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左性与正然与六个眼睛
情事稍歇, 淫恶乍起。“胡子苍白” 的贾赦耽淫溺欲, 竟看上了贾母房里的大丫头鸳鸯。
说项操办者是邢夫人。 相比于王夫人的缺乏人道, 邢夫人近于毫无人性; 如果王夫人是不善, 邢夫人则是丑恶了。
但曹雪芹从不直接褒贬人物, 从不以作者视角发出臧否之言。
曹雪芹借助凤姐的人物视角来完成这个任务。 邢夫人找凤姐过来商量鸳鸯的事, 凤姐当然知道这事情不合适, 她说出自己的想法与劝告, 邢夫人根本不听劝, 对凤姐的态度很是不满:
凤姐知道邢夫人禀性愚犟, 只知顺承贾赦以自保, 次则婪聚财货为自得……克啬异常……儿女奴仆, 一人不靠, 一言不听的……便知她又弄左性, 劝了不中用。
这段话看上去只写了凤姐的感受, 却已经写出了邢夫人的全部丑坏可恶。 凤姐是媳妇是晚辈, 邢夫人是婆婆是长辈, 所以凤姐的评骘还算留有余地注意分寸, 并没有说破。 “愚犟”, 说白了就是愚蠢,“克啬”, 则是抠门, “一人不靠”, 是孤寡怪僻, 而 “一言不听” 其实就是不听人话。 “左性” 除了固执, 当然还有歪斜与邪性的意思。可见邢夫人是一个本性上气质上坏到家的人物。 甚至连泼辣果敢如凤姐者都不愿忤逆不敢得罪邢夫人。
邢夫人怕贾母不答应, “这事便死了”, 所以, 决定先去找鸳鸯本人说这事。 她让凤姐先回去, 她自己吃了晚饭再过来。 这个时候,曹雪芹叙写了凤姐的精明与机变, 同时也写出了做人做事之难: 凤姐怕鸳鸯如果不依, 她先过去的话, 邢夫人定会怀疑是她走了风声, 所以, 她就临时编了邢夫人的车 “拔了缝” 的理由, 非要跟邢夫人一起过贾母这边来。
两人同坐凤姐的车过这边来。 凤姐又说自己若跟进去, 贾母问起来倒不好, 就让邢夫人先去贾母那边找鸳鸯, 她则溜回了自己房。
邢夫人就一个人来到贾母处, 先和贾母说了一回闲话再出来, 假托要到王夫人房里去:
从后门出去, 打鸳鸯的卧房前过。 只见鸳鸯正然坐在那里做针线。
曹雪芹只用了 “正然” 两字, 就写出了鸳鸯的个性为人。 “左性” 的邢夫人, 碰到了“正然” 的鸳鸯, 这场事故的结局差不多也已经提前决定了。 然而, 整个过程, 远非邪不压正这么简单, 叙事的戏剧性与精彩程度都远超我们的想象。
先是邢夫人与鸳鸯的直接较量。 邢夫人进去后, 一面说, 一面接了鸳鸯手里的针线瞧,“又浑身打量” (其目光一定仿若市场里的相马相牛者), 坐下后 “拉着” 鸳鸯的手, 把事情抖搂了出来。 说完, 邢夫人就 “拉了” 鸳鸯的手要去贾母那儿, “鸳鸯红了脸, 夺手不行”。 “夺手” 二字, 已经表明了鸳鸯态度之坚决之不可动摇。 邢夫人以为鸳鸯害臊, 就接着劝说, “鸳鸯只低了头不动身”。 