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缘何写诗?
王夫刚:诗歌跟我产生隐秘的交集之前,我写下了第一首诗。当时并没有看清诗歌的面孔,因此无法准确回答为什么要写诗——如果必须面对这个问题,可能是我有话要说,但又不具备讲故事的才能,于是诗歌来到我的面前。过了很多年,现在,回过头再看,写诗既非生活所逼迫,也谈不上青春之恩赐,无非命运的隐形馈赠先入为主地惠泽了我,教育了我。
程大宝:一闪念,就像弹去烟灰,烟灰中的火星令人深思。一个点拨,一次聚会,一位诗人的一席话像是一根铁签,他的一拨动,暗红的火炉吐出了发声的火舌。一冲动,也不算冲动,就像一壶慢慢加热的水,总会有蒸汽涌出,总是想有一点动静,至于发出什么声响,达到什么音量,那是另外一回事。
2.你的诗观是什么?
王夫刚:诗人通过文字记录那些被忽略的生命细节,挽留那些被遺弃的少数光阴,不是责任而是义务。潮流面前,诗人必须拥有相反的清醒和格格不入的力量,既要在竹篮打水的游戏中获得探索的乐趣,也能够从水泥钢筋浇筑的理想中回到树木,回到绿色,回到河流歌唱的时刻。
程大宝:把物界内化,而内心能生万物。
3.故乡和童年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
王夫刚:故乡是一个词汇,也是一种不设选项的记忆,始终提醒着我们命运中已知的坐标。童年是另一个词汇,也是一束记忆深处溢出来的光芒,永恒地清理着生活中未知的尘埃。我很庆幸多年以后我依然拥有矿藏般的故乡和遗迹般的童年,在那里,我曾经获得的欢乐和依赖不但未有任何变化,而且生出了越来越多的追根溯源的启迪,召唤着我的最终归来。
程大宝:故乡常在我梦里,梦里的真切我自己都时常惊叹,但越真切越难捕捉,危如累卵,让人难以承受。童年常在我心中,所以,知天命也不能驱逐,似乎进入我的细胞,以至我每一步都是童年,甚至是对童年的模仿。我时常学步蹒跚,无法自控,这也是我对文字的态度。
4.诗歌和时代有着什么样的内在联系与对应关系?
王夫刚:诗歌和时代的关系取决于诗人的个体诉求:如果诗人迎合时代,他就会在时代的巨大阴影中丢失自己的影子。如果诗人无视时代,他就需要虚构一个时代安置自己的呼吸和声音。苏轼一生宦海浮沉,却这样写诗告诫后来的人:“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九百多年前,苏轼就已替我们很好地回答了这一提问。
程大宝:诗歌有时代性,但我认为诗歌是前瞻的。从某种意义上说,诗歌引领人们开疆拓土,播谷撒种,日渐抵近葱郁的终极归宿。当然,这种归宿是有使命感的,那就是向前、向上、向善。就像我在一首诗中所述:“一条鱼吹出水泡,它看见了水底的裂痕和水面涟漪的对应。”
5.对于当下的诗歌创作,你的困惑是什么?
王夫刚:别人的诗歌创作有没有困惑我不甚清楚,我自己的诗歌创作似乎并没有显而易见的困惑,我写下的,都是我需要写的,我能够写的。没有困惑的原因,并非我的写作已臻佳境(恰恰相反,我的写作一直处于四处漏风的状态),而是因为个人的写作困惑只能由个人解决——既然写作的困惑不是一个公共话题,那么谈论写作的困惑就缺少了足够的必要性。
程大宝:我没有困惑,无知无畏。我也有困惑,文字是草原上的一匹匹骏马,一些人自在驾驭,驰骋蹁跹,好一派山舞银蛇,原驰蜡象,一代天骄。而我,时常从马背上摔下来,面目全非。我现在要做的是——怎么样才能不从马背上摔下来。
6.经验和想象,哪一个更重要?
