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窗见雪
重要的不是雪,而是纯粹的消逝在我眼前,猛然一闪
再也找不到相同的另一片
也许这就是我爱雪天的理由
我爱的——
是一种朴素里裹藏的绝望
是辉映着沉默的镜子
是寂灭的安静
是推窗的瞬间,宇宙仍然安好
我仍然有看雪的心情
而今而后
每天,那扑向空白的努力又会折向自身。我为了摹绘
镜子里陡直的光,使自己变得
如群山般沉缓。毕竟,我的天赋
在于坐在爱的人身旁找寻
平静。在于痴迷宿命——
接受事物的教育和写作的劳动
我要承认,我并非是一切的例外
最细微的钟声,也可以圈禁我
我缺乏一种无限,一种悲剧开始的
震悚感。我总是在意义丛林里
不懈走着,为了验证梦的坚硬
与夜晚的斑驳。我不存在任何见解
别问我,时间到底脱落了什么
去观察各式的眼睛,涌入的
细雪和尘土。穿过松弛的原野
抚摸一朵云掉落的碎屑
晚餐在静穆里,呈现出罐头般的
昏聩。我置身其中
感激诗的宽忍与慈悲
是的,我在说感激
父亲卸下肩上的旷野
跟着父亲返乡,在日暮的小雨里他一路无言,我一路恍惚
听着远处的暗雷。村庄越来越近
那隐匿在田野尽头的光
裂隙一般,泄露出迢递的消息
父亲转身看了看身后的我
仿佛关掉了世界的声音。然后
我们继续走着,枯草在我们鞋底昏厥
我感到父亲的注视从未收回
又感到巨大的旷野即将湮没他的背影……
到家了,我亲眼目睹父亲
在门前的水泥地上,簌簌
卸下了肩上所有的旷野与黑暗
对峙或消磨
我沉浸于冬日的边缘,过滤雪和六点钟的天气,我向外眺望
事物的暗影令人厌倦,楼下的车流
又开始拥堵。我翻开一本书
注视满纸的烟云,也注视谁在我
眼前说的一个谎。令人惊心的并非是
哪个词,而是书写的无力与不可能性
毕竟我自身的容器时常有溢满之感
那淙淙水声,撞散了我的静寂
令我削去错觉和伤痛,将不息的
涡旋置于一个浓缩的梦境里
我携带决心与勇气
潜泳在每个稍纵即逝的时辰
在故事的省略里耗尽最后一缕风
我与风叠合在一起,并用相同的
默契去模仿另一阵风。我感到
才能的虚假以及技艺的真实
感到每个人都如厚厚的帷幔
将恐惧遮蔽在空气无法抵达之处
原谅我一生都在对峙,在消磨
我走向人群,却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桥洞
停下片刻,让影子歇一会儿让仁慈的傍晚再多一点宁静
我的意图无非是这么简单
即便我知道,雪将在未知的风景里
擦亮一个瞬间
为此,我开始移动,以便身后的
黑暗更快合拢,我没有回头看
只是感到了一种熟谙的气流
在我身上交汇,旋即碎裂
我依靠那猝然的经验走向尽头
尽头只是一条路的初始。天还是
那么冷,奇迹还是没有降临
我走了很远,回望桥洞
它咳出了许多疾驰的车辆
许多嚣嘈而又兴奋的乌鸦
在纷扬的雪夜,落在我眼前的
河面上,引起目光的一阵轻微骚动
星期六下午的灰烬——仿弗兰克·奥哈拉
当全部的意义已终结,我掀开一座薄暮的城市,让孤单的铁轨
运送我们的羞辱,让一瓣儿玫瑰
赠予我们沉思与荒芜。这世界
在窗帘后面,注视着我们
我们不必去想象它的模样
不必去讨一瓢水喝,不必还乡
不必堆砌更多的阴影
我们羁留在自身的缝隙里,躲过
一场冷雨,和朋友圈无聊的诗
唯一的想法是,在雨后穿过夜幕下的
公园,不引人注意,也避开平庸的风
来到河边,听到浪的沉默
这就够了。然后我们返回,扑灭一盏
卧室的灯,我知道你双唇期待着什么
我们在黑暗里对话,说星期六下午
我们各自剥开的时间
我们享受它无用的温柔,像云掠过树梢
像椅子将我们挽留。巨大的平静降临在
附近的山岗,明天我们要去看一看
生长在那里的质朴的植物,是否
像你一样噙着世间所有的光
清白,干净,值得我抖落自身的灰烬
值得我将大海搬空
如此或如彼
群花欲悴。你潜伏在月光里躲开一盏秋天的灯,静观枯叶
在风中节节溃退。你辨认出浩大的羞耻
藏在你往日的写作中,难以消融
而长夜,仅仅是投身于诗的借口
妄图从渺小的自我摘除掉一个狂欢的
年代。然后背过身
述说那早已传颂的妙喻,无论你
与谁一起并肩走过汉语的巢穴
都将惊散那些诡谲的鸟群
你在焊定的天空下,想象潮水
和溺水的人,你听见雨坠落的声音
如此迷人,仿佛将要
冲毁那残存于你身体里的忐忑
夜行列车
音乐从深壑里拯救出耳朵黑暗因此而解冻。我怀着
观潮的心情,潜入风景的轮廓
它们却消逝在一片更大的轮廓里
城市,一座翻动不息的海
在尽头,容纳着我内心所有的溃败
我无法想到,沿途,列车如诱饵
在骤冷的空气里,留下
一道裂隙,谁耽溺其中
聆听远方的风暴,和漫游者
墨色的眼睛。穿过岑寂而拥挤的
迷宫之后,我写下这首诗的第一行
细雨与余烬
在这灼热的国度,言辞必须成为荫凉。——耶胡达·阿米亥
越来越安静,在你熟谙的枝柯里
夏天久已涣散,空留下膨胀的浮光
在路过的少年身上煊赫着。你和
那些润凉的象征物,络绎在故园的
山麓下,举头望着严密的暮云
堆砌出史书里的哑然,人间
只听得,潮音阵阵,群树耳语
一个宽阔的夜晚即将展开
飘逸着锋利的雾。真的很静
雨的气息令人想起失去,这失去
已经穿过了往事的重帷,直抵
一株野梨树的咳嗽里
它惊落了满地素雪,令你绝不
说出自己的沉默,绝不
用时间开凿出空荡的敌意
而一些事物正在燃烧,另一些
正在消亡,用尘埃般的耐心
缓慢地将一个故事吞噬,或许在早晨
或许在午夜,你将看见
灰烬映衬的脸庞笼罩着你的存在
还有雨,严肃地静止于窗玻璃上
在夜风的呼吸中显得岌岌可危
你不打算触碰一滴雨内部的星辰
只任凭它在你眼里研磨出语词的芬香
藏身之地
彼时我们在雨幕里谈论塔可夫斯基广告屏不断在我们眼睛里陷落
你说:务必要谙熟一个苹果里
秘密的街道,还有北方树林中
那些索居的羽毛,因为它们
与我们一样,在词语里沉眠
周遭是欢愉的雾,和不断翻新的
人群,每一帧都饱蘸晦涩的远景
仿佛涌动着季节的震颤。而我们
藏身其中,像两枚核,落在傍晚的
徒劳里。只有伟大的汉语窥见过
我们的掌纹。只有鹰隼,在暗处
啄食过我们体内的版图。但是
我们仍然能够毫无破绽地绞杀闪电
将众多惊悸的云朵
安放在我们虚构的峰峦之巅
诗歌月刊 2022年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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