邢夫人继续做思想工作, 还顺便自夸了几句 “你知道我的性子又好, 又不是那不容人的人” (读到这两句, 天下的读者恐怕都得 “呸呸” 连声吧?却原来, 让一个人显出原形的最好方法是自卖自夸), “鸳鸯只管低了头, 仍是不语”。 邢夫人接着啰嗦, “鸳鸯仍不语” (“不行” “不动身” “不语” “仍不语”, 连用四个 “不”字, 既显现了鸳鸯的坚贞不屈, 又叙写了邢夫人的催逼之甚, 可联想陶渊明 《五柳先生传》里的九个 “不” 字)。 临走, 邢夫人说她要找鸳鸯的父母说这事。
鸳鸯知道邢夫人一定找凤姐商量去了。 她就躲了出去, 来到后面园子里。 先是遇见了平儿 (凤姐已经把鸳鸯的事情告诉平儿, 故意让平儿躲出来的), 谈起这突发之事, 鸳鸯说出一句让天下读者击节赞叹的话:
“别说大老爷要我做小老婆, 就是太太这会子死了, 他三媒六聘的娶我去作大老婆, 我也不能去。”
这个时候, 袭人边笑边从山石背后转出来。 三人继续谈论这件事, 平儿开玩笑叫鸳鸯“给了琏二爷, 大老爷就不好要了”, 袭人跟着说笑: “叫老太太说, 把你已经许了宝玉了,大老爷也就死心了。” 鸳鸯 “又是气, 又是臊,又是急”, 直骂她们: “两个蹄子不得好死的!” 那两人于是设身处地地担心贾赦的性子,怕鸳鸯 “不得干休”。 鸳鸯就又说出了一番声震云天的刚烈话来 (预兆了她的命运结局):
“纵到了至急为难, 我剪了头发作姑子去;不然, 还有一死。 一辈子不嫁男人, 又怎么样? 乐得干净呢!”
接着, 是鸳鸯的嫂子到园里来告诉这 “天大的喜事”, 被鸳鸯好一顿臭骂。 骂得那叫一个痛快那叫一个淋漓。
再接着, 因平儿问起, 袭人就叙说了她为什么会躲在山石背后, 她原是出来寻宝玉的,先看见平儿, 后看见鸳鸯, “谁知你们四个眼睛没见我”。
就在这时, 又听身后笑道:
“四个眼睛没见你? 你们六个眼睛竟没见我!” 三人唬了一跳, 回身一看, 不是别个,正是宝玉走来。
你看看, 从四个眼睛到六个眼睛, 情急之时, 曹雪芹偏有这等缓笔! 悲剧的原野里, 开满了喜剧的花。
再后面, 是贾赦威胁鸳鸯哥哥那番 “难出我的手心” 的恶语狠话。
最后, 以鸳鸯在贾母与众人面前发誓赌咒铰发明志结束了这场闹剧与丑剧。
52.钱叫钱
贾母因鸳鸯的事非常生气, 责骂了邢夫人一顿。 为了抚慰贾母, 薛姨妈与凤姐等人就陪她斗牌。 大家当然故意让贾母和牌赢钱。 凤姐借机说出了那番关于钱的奇绝之语:“姨妈瞧瞧, 那里头不知顽了我多少去了。这一吊钱顽不了半个时辰, 那里头的钱就招手儿叫他了。 只等把这一吊也叫进去了。 牌也不用斗了, 老祖宗的气也平了, 又有正经事差我办去了。” 话说未完, 引的贾母众人笑个不住。偏有平儿怕钱不够, 又送了一吊来。 凤姐儿道: “不用放在我跟前, 也放在老太太的那一处罢。 一齐叫进去倒省事, 不用做两次叫箱子里的钱费事。” 贾母笑得手里的牌撒了一桌子,推着鸳鸯, 叫: “快撕他的嘴!”
