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在这家店里吃一碗刀削面
为了在这家店里吃一碗刀削面,
我做足了该做的一切准备。
二十五年来,我乘坐无数汽车、
火车、飞机,没有碰上一次事故,
也没有在步行穿过斑马线时
死在车轮底下。
我路过许多城市,到过许多乡村旅游,
一次地震也没有发生,火灾
也总是躲在荧屏之后,逼真地出现在
别人的经历当中。
除此之外,我还保住了健康的身体,
没有稀里糊涂地染上病,
也没有在爬树时摔断一条腿。
我通过了所有必须通过的考试,
顺利地上了高中和大学;
毕业后来到这个地方,有一份工作,
可以挣到养活自己的钱。
现在,我走进这家小店,坐下来,
要了一碗刀削面。二十五年来,
只要稍有差池,我吃过的面里头
便将永远不包括这一碗。
原载《延河》2016年第11期
羽毛和泥水匠
一根羽毛降落在他的跟前,他低着头,
没有看见。他在二十八楼砌墙,
腰后的细绳在空中飘来荡去。此时这根羽毛
落在他跟前的脚手架下,就在离他跨坐的墙头
不远的地方。它卷曲如同初春的嫩叶,
在阳光下呈现温暖的黄色,让这个冬天
在小范围内显得分外可亲。它在微风中
向前翻了几周,轻轻一跃,跟他骑在同一堵墙上,
但他仍然没有察觉。他盯着眼前的水泥砂浆
被右手里的铲子熟练地摊开,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羽毛在砖面晃了一下,被潮湿的砂浆粘住,
抖了几抖,但没有挣脱。仿佛必须跟他打声招呼,
它才完成任务,可以转身离开。
天气真好啊!他抬起头,眯着眼睛望了望太阳,
又埋下头,继续忙于手中的活计。
风有些大了。羽毛在砖面上,抖动得更加厉害。
一阵扑腾,它终于挣脱了砂浆,回到空中。
他直起腰,扭扭脖子,左手在背上揉着。
直到此时,他才发现一根羽毛
在离他很近的高空,飘着,飘着,向着太阳,
似乎越来越远——这是一根
藏在深处长不大的羽毛,它软绵绵的样子
让他觉得,有什么东西,在他心里故意地挠他。
他突然有些激动,突然相信,这根羽毛
代表了一些别的什么。他伸出手去捞了一把,
没有抓住。它晃了晃,飞向了远处的大街。
原载《星星·诗歌原创》2020年第7期
保卫萝卜
那只萝卜多像我,种在原地,无处可逃,
对于四面八方扑来的牙齿、饥饿的胃
瞪着惊恐的双眼。屏幕外,我带领女儿
拼死保卫一只胖萝卜,仿佛那不是一个游戏,
仿佛我们保卫的,是自己的命。
终日提心吊胆。终日担心被一点点吃掉。
事实上,它已经在被一点点吃掉。
想好的策略,谋好的局,
完全来不及实现——它多么像我,
手忙脚乱中,就被生活,咬去了几口。
从未步入正轨,从未高枕无忧。
一刻没有安稳过,一刻没有妥帖过。
这样的境地,你如何能相信,游戏居然以
我们的胜利告终?如何能相信
那只萝卜,跌跌撞撞,居然仍旧成功地
过完了它的一生?
