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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踩碎了的瓦片

时间:2023/11/9 作者: 文学港 热度: 10730
  □金坤发

  我的卖相很一般, 应该属于难看的一类,这是从我母亲那儿被彻底证实了的。 当她透露这个秘密时, 我已五十开外, 已不在乎自己长得丑与俊了。

  母亲告诉我, 在我出生时, 亲戚们按习俗纷纷来道贺。 我外祖母第一眼瞧见我, 居然直摇头, 说我黑不溜秋的, 长得跟石疙霸 (蛤蟆) 似的, 难看死了。 而我祖母和二叔看到我, 则喜欢得不得了, 夸我眼睛突愣愣的, 啼声又大, 日后肯定有出息。 或许是一见钟情的缘故, 在我成长的漫漫岁月里, 祖母和二叔还真心口一致, 待我确实不错, 只要有什么好吃好玩的, 从未忘记我, 从未亏待我, 尤其到了每年的年三十, 尽管他们与我父母少来往, 但总要叫我去他们家里吃年夜饭。 席间, 他们不停地搛给我最爱吃的菜, 把我的小肚子撑得鼓鼓的。 祖母几乎每年都要问我, 吃过鸡肉, 比旧年是否长高了? 比旧年有否聪明懂事? 尽管每次回答我都稀里糊涂的, 但回家一躺到床上, 还真做起了反思与总结。 每年的邀请, 我像是调和亲属矛盾的和平使者。

  由于祖父谢世早, 祖母不到六十就守了寡。 她是个旧式女子, 一双小脚, 常年穿着几乎都是自己织的老布(棉土布) 斜襟衣衫, 连洗脸的漂亮手巾, 也都是她自己一梭一梭亲手织就的。 她比一般女子长得高大, 鹅蛋形的脸, 常年梳着光光亮亮的绕绕头 (发髻), 干净利索, 虽说是小脚, 但走起路来, 腰杆挺直, 与那些佝偻着身躯的老太婆, 不在一个系列。 她能走远路, 能干农活, 还有一手好厨艺, 在浒山南门一带, 声望很高, 只要提起四姆 (我祖父在兄弟中排行老四)、 提到南门头姆嬷, 街坊四邻, 几乎无人不晓。

  

  听我母亲说, 在祖父在世时, 他所制作的竹器, 如菜篮、 饭篮、 淘箩、 筅箒等日常生活用品, 都由祖母一人挑着担子, 将近三更从浒山家里出发, 徒步赶去余姚县城设摊出售。 除了竹器, 她还把自己织就的老布, 一同销往余姚或上虞。 能够在茫茫的黑夜里独自行走, 在我幼小的心灵里, 祖母是个了不起的女中豪杰。

  早时, 姚北一带盛产棉花, 多数女子, 都会纺纱织布。 织布、 买布成了各家各户的重要生计。 而织布前的一道关键工序——经布, 将不同颜色的纱线, 接布匹所需的花纹进行编排。 要是想织新颖而别致的布匹, 非得请来师傅才可搞定。 虽说是老布, 但对布面同样离不开审美, 讲究新的款式和新的纹理, 除了普通的直纹, 还有斜纹、 回纹, 在颜色上还要红黄蓝相间, 有粗布也有细布, 各种名称, 五花八门, 具体叫什么, 在我的记忆里如今早已一片混沌。 过去女子没什么文化, 也没有博闻, 可我的祖母, 则像一台超级计算机, 她将各类布匹的编程和参数深深地刻在了脑海里。 由此,她成了四邻八舍争相邀请的经布师傅。

  能者多劳, 一点也不假。 我祖母会的东西很多, 乃至晚年, 还忙个不停。 她烧得一手好菜, 街坊邻居一旦有什么红白喜事, 也都请她出马。 据说她一个人就能烧六七桌。 在她住处, 我经常看到她做厨师用的一套行头, 各式厨具擦得精光锃亮, 像待命的士兵一样, 随时准备出征。 我也因此大沾其光, 能常常吃到她的几个拿手菜, 印象最深的, 是栗子扣鸡、 咸菜烧黄鱼和鸡胗糊。 在那年月里, 不知是尚未通电还是图节约, 在她的老屋里, 我们祖孙两个, 常常点着油灯对酌。 祖母打来的老酒, 几乎都灌到了我的小肚里。 也难怪长大后我的酒量不输常人。

  她还伺弄着城外两畦私有地。 在她住处,除了一些出工用的厨具和碗碟, 还堆放着许多农具。 在农具中, 最显眼的是一副料 (粪) 桶担, 由于刷得干净, 每次走过, 根本闻不到什么异味。 透过农具, 里面竟是放棺材的隔间。棺材是空的, 是祖母按习俗为自己备的, 自从打好之后, 一放就是几十年。 因为年幼, 除了有点恐惧, 我也没去问大人这是为什么, 总觉得人总归要死的, 先备着也是应该的。 可待长大, 我才晓得空棺材的背后, 其实寄托着全体家人莫大的心愿。 人世间的许多愿望, 并不挂嘴上。 某些表象的背后, 蕴涵着复杂而不可言说的种种动机。