钱能开口叫钱! 再加上后面第五十四回用簸箩往戏台上撒钱时 “满台钱响”, 曹雪芹真是把钱写到了尽头与绝处。 记得当代作家余华在 《活着》 里也写过钱的声音 (“钱在钱上面哗哗地流, 这样的声音我有四十年没有听到了”), 可看成是 《红楼梦》 里的钱响之余绪或回音。
53.嫣红
因为鸳鸯死活不依 (如果不是贾母的丫头, 估计不依也得依。 这也为后来鸳鸯的悲剧结局埋了伏笔), 贾赦终究费了八百两银子买了一个十七岁的女孩子来, “名唤嫣红”。曹雪芹偏偏让这个十七岁的女孩叫嫣红!我们即刻想到的是一朵鲜花被掐断被揉碎的画面, 而且是被一双贪欲的青筋虬曲的魔爪黑手。
从王短腿到嫣红, 便可知曹雪芹为人物命名的技艺与功夫远超谐音梗。
好作家都会为自己的小说人物取一个好名字, 其较真与执着, 一点也不亚于父母给自己的孩子取名字。
因为读者先看到的是名字, 后看到故事与情节, 名字就会先入为主地给我们第一印象,这大概是一个什么人。 我们经常说人如其名,名字对人或多或少存在映射与暗示, 名字甚至会潜移默化地影响一个人的个性, 在某种程度上, 名字就是对一个人的隐喻。
《水浒传》 里的人物名字就很棒, 很绝。武松, 一看就是一个英雄好汉, 腰杆硬挺, 顶天立地, 但如果叫武杨就歇菜了, 就变成了一个文弱书生。 鲁智深, 是的, 他很鲁莽, 如果叫张智深就完蛋, 马上变成一个穷秀才或酸教授。 石秀这个名字也很赞, 他硬朗勇敢, 是个拼命三郎, 但他也很机敏很细心 (一下子察觉了巧云与头陀之淫事, 而杨雄自己反倒蒙在鼓里), 所以姓石却名秀, 矛盾又统一。
鲁迅先生的小说里, 孔乙己与阿Q 当然都是不可多得的好名字。
莫言的小说 《透明的红萝卜》 里, 那个孩子叫黑孩, 也好。
谌容的中篇小说 《人到中年》 的女主人公叫陆文婷, 一看就是一个知识分子; 而余华的小说 《活着》 的男主人公叫福贵, 一听就是个乡绅地主。
当然, 人物的命名也要注意一个度, 不能把人如其名搞成人即其名, 过犹不及。 比如革命样榜戏里, 正面人物就叫李玉和, 又是玉又是和, 恨不得把中国文化里最好的文字全归了他; 反面角色则叫刁得一, 一看其姓就是个坏蛋。 人性的立体复杂被简化为正反二元, 人物则成了漫画与符号。
《红楼梦》 里的人物命名, 可谓形神兼备,恰到好处, 仿佛点化之功, 真正做到了闻其名而谙其人, 堪称文学命名的典范。
54.因果与相关
统计学上, 有一个皮尔森相关系数, 用来考察两种事物之间的相关程度。 我们也可以用它分析 《红楼梦》 的叙事风格。小说的一个通行定义是叙事性文本, 说白了, 小说就是要讲故事。 故事有两个条件, 一是因果关系, 二是时间序列。 也就是说, 在故事性文本中, 情节与情节之间, 细节与细节之间, 都具有严密的逻辑和因果的联系。
而《红楼梦》 的散淡叙事, 则放弃了通常的叙事逻辑与理性结构, 情节之间、 细节之间, 往往是相关关系, 而不是因果关系。 这样的相关关系, 可远可近, 可松可紧, 云开日出, 自然而然, 从而导致了文本的弥散与恬淡风格。
以第四十七回为例, 呆霸王薛蟠因惹骚被柳湘莲 “苦打”, “疼痛虽愈, 伤痕未平, 只装病在家, 愧见亲友”。 天天装病, 终究不是个事, 于是, 他决定跟薛家当铺内揽总张德辉到南方做生意, 贩些纸札香扇来卖。 薛姨妈且喜且忧, 最后还是同意了此事。 薛姨妈与宝钗母女俩一起送薛蟠出了仪门, “四只泪眼”(是对前面的 “四个眼睛” “六个眼睛” 的喜剧性变奏与回响) 看他远去。
