的问句惊醒了。我要的只是能陪我在西双版纳三天的情人。
我转身轻轻抱着小玉,直到她睡去,始终没有张口。我怕小玉爱上我。我只是个浪子,从不给任何女人承诺。
(四)
清晨小玉起床很早,她吻了吻沉睡中的我,替我整理了凌乱的头发,然后悄然关门走了。我睁开眼睛,凝神天花板。然后,我终于打开了手机。
积攒了两天的电话一下子就奋勇冲了进来。
老大,你在哪里?
版纳。
什么时候到的,怎么没有通知一声?我好去接你。
接我?我在心里暗笑,甩客机场两个小时,就是你的公司干的好事。
找我有什么事?
我们八月份的机票两天前全部已按五折订了出去。现在机场方面价格有变动。一律八折。怎么办?
我骂了一声,扔了手机。在珍爱迪士高,就此关了机,竟忘记出面和机场再敲定一下了。
在西双版纳第三天的晚上,我彻夜没有回宾馆。小玉有钥匙,我不知道她会以怎样的心情和表情等我。这个问题太琐碎,也太消耗精力。我懒得去想。
翌日的早晨,我西装革履面色严肃地坐在西双版纳景天国旅的办公室里。白色的衬衣暗条纹的领带,从里到外一丝不苟。公司遇到如此棘手的问题,面临亏空数万,不得不由我亲自上阵面对。我在西双版纳闲云野鹤的时光只有三天。
小玉没有机会看见我工作的样子。她不知道我是谁。
只为了那句要养活我的善念,我让她的老板多支付了她一年的薪水。兔子不吃窝边草。如果不小心咬了,我的原则是给草挪个地方。换了其他的旅行社,她还可以做她的白领吧。
我是小玉老板的老板。昆明总部的头号人物。微服私访也罢,一时兴起也罢,总之,此次回到版纳,我以一名旅客的身份在这块土地上诗意地栖居了三天。
那三天,我是小玉的流浪犬。
(五)
离别西双版纳,我依然如故地工作,沉醉,不是在追逐女人,就是在逃避女人。那个叫小玉的女孩子早已在记忆里灰飞烟灭,却不想半年后一个深秋黄昏,她会再次悄悄地折回到我的心头。
那是我陪着新结识的舞蹈系的一位美女去昆明一家有名的发廊做头发。等待的时间是漫长的,接过服务生递过来的几份旧报刊,因为无聊而翻看得仔细。一则很奇怪的寻人启事定住了我的眼球:
寻人张建辉:狗狗,你去了哪里了?怎么不等老婆回来养你?三天以后,还能有更多的岁月相守吗?
鬼知道昆明有多少张建辉。这个要等老婆回来养活的张建辉没有人会和香车美女左拥右抱的我产生丝毫的联想。
但是,只有我最直觉地知道,那一声狗狗,叫的是谁。
我翻过来看日期,启事已是半年前的,那大概是我才从版纳回来不久。
我拨通了西双版纳方面的电话。还记得上次接我的那个姓玉的导游吗?知道不知道她现在的情况?
哦,她呀,当时告诉不让她干的时候,好像是哭了很长时间,还说最近等钱用。我给她介绍了另一家公司,听说她并没有去上班。从那儿以后就没有见过了。
我又拨通了那家报社广告部的电话。问起这件事,那位接线的男人似乎还颇有些印象。
那个女孩子说是要找她的男朋友,但是很奇怪,她没有他的联络电话,别的情况好像也一无所知,就只知道一个名字。这个广告登了好几期,你认识他们吧?他们有没有联系上?
哦,是的。打扰了。
我挂了电话。呆呆地看向窗外。小玉找过我。她到过昆明。但是她没有能在茫茫人海里找到那个她唤做狗狗的男人。
那个舞蹈系的女生在镜子前欣赏新换的发型,拿媚眼示意我该付账了。
曾经只有三天时间相守的小玉,我几乎已经想不起模样的小玉,突然真切地卷土重来占据了我的心房。
在我三十二岁的生命中,女人过尽千帆,只有小玉,她说过要养活我的。她不知道我是谁,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丢了工作,她也不知道那只流浪犬在哪里。
这个夜晚我独自一个人回到了家中。
您拨打的号码已停机。昏暗的灯光里,我茫茫然垂下手臂,反复听着这样一句话。
小玉,像断了线的风筝,从我的视线里消失了。我才发觉有这样一种情感,当它过去很久,心才会慢慢泛起痛来。(文/自由客)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