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孤独
伟大的诗人和艺术家在活着时多是孤独、寂寞的:荷尔德林、杜甫、狄金森、凡高……而正是在孤独、寂寞中,他们才创造出了伟大的作品,才完成了他们自己。
每个优秀的、伟大的诗人和艺术家心中,都有一片孤独之地,那是他的心灵、精神的安居、安适之地,也是他们的优秀和伟大作品的生发和生成之地。所以,他会异常谨慎且固执地守护着心中的那片孤独之地,尽力不让任何外物打扰和侵扰到它。
清醒的詩人和艺术家都会努力守护着自己的孤独、寂寞,而反过来,孤独、寂寞也会对他本人起到一种保护作用。
孤独、寂寞是诗歌和艺术作品的良友,喧嚣、热闹则是其敌人。
可以说,优秀的、伟大的诗歌永远不会产生于喧嚣、浮躁,永远只在孤独、寂寞、安静中生成。
诗人和艺术家心中的孤独不同于一般意义上普通人的“生活的孤独”。孤独是诗人和艺术家心中的一种很高贵的东西,是他心中的高贵的黄金,无论任何时候,他都不会把它交出去。
伟大的诗人和艺术家的孤独与普通人的孤独是不能相比的,前者是“伟大的孤独”,因为:前者具有伟大的心灵。只有伟大的心灵,才能产生伟大的孤独。
通常,人们大都不愿孤独、寂寞,大都认为孤独、寂寞是不美好的。其实不然,孤独、寂寞,恰恰是上天对孤独、寂寞者的一种庇护,是对他的恩赐。
譬如荷尔德林。通常,人们大都认为荷尔德林是“不幸的”,他在世时很少发表作品,几乎没有声名,几乎不为世人所知,终生孤独、忧悒;而自37岁时,他便精神错乱,在图宾根内卡河畔的一座塔楼上孤独地度过了36年的余生,直至去世。可是在我看来,荷尔德林其实是幸运的,上天对这个“最为纯真的孩子”是很厚爱的,之所以让他在世时几乎没有声名、几乎不为世人所知,就是为了让他在孤独、寂寞、安静中生成并完成他的伟大的诗歌作品。而自37岁后,便完全是荷尔德林的休息时间了:他已完成了他的伟大的诗歌作品,人们、包括神,都已不再苛求他什么。此后的年月,他每日于塔楼上凭窗远眺远处的河流、旷野、山影,此时,焉知诗人的内心所缓缓流过的不是生命的痛苦过后的淡然、旷然、安宁、沉静?
再譬如杜甫。杜甫在世时若不是孤独、寂寞、困顿,怎会有他的《秋兴八首》《登高》等众多伟大的诗歌?
所以,那些正处在孤独、寂寞中的人,请不要沮丧,请不要泄气,有可能你是被上天所选中、所庇护、所恩赐者。如果你恰巧拥有伟大的心灵、崇高的思想,那么祝福你:你是幸运的,你是个有福人。
为“陈述体”诗歌一辩
这里所说的“陈述体”诗歌,指的是用“陈述体”语言作主体而写作的诗歌。通常所说的“叙事诗”就是一种“陈述体”诗歌。但我所说的“陈述体”诗歌并非单指“叙事诗”,它比“叙事诗”要宽阔得多。“陈述体”诗歌,它的所载颇多,所达也颇高。
(顺便说一下,这篇文字并非为我自己“一辩”。虽然我的少量诗歌也是用“陈述体”语言写作的,但在当代中国诗人中,就技艺和功力来说,和张曙光、孙文波、黄灿然等几位将“陈述体”诗歌写作到纯熟及至臻于炉火纯青的诗歌大家相比,我只能算是小鱼小虾。)
平日,常在网上看到少数人对这种“陈述体”诗歌的评价:“散文诗”,“平淡”,“散文化”,“不是诗歌”,等等。其实,这些都是误解或错解。我想用我的认识和经验告诉大家:这些“陈述体”诗歌不是“散文诗”,而是真正的诗歌;不但是诗歌,而且是很好的诗歌,甚至还可能是汉语诗歌的一条新路。一些文字即便写得再有诗意、再像诗歌,它也不是诗歌,而是散文;相反,一些诗歌即便写得再“散文化”、再像散文,它也是诗歌。这些是由其内核、内在的灵魂、精神、品质决定的,而不是由外在的形式决定的。
这种“陈述体”诗歌因语言的实在、坚实,常给人“容易写”的印象。我想用我的经验告诉大家:真正容易写的是通常用“变动性语言”“跳跃性语言”所写的“常体”诗歌,因为很容易写出层次、变化、灵性、诗意等等。真正不容易写的则是这种“陈述体”诗歌,它需要有足够的天赋、直觉,和足够的经验、功力、内心的力量、对细节的探取能力等,这几方面若有一方面稍差一点,便写不成功。我曾见到一些写“常体”诗歌写得很优秀的诗人,一旦转用这种“陈述体”语言写作,便暴露出了其弱处:他们的“陈述体”诗歌写得像“白开水”,基本上仍是散文,只是把散文分了行而已。这便是“陈述体”诗歌的不易写之处,若功力稍欠,便会写成散文,写成“白开水”,没有层次、变化、诗意,没有深度和光亮。那些认为“陈述体”诗歌很平常、容易写的人,不妨自己动手写一下这种诗歌,我相信很多人写着写着就会感到写不下去了,就会放弃,因为他会发现越写越像散文,越写越像“白开水”;这便是功力的原因。