薛蟠出门做生意这个情节之后, 曹雪芹紧接着就叙述了香菱学诗并入驻大观园的情节。这两个情节, 只有松散的相关关系, 而没有紧密的因果关系。 薛蟠走后, 薛姨妈本来是叫香菱与她一起住的, 后在宝钗的建议下, 才住进了大观园。
另外, 薛蟠一年后返回, 路遇柳湘莲并导致尤三姐的爱情悲剧, 前后之间显然也有遥远的呼应与联系, 存在着一定的相关系数。
同理类推, 我们还可以分析 《红楼梦》 的众多情节之间与细节之间的类似的相关关系。
由此证明, 正是相关关系, 而非因果关系, 造就了 《红楼梦》 的散淡叙事。
55.写实与写意
鲁迅先生在 《中国小说史》 里谈到过 《红楼梦》 的 “写实” 风格:“盖叙述皆存本真, 闻见悉所亲历, 正因写实, 转成新鲜。”
作为一部全新的生活史诗与百科全书,《红楼梦》 的情节尤其是细节都是写实的, 它们不是传奇与虚构的产物, 而是作家的 “亲历” 与记忆的文学书写, 它们不仅具备艺术真实, 而且拥有生活真实。 写实的实, 是眼见为实的实, 也是扎实和详实的实, 因此经得起方家与读者的论证与挑剔。 正是这些饮食起居日常活动的写实性叙述, 构筑了 《红楼梦》 的生活质感与时代脉息, 造就了叙事的真实感与现实感, 形成了统计学上所说的 “信度与效度”,新鲜与亲切皆由此而来。
按台湾学者黄一农的考证, 曹雪芹对传统工艺风俗物品极有兴趣和造诣, 落魄后甚至就靠这些技艺维持生计, 而且撰写过 《废艺斋集稿》 八册, 有画画刻印的, 有风筝制作的, 有烹调做菜的。 因此, 《红楼梦》 成为千年一遇的百科全书, 决非偶然。
打开 《红楼梦》, 随处可见硬碰硬的写实的文笔与叙述, 它们一看就不是闭门造车的虚构, 而是人生历练与生活经验的化用。 比如元妃省亲时的仪仗与队列, 比如宁府宗祠祭祀的程序与礼器等, 又比如第七十回的放风筝, 如果没有相应的生活经历, 就很难把它们写得如此扎实如此细致。
再比如第五十二回晴雯病补雀金裘, 那是《红楼梦》 里的著名桥段。 晴雯在 “头重身轻,满眼金星乱迸” 的情况下, “狠命咬牙捱着”,带病补裘, 凸现了晴雯个性, 读来让人动容。而正是那一连串补裘动作的具体写实的叙述,让这个桥段变得有根有据可见可触, 像武功高手的马步一样扎实可靠:
晴雯先将里子拆开, 用茶杯口大的一个竹弓钉在背面, 再将破口四边用金刀刮得散松松的, 然后用针纫了两条, 分出经纬, 亦如界线之法, 先界出地子后, 依本衣之纹来回织补。
想必 《废艺斋集稿》 里也定有缝纫绣补方面的相关内容罢。
当然, 我们谈论并肯定 《红楼梦》 的写实性的时候, 切忌胶柱鼓瑟, 把小说与史实混为一谈, 更不能根据这些写实性情节把 《红楼梦》 推断为家族传记。
且不说 《红楼梦》 的魔幻现实与神话结构, 即便是小说中的不少生活用品与衣食细节的描述, 也明显逸出生活真实, 并非写实, 而是写意, 是虚拟, 是小说家言, 是游戏文字。
比如 《红楼梦》 里那道最有名的菜肴 “茄鲞”, 刘姥姥吃了几口愣是没尝出茄子味来,凤姐是这么跟她讲述其烹制方法的:
“你把才下来的茄子把皮刨了, 只要净肉,切成碎钉子, 用鸡汤煨了, 将香油一收, 外加糟油一拌, 盛在罐子里封严, 要吃时拿出来,用炒的鸡瓜一拌就是。”
据说这道菜的做法完全不符合烹调原理,照着做根本不好吃, 而且茄子下来的季节天气炎热, 封在罐子里定会发臭。 凤姐之所以要胡编乱诌, 目的只是要唬弄刘姥姥。 当然, 借助这道戏拟的茄鲞, 曹雪芹已然写出了村野人家与豪门大族之间的天壤之别。
再比如第六回刘姥姥初进荣府, 曹雪芹描写了刘姥姥眼中凤姐的穿着打扮:
那凤姐儿家常带着秋板貂鼠昭君套, 围着攒珠勒子, 穿着桃红撒花袄, 石青刻丝灰鼠披风, 大红洋绉银鼠皮裙, 粉光脂艳。 端端正正坐在那里, 手内拿着小铜火箸儿拨手炉内的灰。
除了秋板等细部 (秋天时剥制, 毛短,薄, 不热) 是真实的, 启功等人曾考证这一段衣饰描述不符合清代式样与着装情况, 所以这段叙述其实也属于虚拟与写意。 珠宝加皮草,桃红又大红, 突显的是凤姐的珠光宝气, 是她的高贵身份与张扬个性。
还有像第四十二回栊翠庵品茶的情节, 沈从文曾经著文考证, 妙玉捧给贾母的茶具用品, 要么不符合律法规制 (“海棠花式雕漆填金云龙献寿的小茶盘” 是皇家专用), 要么压根儿不存在 (“成窑五彩小盖钟”)。 沈从文还认为,妙玉端给宝钗黛玉的茶杯都是曹雪芹故意杜撰出来的假古董, 意在讽刺妙玉为人做作行止怪僻。 另外, 据说给宝钗的杯子谐音 “班包假”, 给黛玉的杯子谐音 “性蹊跷”, 也都借虚拟的器物名称隐喻了人物的个性。
之于第五回宝玉在秦可卿卧室看到的那些生活用品与摆设, 什么 “武则天当日镜室中设的宝镜” “飞燕立着舞过的金盘” “安禄山掷过伤了太真乳的木瓜” 以及 “西子浣过的纱衾” “红娘抱过的鸳枕” 等, 更是子虚乌有的游戏笔墨。 除了显现房主的奢华, 这些虚幻的物品, 也为后面的太虚幻境作了铺垫与接引。
56.小说中的清单
作为一种准修辞格, 清单古已有之, 比如《山海经》 里奇诡的植物与动物清单, 使魔幻变得客观; 比如 《史记·货殖列传》 里的风物与特产清单, 让史实显得详实。《巨人传》 里的食物清单, 显现了拉伯雷的夸张能力以及叙述的狂欢风格。
惠特曼诗歌中繁花盛开般的清单, 则把自我之歌扩展为人类史诗。
而在 《阿莱夫》 这个短篇中, 博尔赫斯发明了一份异位移植的有限清单, 捕获了无限的宇庙。
当代作家迟子建也喜欢在小说里列清单。在长篇小说 《白雪乌鸦》 的开头, 迟子建就用一份清单描述了一百年前哈尔滨傅家甸的街市:
霜降在节气中, 无疑是唱悲角的。 它一出场, 傅家甸的街市, 有如一条活蹦乱跳的鱼离了水, 有点放挺的意思, 不那么活色生香了。那些夏日可以露天经营的生意, 如理发的, 修脚的, 洗衣服的, 代拟书信的, 抽签算命的,点痦子的, 画像的, 兑换钱的, 卖针头线脑的, 擦皮鞋的, 不得不收场, 移到屋内。 不过锔缸锔碗的, 崩爆米花的, 照旧在榆树下忙碌着——他们的活计中有炭火嘛。
列出这样一份不厌其烦的清单, 不仅需要细心与耐心, 还需要对生活的观察与熟稔, 更需要对生活的热情与钟爱。 读到如此纷杂多样的手艺与行当, 一定会让我们重新想起生活的丰盈、 繁茂与宽广。
《红楼梦》 第四十二回, 曹雪芹就让宝钗列过一份绘画工具与用品的冗长清单, 它让读者恍然明白, 画一幅中国画绝不是毛笔与墨汁这么简便, 简直是一项浩大繁琐的工程。