我也将过完我的一生,并将保卫萝卜的鼠标
交到女儿手上。
一朵橙色花和它的三个陪衬
一朵红色,一朵黄色,一朵紫色,
但是它们都是陪衬。
她刚一进门,就四处寻找,
直到找着了这丛,并从这丛的四朵花里
毫不费力地发现了它。
一定有什么理由
让一朵橙色的玫瑰与众不同。
一定有什么故事,需要一朵橙色的玫瑰
牵线,搭桥,担任必要的角色。
藏不住的表情,在她脸上迅速闪现。
焦虑、惊喜、迟疑、担忧、害羞……
她小心翼翼地抽出这朵,凑到鼻子边
闻了又闻——它将开未开,香中带涩,
大约也跟她一样。她凝视着它,
像要把什么东西抠出来,注入这朵花中,
令一个旁观者,也隐隐感受到了
一朵玫瑰所承载的、沉甸甸的分量。
她微笑,付款,转身的同时
说了再见。哗啦一声掀开门帘,只留下
一朵红色,一朵黄色,一朵紫色的花,
捆成一束,呆立在我的面前。
父母心
同事发朋友圈,每天一次,
甚至好几次,内容多是她的儿子。
她觉得他特别帅,反复地说,
那么自豪、热烈,言语之间
有隐藏不住的幸福感。
那贊扬的真诚,已经不像
血缘关系的有意偏袒;我更相信
那是她的肺腑之言。
但事实上,她儿子的外貌
有颇为明显的缺陷。而相比之下,
我的女儿,要漂亮得多。
我们曾是
趣味相投的两个人。成为父母后,
就渐渐有了不同的审美观。
看孩子
我在幼儿园外看孩子。
在交接处送走了她,我绕到围栏边,
看她走过操场,在展板下停留,
跟赶上来的小朋友打招呼;
看她上楼梯,从一楼消失,
又在二楼出现,终于来到教室门口,
向班主任鞠躬,最后消失在
一群孩子当中。
我时常这么看。
仿佛不这么看,她就会走丢。
仿佛必须等她上了高中,上了大学,
我才能改掉这个积习。
但这并不是我独有的癖好。
另一位父亲,也在幼儿园外看孩子。
他每天站在相同的位置,好几次
我都发现了他。他头发花白,
看样子已经退休,有大量的时间
来看他的孩子。
我认识他的孩子。他的孩子
要更大一些——她是我孩子的班主任。
给知知
你在傻笑什么呀,小胖子?
跟着妈妈看着镜头,帽子歪了也不知道,
嘴角还挂着一滴奶,
也不知道。让你趴着,你真的趴着;
让你抬头,你就真的抬起了头。
妈妈说你会笑出声音了,可是爸爸
没有听到。爸爸只看到
你肉嘟嘟的左脸上有半个酒窝,
弯着眼睛,口水都要出来了,蜷着两个
小拳头,活像一只刚长出胡须的猫。
你又在傻笑什么呀,小胖子?
快跟爸爸分享分享。爸爸一定替你保密,
不告诉妈妈。你一笑,就仿佛整个世界
都变得这么好笑;你一笑,
爸爸就情不自禁地,跟着笑了起来。
偶遇
像一面镜子,他倦容似我,油光似我,
迎面走来。像日子从未分岔,我们结伴去水吧,
通宵复习,喝冰可乐,打游戏,一直持续到现在。
当然没有持续到现在。接下来的十五年,
我买房,结婚,生子,成了中年男人;
他没有买房,没有结婚,没有生子,竟然也同样
成了中年男人。仿佛故意为了
熄灭我的假想,时间并不因
他拖延了某些步骤,就为他稍作停留。
两个分道扬镳的中年男人
在十五年不变的小饭馆里,会合了。
我们握紧各自的茶杯,看热气上升,居然有点像
回到了徹夜欢歌后的某个清晨。
仪式感
把茉莉插在茶壶上,或者说
往茶壶里种一束茉莉,有多少人
曾经这么干过?
许多年前,他送她一束茉莉,
看她给茶壶装水,掐去多余的枝叶,
看她指甲上的两片红
在花朵间来回穿梭。那么多事情
他都不记得了。他忽略了此外的全部细节。
只记得那温暖的沉默
仿佛一个重大的仪式。
从此全世界所有的茉莉
都出自一只茶壶;全世界所有的茶壶
都开着一束白花。
一杯绿茶倒出来了。他闻了一下,
隐隐有茉莉的味道。
诗歌月刊 2023年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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