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宗宣
　　蓝色时辰
　　从茶案、墙壁、书架、地板
　　头顶的栋梁挪移;墙壁的白光
　　变灰;屋顶转入暗晦
　　山雀子的叫声变得胆怯轻柔
　　暮晚的光线
　　从无边的沉静中，缓缓逝去
　　疲惫的时光，也要略作小憩
　　楸树原地停泊。手持绿伞
　　敛入夜色
　　芭茅茶树巨石不见了
　　仿佛从不存在;房子收缩变小
　　天空变幻色调：灰蓝、忧郁、幽暗
　　星斗密集涌现
　　朝向机场的会面
　　一辆卡车后面隐藏另一辆雪佛兰
　　一个人体内的另一个人在飞机上
　　山道弯曲。车在岩石前急转弯
　　横穿马路的人，视线沾染尘泥
　　电线上的麻雀;小镇的地摊商贩
　　你在空中。飞机和你穿透雨云层
　　蓝天开阔的弧形或单调
　　我们约好：T3航站楼出口相见
　　驾驶汽车经过徐古镇十字路口
　　想着你乘坐的航班，起飞了半小时
　　飞机颠簸了几下，然后平稳飞行
　　在超绝人寰的空中，曾纠缠人世的
　　道路房子;權力的关照或伤害
　　回返地面，要和他们对质或和解
　　从翻卷铺开的云层，你看见雪和死亡
　　马航MH17中的空难;时间和时间
　　后面的虚无;世界无可挽回陷入
　　混沌。“云是唯一不变的事物。”
　　是这样的，昨日经过的道路设立了
　　路障。不得不掉头，拐向另一条尘土
　　飞扬的岔路。完好的绿色田野
　　太阳能光纤铝板怪怪地张挂在那里
　　一队穿着红军服戴五角星小学生过马路
　　行驶的车辆当然在他们经过时停顿
　　事实上，云也在变，一刻不停
　　你空中的视角，讲述我们欢乐和悲伤
　　旅程的终止。在你书写过的高速公路
　　服务区停歇，我等候你的降临
　　“这里不是起点，同样也不是终点。”*
　　匆匆下山，乐意相见并拥抱你
　　在通往被白色口罩遮蒙的机场
　　比你空中的飞行快了几个时辰
　　这是心理时间造成的错觉。你的出行
　　被外在的时间所规定。我不想
　　在滚动的电子显示屏下傻傻捕捉
　　你的航班信息;飞机降临的时刻
　　行李传送带上旅行箱出现的瞬间
　　走向旅客出口需要的步数
　　从一张张相似口罩的遮掩中
　　把你搜寻出来。在高速路服务区
　　我停驻了一些时间，这样减少
　　在机场过久的停留
　　※引张曙光的诗句，参见其诗集《雪的色情与谋杀》。
　　会饮记
　　黑瓦平房屋前五月草坪的绿托举你
　　在1896年那把木椅上
　　瞭望大崎山岭;院门前你和妻子
　　细语如雌雄鸟儿啁啾：如何
　　拍摄披满木香的门楣
　　花径缘客扫。蓬门为你打开
　　我就是你的卫八处士
　　院中垒砌的干石墙作为合影的
　　背景。什么时候再来，从它的背面
　　瞥见十六的月从栗树梢浮现
　　需要邂逅。在工作室横木排列的屋顶下
　　Anton Webern的钢琴小品
　　大提琴与钢琴交替中低吟奏鸣
　　你问那是谁的曲子;听不懂却沉浸
　　诗也一样，抵达感知无法理解的部分
　　从语词缝隙透泄的语调节奏或心气吐纳
　　腑脏的声韵。意思是不去追索的
　　意味不是意思;读者在写作时
　　是不存在的也不在考虑之中
　　母语用来融通;如山舍用来居住
　　布局的喜好，隐含在结构中的
　　文明的作用力。是陶潜让我盖了山房
　　黑川雅之隐形参与屋舍气场的营造
　　我坚持迎接你们上山。上山多歧路
　　山舍在高德导航搜寻不到的网络编程之外
　　隐形。从感官记忆的道路方可打开院门
　　酒喝完了，以诗续之。八仙桌前吟诵
　　你体内的白鹭河流过屋前的草坪
　　从诗酒中消散;夏日的雨打响屋顶
　　池塘的白鹅消逝，为我们的会饮