到第五十三回, 曹雪芹又让庄头乌进孝向贾珍开列了一份年货清单:
大鹿三十只, 獐子五十只, 狍子五十只,暹猪二十个, 汤猪二十个, 龙猪二十个, 野猪二十个, 家腊猪二十个, 野羊二十个, 青羊二十个, 家汤羊二十个, 家风羊二十个, 鲟鳇鱼二个, 各色杂鱼二百斤, 活鸡、 鸭、 鹅各二百只, 风鸡、 鸭、 鹅二百只, 野鸡、 兔子各二百对, 熊掌二十对, 鹿筋二十斤, 海参五十斤,鹿舌五十条, 牛舌五十条, 蛏干二十斤, 榛、松、 桃、 杏穰各二口袋, 大对虾五十对, 干虾二百斤, 银霜炭上等选用一千斤、 中等二千斤, 柴炭三万斤, 御田胭脂米二石, 碧糯五十斛, 白糯五十斛, 粉粳五十斛, 杂色粱谷各五十斛, 下用常米一千石, 各色干菜一车, 外卖粱谷、 牲口各项之银共折银二千五百两。 外门下孝敬哥儿姐儿顽意: 活鹿两对, 活白兔四对, 黑兔四对, 活锦鸡两对, 西洋鸭两对。
这份清单格式之规范与标准, 项目数量之繁多详尽, 在中外古今的小说中实属罕见。 曹雪芹为何要开列一份如此详细漫长的清单呢?究竟应该如何来欣赏这份清单呢?
首先, 我们想到的一定是贾府豪门的奢糜生活, 过一个年, 需要如此堆山叠谷稀罕珍贵的货物, 刷新了我们的三观与想象力。
其次, 这份清单也坐实了贾府的皇亲国戚的身份与地位 (小说里还有玫瑰露等其它真凭实据), 比如清单中 “鲟鳇鱼二个” 这一项看上去不显山不露水, 实际上绝非寻常之物, 连皇家过年也就是六个而已。
其三, 这份清单为何用 “大鹿三十只” 开头呢? 一者, 鹿谐音禄, 是福禄寿的隐喻; 二者, 由逐鹿中原的典故可知, 鹿是权力的喻象, 暗示的是升官加爵; 三者, 前不久, 大观园里宝玉湘云等人不是刚刚 “割腥啖膻” 吃过烤鹿肉么? 另外, 许多民族把鹿看作天神, 祭天是以祭鹿为象征的, 受此影响, 鹿的地位比一般动物高, 排在第一位也就不奇怪了。
其四, 这份清单突现了叙事的真实性与客观性, 详细具体, 所言不虚, 一份清单就是一种生活方式。 它对小说的生活质感与写实品格无疑有所增益与贡献。
其五, 曹雪芹自觉运用的清单修辞, 颇像后现代小说的拼贴与互文手法, 可以使小说变得不拘一格文体杂糅, 使叙事变得弥散、 灵活而丰瞻。
其六, 一份清单, 其实就是一部微型百科全书, 它透露的是 《红楼梦》 百科全书式的创作风貌与目标。
57.能指之歌
语言文字不仅能够出神入化活色生香, 而且可以歌咏可以吟唱。 鉴于汉语的对仗与四声, 前有浮声, 后有切响, 在伟大作家手里,其叙述与语言仿佛曲谱乐章, 可臻于旋律悠扬音韵铿锵之佳境。我们来看第五十三回 “宁国府除夕祭宗祠” 的一段叙述:
只见贾府人分昭穆排班立定: 贾敬主祭,贾赦陪祭, 贾珍献爵, 贾琏贾琮献帛, 宝玉捧香, 贾菖贾菱拜毯, 守焚池。 青衣乐奏, 三献爵, 拜兴毕, 焚帛奠酒, 礼毕, 乐止, 退出。
这段摸拟文言的语言叙述, 节奏顿挫, 语调抑扬, 读来如戏剧之婉转唱腔, 如戏骨老生亮相时的招式与台步, 那么有仪式感, 那么有现场感。
如按索绪尔把语言概念分解为能指与所指, 那么这段叙述恰如一阙能指之歌, 即使把语义与所指放在一边, 单凭其能指, 单凭其声调与节奏, 单凭其音韵与语感, 就有一种祭祀场面的即视感!
