涩萝蔓
　　途中阵雨
　　在我们被府南河岸一场傍晚的阵雨
　　截住的时候，夏季正到顶峰
　　就快要退潮。黄葛树枝条远远地
　　向河对岸探去，对岸塔吊的飞臂却扭身
　　探往夕阳
　　站在一株桂花树下，我想起
　　办公楼前的两株非洲茉莉
　　在突然开过一次花之后，又回到从前
　　近乎惰性的绿意中
　　D大调音阶穿越琳琅雨珠升至最高处
　　——西西弗斯的石头
　　滚落下来
　　一辆单车“嗖”一声擦过，雨才刚开始
　　就要停止了。对面亭子里避雨的人已不知去向
　　我身后蓬蓬如盖的桂花树，和我
　　（以及我的未及醒转）
　　在逐渐微弱的天光中
　　——像锚，试图定住这一场乍现的孤影
　　当我们想到，一切事物都如灯
　　擎着精确的光明
　　伫立在广泛的黑暗中
　　秋天的野板栗树
　　你从一株野板栗树旁的山径
　　赶来
　　（有那么一瞬，进，退，或者就在那里？）
　　人们在先祖墓前低念祭词
　　山峦外延微弱的游离
　　不重要
　　在多雨的深秋
　　大部分树木的色泽会在某个时刻
　　取得短暂统一。我也曾
　　在醉人的春日质疑蜀葵巨大
　　而艳丽的红，又借助湖面孜孜不倦的微波
　　安靜下来
　　到秋天，此刻，你就站在一棵野板栗树渺小
　　但是真诚的影子里，抬头解读
　　一只孤雁的弦外之音
　　（她划过天际，因为你的注目
　　而更加凛冽如优质镇静钢的浇铸工艺）
　　祭拜的人们缓慢下山来
　　秋天在山间苍耳保守但密集的棕色短刺外围
　　迅速锈蚀。时光多么快
　　野板栗树与秋天的结构多么明了
　　当它卸干净饱满的果实，紧接着
　　还要卸去枝叶
　　寻找
　　 ——过瓦切镇
　　从玩具轨道般盘绕的永丰立交桥底
　　两行小叶榕树荫中
　　驶出来，跨过车水马龙的三环路、绕城高速
　　过都江堰，经248国道，横穿红原大草原
　　到这小镇——道路两旁逐渐多起来的白房子
　　取代矮灌木
　　我们停下来，从沉沉的倦意中略微探起头来
　　观察它们——盘绕在它们高低房檐上的
　　窄而精致的漆花
　　在草原笔直的暮光梢头
　　闪烁碎光
　　且极富毅力的支撑房顶庞大的云
　　注目马路对面多情鼓动的白毡篷，和它周围
　　简约的篱笆、几丛野刺梨、三五牦牛
　　——一切都在风中
　　皮肤黝黑的牧民走来，把他的风干牛肉
　　提到我们面前：富有嚼劲的表皮
　　内里仍保留柔软的肉粉色，还有他们毋庸置疑的
　　草原深处的味道，被灌入车窗的风强劲
　　而又别无他图地
　　带进来
　　（我突然意识到，必须尽快突破这一刻
　　这一厢情愿的寻找中，险些
　　与旅途彼此销熔的瞬间！）
　　我们买了些牛肉，再次起程
　　驶出小镇，冲进又一片草原，像落入大海
　　手中一束刚采的蓝布裙在暮色中愈发蓝起来
　　并以这蓝打捞我
　　——别慌张，你无需丢失自身任何一个小细节
　　即使……也许正是因为……
　　我们以极致的渺小身处如此广漠的草原
　　且即将枯萎
　　走过黄金树丛
　　在五月末
　　走过黄金树丛，堤岸边新翻的泥土
　　已晒干净隔夜的露水，以崭新的切面
　　映照阳光坦诚的色泽
　　由左手边斜坡下去，几行水桐树
　　夹杂荆棘丛，再过去一点的洼地里
　　（作为春末的田野所特意保留的氤氲地带）
　　——缓慢、静谧，但是持续不断地
　　蓄积鱼腥草深刻、独特且越来越老练的
　　水腥气味
　　右手边是水塘如镜，在一角
　　潜心描摹酸枣树高大的简影——那么出众
　　而几乎成为这个村庄里
　　每一份童年旧事中寒风呼啸的
　　庄严的浮雕
　　但此刻
　　风没有吹拂，水不忍动荡
　　水鸟啾一声划破长空
　　（我们跑上山巅，看见山那边
　　另一重山）
　　除了粉花遍地的大星宿草，山间尚无人谈论羲和
　　或者克洛诺斯
　　这一切曾那么近——
　　董鸡子在她公开的秘密里
　　一次又一次孤独地声明她那件最重要的事
　　我走过黄金树丛，它湛蓝的小花朵
　　在蓝的顶端
　　奔赴更蓝——

　　诗歌月刊 2023年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