　　而牺牲。哪有石梯阶级的平等
　　月色消退山地沟壑崎岖裸露荒芜
　　池塘空寂。白鹅的幻影一闪
　　你们在阵阵山雨的边缘走远
　　题帕斯捷尔纳克的一张照片
　　背景是他的三角形尖顶房子
　　棕红色。有悬楼。云杉白桦
　　将其环绕，高出了屋脊。这是他
　　说过的“朴素与舒适争论”的房子
　　他在前景;头戴鸭舌帽，露出
　　右耳的白发。铁锹插在田地
　　双手触扶把柄。他从二楼书房下来
　　从写作的纸面移开，翻挖草坪间
　　几小块菜地，作为休息的方式
　　如同他每日的散步;来访者突然
　　闯入栅栏，进入庭院的抓拍
　　一件硬袖高领衬衣双袖撸卷
　　两肘露出;院子没有残雪
　　部分翻松过的黑土在他的右侧
　　未挖掘的部分有杂草和树枝
　　一双漆皮的靴子（至今保持
　　在书房门口）画面显现夏日
　　对异国的访客柏林说过
　　他多么喜爱在帕诺德尔金诺
　　乡间农舍度过夏日时光
　　雪在无遮挡的花园横冲直撞
　　雪隐瞒了真相和某种罪恶
　　“一个阴影潜入庭院。”
　　他要藏起身来，像一个隐士
　　楼房高耸，如同瞭望台
　　围巾缠绕他的脖子，在庭院
　　忍不住叫喊：“我们在那儿庆祝
　　什么太平盛世啊！”相隔30里的
　　俄罗斯着了火的，正在表演
　　安置在口腔的义齿使他的脸变形
　　这张阿拉伯人和他的马
　　暗色忧郁富于表现力的家族式的脸
　　不安地面对镜头和访客
　　茫然地看着我们（你想告密吗）
　　从山舍院落回到书房
　　猜测他的镜像表情;大公鸡
　　在你们的院子叫唤
　　（大公鸡就像警戒的哨兵
　　你们的担惊受怕的一生）
　　莫斯科。帕诺德尔金诺。南方
　　高加索。乌拉尔汇入庭院
　　进入他隐喻组合的时空体
　　天放晴时，突围的天空的喜庆
　　庭院充满欢畅;白色带弧形的
　　凸窗中的身影。他在俄语间
　　从自己的窗口朝外张望永恒
　　他热爱的火车站就在庭院附近
　　常常顶着大风雪回到城里
　　认识国家独一无二的面容
　　乌云缝隙间的蓝天。烟囱
　　他体内的哈姆雷特被喂养
　　孤身一人。他站在他的庭院
　　虚影
　　你们的头像晃荡着出现
　　在腾讯视频。如同往年阶梯
　　会议室点头相见，但不说话
　　主持者的腔调变声，如秃顶变形
　　冠状疫情让我们身体分离
　　（一个虚影）我们还在人世
　　拟象中的图像和声音
　　身体被视频收缩着隔离
　　可以不出场可以按下静音
　　山间鸟叫不歇;室内的哀乐
　　依旧播放。视频声像若有似无
　　可以提前退出（无人发现）
　　虚实之间：一个个受控的
　　皮影戏;无处不入的病毒
　　你将窗子推开;山间草木
　　过滤的清风，替换空气
　　山柿诗
　　山峦夹着山坳。少权带我
　　去摘柿子。往山上走
　　今年山上的柿子多
　　因为去年山坳柿子密
　　柿树挂满亮柿，压弯
　　枝条。少权的身体混淆
　　在柿树枝杈。那不是摘
　　用特制的削成V形长竹竿
　　延长他的臂膀或双手
　　伸到另一个柿子的茎蒂
　　他使用臂力将竹竿转动
　　柿子和枝茎撤离树枝
　　移动向下放入双手间的
　　草帽（柿不离枝）。有时柿子
　　在挪移的过程中从V形尖端
　　掉落下来，被我双手捧住
　　有的砸到地面或石头上
　　一声闷响;柿子分成两半
　　红瓤露出;拾起即食
　　平生吃过的最甜的柿子
　　生硬的磨盘柿大而发光
　　放入空氣中，自行变软
　　变软的速度超过吃它的速度
　　草丛间石头上摆满红柿子
　　柿树枝头残余三个柿子
　　那是给鸦雀留下的

　　诗歌月刊 2022年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