用“陈述体”语言写作,写成真正的诗歌,真的是需要相当的功力的。它绝不是简单地将所述事物用日常语言排列、叙述一下而已,而是在诸多事物中要发现闪光的,要对日常语言进行再重组、再架构、再打磨锤炼、再生发、再创造,要有足够的力量上升,要上升到光芒和光华之处。如此,这首“陈述体”诗歌才算写成功了。如果你读起这些“陈述体”诗歌来感觉“好读”“易读”,那只是诗人用他的功力把那些语言衔接处、转行处的“棱角”“粗砺”“不适”等给打磨平了而已。
和“常体”诗歌的直接飞升不太相同,“陈述体”诗歌大多起飞缓慢,需要低低地滑翔,然后才能飞升起来,因而它们常给人一种“笨拙”“沉朴”“温厚”的印象。让我来告诉你原因:这些“陈述体”诗歌的诗人,大多不是普通之鸟,而是大鹏,他们拥有庞大的体量、厚重的翅膀,因而起飞缓慢,需要低低地滑翔,便常给人一种“笨拙”“沉朴”的印象。但这些大鹏之鸟,一旦起飞,则必至高处,必然宽阔,乃至升入深邃、辽阔、光芒闪耀、令人仰止之处。
论大诗人与伟大诗人
在我这里,大诗人和伟大诗人是有区别的。
大诗人首先要有天生之才,其次他要完成自己,也即写出了足以彪炳后世、具有典范作用的诗歌作品,提供了具有研究价值的诗歌文本。而伟大诗人除了具有上述大诗人的一切,他们还要拥有更伟大的心灵、更崇高的思想、更高阔的精神,要写出更伟大的诗歌作品。并且,常常地,伟大诗人身上还承载了一个国家和民族的精神向度,和人格高度。
以这个为标准,我认为屈原、陶渊明、李白、杜甫、苏轼是伟大诗人,而曹操、曹植、王维、白居易、李贺、李商隐则是大诗人。(大诗人之下还有重要诗人、杰出诗人、优秀诗人等之分。)
我们可以看到,伟大的诗人都具有伟大的心灵、崇高的思想、执着的精神。他们天生具有一种傻气,而且还有将这种傻气坚定、坚持下去,一傻到底的固执和执着,意志顽强,精神强大。正是这种不知“通变”、不懂“通透”、不会“避害”的固执的傻气,甚至是一种“殉道者精神”,才载着他们的伟大心灵、崇高思想一路执着地向上攀升,一直上升到精神的崇高、深邃、高阔处,从而成为了伟大的诗人。
上述的伟大诗人中,需要提及一下苏轼。
客观地讲,苏轼作为一个伟大诗人,其诗词成就及高度是不及前面的屈原、陶渊明、李白、杜甫几人的。苏轼天生具有一个伟大诗人所应有的一切:才华、格局、胸襟、智慧、思维等等。但他唯独缺了一种固执和执着的傻气。他太过超脱、旷达、通透了,少了笨朴、傻拙的耿倔之气,少了对某种精神高度的执着追求(没有追求到底)。清代词论家周济曾说:“东坡每事俱不十分用力。古文、书、画皆尔,词亦尔。”我觉得这个评判是比较恰切的。假如苏轼能够少一分超脱和通透,而多一分固执和执着追求的傻气,那么以他的天生大才,他在诗词的成就和高度上,可能要高阔得多。但也不必苛求他,没有他的超常的超脱、旷达、豪迈、灵澈,也便没有他的襟怀万千、气象阔大、超凡洗尘的宏阔诗篇。作为一个伟大诗人,他是当之无愧的。
另外还要提及一下辛弃疾。我早年读宋词,最爱的便是苏轼、辛弃疾和李煜。我很想把辛弃疾列入大诗人之列,但在把他的许多诗词重读之后,感觉辛弃疾是“地才”有余,而“天才”不足。所以,我最终没有把辛弃疾列入大诗人之列。客观地说,辛弃疾是稍小于大诗人而又大于重要诗人的。
通常,大诗人在当时当代就基本可以看出来,就基本可以确定。而伟大诗人,却常常要由后世后代来认出、来确定和命名。古今中外,几乎所有的伟大诗人如杜甫、歌德、莎士比亚等,以后都还可以再出现。
而唯一的例外是荷尔德林。荷尔德林是上天所创造的一个奇迹,生来就自带神性光芒。他在我们这一个人类中是绝无仅有的:前无古人,以后也不会再出现。
诗歌月刊 2021年4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