  那时我们住在城南, 而祖母的私有地则在城北。 好在城小, 城南城北往返一趟也不过五六里地。 可每次去地里, 毕竟是三寸金莲, 比常人肯定要费劲。 她有时带上我, 让我扛一些轻便的农具, 半路上, 还给我买些零食。 说是叫我去帮忙, 但一到地头, 我就开始东张西望, 顾自玩耍了起来。 祖母也不呵斥, 待活干完, 天快暗了, 才招呼我一块回转。 祖母那么大年纪了, 为何还那么辛劳? 到后来我才慢慢明白, 她是在靠自己的双手, 靠自己的能耐,靠自己的不屈, 坚强地活着, 活出自己的那份精彩和尊严。 她虽然育有两个儿子, 照理有着不错的依靠, 但我的父亲和二叔仅仅是手艺人, 每月挣不来几个钱, 除了爱顶撞老母亲,平时也不怎么孝顺, 常常为每月支付五元钱的饭钿 (赡养费), 有时不是拖便是赖, 不守规矩。 在他们眼里, 老母亲能耐大, 会赚钱, 不在乎每月那几块钱。 为此搞得母子间口角不断, 很不开心。 祖母常独自叹息, 与其指望俩儿子的孝顺, 还不如自己无病无灾, 自力更生, 不去生气。 好多邻里说, 四姆真是不容易。 但她总是笑笑, 有时反倒劝导起了别人。她的开朗与明理, 使她活到了九十岁。

  岁月不饶人, 汹涌而至的洋布替代了老布; 祖母烧出来的菜, 不是偏咸便是偏淡, 菜品也跟不上时代的节奏, 厨师这一块的收入几近枯竭; 那两畦菜地, 也随着城市的扩张, 被企业征用。 她拿着几千块钱的土地补偿款, 对自己的晚年生活, 又做了新的铺排。 她开始一心向佛, 在邻里中又成了念佛诵经的头头。 头头不好做, 不仅记性要好, 会诵各种经, 还要有号召力和念佛的场地。 祖母的脑子的确好使, 尽管没文化, 但凭借虔诚与刻苦, 愣是背熟了佛场常用的各种经书。 她曾教我念 “钞票经”, 灌输我挣钱的不易与重要。 有好几年,她还朝遍了本市境内有名的寺庙。 也许我父亲不如祖母身上有钱, 看不惯她在这方面花钱如此大方, 因此在背后常常嘲讽她, 辛苦挣来的钱, 居然孝敬给了菩萨, 肯定搭错了哪根神经。 祖母坚定信念, 有时在寺院一住就是半月一月。 她要把今生今世的苦难与寒心, 通过念佛诵经, 四处供奉, 祈求往生的改善与如意。

  我是祖母最小的孙子, 她除了好看好待我, 同时还不忘差遣我。 比较别的孩子, 我还算听话与懂事, 只要祖母召唤, 我都随叫随到, 从不怠慢, 哪怕我父母刚与她红过脸怄过气, 也阻拦不了她对我的差遣与使唤。 记得差遣最多的, 是叫我替她收被子收衣服。 她每次出远门, 都会特意来嘱咐我, 说她外面晒着被子或衣服, 一旦要下雨或太阳下山, 必须收进屋里。 对此, 我切记心头, 从未爽约。

  记得十二三岁时, 我曾将一桶用剩下的石灰, 登梯抹在了家里一面裸露的砖墙上。 虽说很不平整, 但在我母亲眼里, 欢喜得不得了,还特意奖我一瓶桂花酒。 结果此事还传到了祖母的耳朵里。 没隔多久, 祖母就找上门来, 说已借好了梯子, 备好了瓦片, 当然还备好了酒菜, 叫我上她的屋顶修补几处漏洞。 好在平时我也曾留意泥瓦匠盖瓦换瓦的过程, 只是没亲手实践过罢了。 现在祖母竟然也把我看作了大人, 当作了小师傅, 我不由得兴奋异常, 满口应承, 说干就干。 可一踏上屋面, 任我如何小心, 还是踩碎了脚下的瓦片, 尤其听到瓦片清脆的碎裂声, 我的心一下紧缩起来, 汗也跟着冒了出来。 我暗斥自己, 那几处要修的漏洞还未找到、 修好, 反倒把脚下完好的瓦片给踩碎了。 这岂不是在添乱? 在打肿脸充胖子? 祖母看不到屋顶所发生的一切, 她肯定在美美地期待, 同时还乐呵呵地在厨房里忙着给我准备酒菜, 可我居然那么不中用, 笨得像头熊。 我赶紧俯下身子, 把两只手托在屋面, 以分散身体的重量, 然后像四肢动物一般, 战战兢兢爬向那几处漏洞。 弄了好半天, 总算替换掉了漏雨处的几块碎瓦。

  也不知隔了多久, 屋子又漏了。 祖母又来叫我。 我赶过去的脚步, 已不再轻松。 我沉思着, 这老屋的瓦片是不是太陈旧了? 还是先前被我踩碎的瓦片在作怪? 我三脚猫的技术, 祖母怎么还没识破?

  如今, 祖母早已驾鹤西去, 她住的老屋也已拆除。 但每每忆及, 除了对她越发的敬重与无尽的怀念, 我总会想到被我踩碎了的瓦片。当年本想为祖母好好尽一份孝心, 可惜火候不足。 此事虽说已过去了那么多年, 但对祖母的那份愧疚与不安, 竟在我的脑际里, 怎么也挥不去。

  文学港 2023年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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