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楠呐
　　夜行指南
　　站得高也不一定看很远，这霓虹闪烁的夜
　　三千米高的黑并不比地下室更薄脆
　　我看到你，推开窗，积水的雾铺在路上
　　住宅区搭起一朵蘑菇灵堂，初秋的蝉仙
　　抖落土屑，唱道：天上星辰伤已渺
　　没有人真正地死去或幸存。
　　新闻里下起干燥的雨（会不会爆发粮食危机
　　南方水泥地发胀，基建股要大涨）
　　众多现实里，最受欢迎的总是近乎虚拟的那盏
　　把今夜除以七十亿，我们将每人分到一块黑
　　嘴角痣，鞋面污渍，不日造访的灾祸与噩梦
　　你说洗不去手上的血腥味，醒来才发现
　　自己是鱼，洗不去刀伤
　　好吧，似乎不存在这样一种真理：扑入其中
　　它能让人性情大变，救赎狭仄与有限
　　更为常见的总是，软弱会招致麻烦
　　可坚强又太累。而我们举剑，似乎为的
　　不是胜利而是避免对手卷土重来
　　于是我看到你，被剑和自身的重力钉住
　　身体同时长出马驹和小鼠
　　格子间的普罗米修斯认为，本世代的重复已不是罪过
　　起飞前熟背降落指南，接下来就去走不归路
　　夜里还是白日，彼此刹那生灭且不知去向
　　唯有走过的痕迹永生
　　而我知道你在其间，是谷穗，也是齿轮
　　我孤零零的同路人
　　忧郁失踪记事
　　仍然无法阻止小生灵们在凌晨跌入水杯
　　一只小型黄家蚁，长触角，没有尖叫
　　我们于是盛起等量的，打旋的懊悔
　　在礼拜日的傍晚——呼呼
　　跟随太空鼹鼠着陆在青草地毯
　　回想上個千禧年，春日铁轨
　　散发着阵阵樱桃酒味
　　野雀只吞野果
　　我们甚至养不熟一棵吊兰，想不通
　　什么阻止个体成为蝉
　　如今我这样轻松地谈论起基因，自我意识
　　与弓形虫殖民主义
　　却仍然无法阻止自己被导入社群性的浪漫
　　进食，狂欢，熬过夜晚，睁眼
　　睁眼打印下一个白昼
　　生活遍及匮乏，隐形的失落：
　　工蜂回到巢穴却发现，其实
　　蜂后是一只迷你吸尘器
　　而多数非静默的时间我们
　　身处干燥的误解之中
　　脚边落满镀金的铅箭，如此迟钝
　　以至无法虚构故事的结尾——黄昏
　　将落未落，空气中残留些肉桂香
　　你肩上浮动的晚霞，接近一种
　　于心不忍的，灰玫红
　　一次叙旧
　　现在，我们禁止你讨论二〇〇四年夏天
　　熟透的蝉翼。这次集会
　　不是为了给“透明”下个定义。来
　　说回傍晚七点整的街道——
　　车流汇成岩浆，人们在火山灰的滚滚怒气中
　　显现原形：一粒粒疼痛的，葡萄籽
　　那么碾庄呢？
　　它于原地静默地站立，并
　　消失在一串逻辑里。剩下些破碎的砖瓦、半拆的
　　窑……塑料窝棚，只留得住垢
　　一排年老的山，照例，每年三四月
　　生出野草兢兢的幻想
　　那我们的玉米地呢？
　　当然在。怀抱被收编的渴望
　　长起了笔挺的4S店——蠢玉米们
　　偏偏要问，土怎会平白
　　消失在土里
　　它们遍地
　　寻不见关联词，寻不见
　　一个“或”的可能性
　　偶尔抬头，就望见一队鸟
　　正困在晴空里
　　记事
　　十月十日，雨下了一个月零两天
　　我梦到自己作为一粒灰尘，安静地
　　附在病院潮湿的墙上
　　意识出走后，流浪给世间所有空荡的袖口
　　插上鸵鸟的翅膀
　　倘若彻夜不眠，世界就毁于每一次闭眼
　　听哎，窗外哗啦啦，下着消毒水
　　除了梦以外，没什么能将两个事物连起
　　修辞过于傲慢
　　这个午后
　　海棠花成为海棠花，我成为我
　　散落四方的手脚
　　结识了舍弃蜥蜴的断尾
　　近况
　　院子里你种下的吊兰，仍然有着诸多相似
　　只是不再一起喝酒了
　　我们生活过的地方，泥土和云仍然缺乏默契
　　关于雨水，大部分时候有借无还
　　你从不吃糖的妻子，近来除了沉默、睡觉，
　　对甜产生了不小的依赖
　　除了你的离开，她也忘了很多东西：孩子们
　　他们照常。忙着生活
　　没能从梦中找到“和解”的方式，与花草别无二致
　　火车站和病院仍然很吵，我吞下又吐出了一趟趟列车，
　　打出的嗝有泡面的味道
　　一切顺利，没有目的地前进。不过，
　　每当北来的风渗透我，我知道它是一种久远的红色
　　每当日子，那样单薄地叠加在身上
　　我就看见了你形容的过往——
　　高耸欲坠的穗子，谦卑顺从的楼群
　　小情诗
　　这个凌晨
　　与昨天，没什么不同
　　我在浓稠的夜里
　　打捞借口
　　我们可以聊聊老式电灯吗
　　聊上个季节恼人的悬铃木，六星的瓢虫
　　和周三下午烘干的衣物
　　对，我还要问你
　　为何新一天伊始
　　先到来的总是黑暗？
　　你摇头
　　我道晚安。
　　你再难遇到这样奇怪的人：
　　丰收时刻，她一把火烧光麦子
　　雨夜便丢掉唯一的伞
　　之后去做了光明正大的贼
　　自视甚高的小人

　　诗歌月刊 2021年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