王夫刚:我们在一首诗中读出了经验,或者读出了想象,一般不会做出非此即彼的排斥性选择,因为经验和想象都是诗歌的重要元素和优秀品质。换言之,一首诗可以通过经验而胜出,可以通过想象而胜出,也可以通过经验和想象的共同努力而胜出,这时候我们会恍然发现,诗歌的复合价值远远高于诗歌的单项力量。
程大宝:经验是我们成长的经历、痕迹,而想象是我们捕捉经历、痕迹进行萃取和升华的过程。没有经验就没有文字,而没有想象,就无法安放文字的榫卯。这种安放需要一盏灯,需要内心的一念温情,需要温情被传递的介质,这样,我们才能找到那条回家的路。这就是我理解的经验和想象。
7.诗歌不能承受之轻,还是诗歌不能承受之重?
王夫刚:诗歌本身并不会承认承受了什么,因为每一首诗的背后,都站着它的一个主人,即使匿名之作也不例外。对于罕见的诗篇来说,轻重之承受,允许照单全收,对于泯然众人的诗篇来说,轻重之难以承受,则是另外一种照单全收。
程大宝:轻、重有二个属性,一个物理属性,一个精神属性。轻和重是一种弹拨后的震颤,就像琴弦,金属或者皮质的质地,是物理的重,但由此而发出的旋律和声响呢?是轻吗?就像我们的肉身,有物理的重,但我们的内心呢?如何平衡?我认为重和轻是文本的隐喻和升腾,不是能不能承受,而是该怎么承受。我们只有尝试用肉身去承载文字,文字让我们周游,寻找栖息之地,如能安放,轻重自有为之。
8.你心中好诗的标准是什么?
王夫刚:十年前,我接受《江南时报·中国诗歌地理》采访,就这个问题给出过个人答案:适度的幽默,隐形的智慧,对传统的有效继承以及娴熟掌控文本的能力。在我这里,一首诗如果具备以上四个要素,就可以称之为好诗。而有些时候,暴力答案往往是这样的:好诗就是好诗,不好的诗就是不好的诗!要命的是,这种暴力答案有时具有纸上争论完成不了的使命。
程大宝:能读,爱读,不时让你合卷看向远方。
9.从哪里可以找到崭新的汉语?
王夫刚:永远不存在一个“人人皆源头”的汉语事实。李白写“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杜甫写“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白居易写“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在今天依然是崭新的汉语服务于我们,哪怕时代好像已经更名为“科技的时代”。读者可以从诗人的文本中寻找崭新的汉语吗?我认为是可以的,诗人可以在自己的文本中创造崭新的汉语吗?我认为诗人应该担当这个责任,古往今来,众多卓有建树的诗人也已做出了具体的榜样。
程大宝:重要的是表达和践行,在表达和践行中去发现和修缮汉语,然后用情感来熔炼和纯化汉语,使得它们成为自己的钻石。
10.诗歌的功效是什么?
王夫刚:人类的历史和文明的长河没有诗歌长相伴随会是一种怎样的后果?或许这是一个杞人忧天的话题,但诗人必须对此怀有并非杞人忧天的自信:如果诗歌缺席,人类的历史和文明的长河将变得了无生机,难以想象。众皆狂奔的道路上,伟大的诗篇已成体系,卓越的诗篇自带光芒,优秀的诗篇推己及人,诗歌的功效不是满足我们的虚荣心,而是把我们心灵中的虚荣成分剔除出去:在美食、药品和服装无力企及的地方,诞生了诗歌的天然优势。
程大宝:治愈自己的心灵空虚症,然后分享。
11.你认为当下哪一类诗歌需要警惕或反对?
王夫刚:陈词滥调的诗篇,巧言令色的诗篇,无病呻吟的诗篇,欲望失衡的诗篇。
程大宝:物有万象,心有万壑。需要警惕或反对的不是诗歌,而是诗人——如果不是一个大而远的诗人,应当警惕;如果不是一个能给人以慰藉和温暖的诗人,则可反对。
诗歌月刊 2023年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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