58.走大了脚
却说宝玉在元宵夜宴里游离出来, 到园子里去撒了泡尿, 来到花厅后廊上, 只见两个小丫头已经捧着小沐盆拿着沤子壶在那里久等。跟随宝玉的秋纹伸手试了一下, 就责怪丫头,因为那水是冷的, 小丫头就辩解说, 刚才倒的是滚水, 没想到等了一会就凉了。正说着, 可巧遇到一个老婆子提着一壶滚水走来。 小丫头就想让老婆子 “倒上些”:
那婆子道: “哥哥儿, 这是老太太泡茶的, 劝你走了舀去罢, 那里就走大了脚。” 秋纹道: “凭你是谁的, 你不给? 我管把老太太茶吊子倒了洗手。” 那婆子回头见是秋纹, 忙提起壶来就倒。 秋纹道: “够了。 你这么大年纪也没个见识, 谁不知是老太太的水! 要不着的人就敢要了。” 那婆子笑道: “我眼花了,没认出姑娘来。”
这几句对话生动有趣极了, 而且意味隽永绵长。 尤其是 “那里就走大了脚” 这一句, 新颖别致, 发噱解颐, 在一部 《红楼》 的无数话语里也堪称金句 (这句话似乎也透露了贾府的姊妹们丫头们是缠足的)。
当然, 通过这几句简约对话, 贾府豪门之权力结构与阶层分化已经显露无遗。 不仅主人间辈分森严谱系缠绕, 仆人之间也同样身份迥异地位悬殊, 且她们的身份地位完全随着主人的身份地位之不同而不同。 秋纹在老婆子面前之所以能如此张狂, 全仗着她是宝玉的大丫头。
在贾府, 就连那壶里的水, 皆有其身份与尊卑呢。
59.坐在一处挤着
元宵夜宴, 吃饱喝好后, 先是看戏, 然后让两个女先儿说书。 针对新书 《凤求鸾》 (有趣的是, 书中那个公子哥儿就叫王熙凤, 曹雪芹又一次借机把凤姐男性化) 的情节内容, 贾母 “破陈腐旧套”, 而 “刚口” 的凤姐趁势儿诌了一段 《掰谎记》。听先儿弹完一套 《将军令》 曲子, 已到三更。 贾母便觉得有些 “寒浸浸” 的, 王夫人建议贾母进暖阁里去, 贾母却非让大家一起转移到暖阁, 王夫人怕里间坐不下:
贾母笑道: “我有道理。 如今也不用这些桌子, 只用两三张并起来, 大家坐在一处挤着, 又亲香, 又暖和。” 众人都道: “这才有趣。”
每次读到这个地方, 内心会忽然洋溢起一股子暖流, 这股暖流与童年的记忆有关。 那时候, 逢年过节, 虽家境贫寒, 但一大家子围着大火炉子, 挤在一起嗑瓜子闲聊天, 气氛特亲切特温馨, 可不就是贾母说的 “又亲香, 又暖和”!
《红楼梦》 讲述的虽然是豪门生活贵族排场, 但却分明通向普遍的世态与人情, 写出的是让天下人皆可感同身受的永恒的生命经验与心灵律动。
我觉得这才是 《红楼梦》 最厉害的地方。
60.击鼓
就像诗风平淡的陶渊明偶尔也会激越一下, 写出 “金刚怒目” 式的 《咏荆轲》, 在《红楼梦》 散淡从容如太极的叙述中, 曹雪芹也会偶而手痒, 来一段炫技的发力的文字。元宵夜宴移入暖阁后, 开始击鼓传花讲笑话。 逸兴遄飞的曹雪芹用铿锵有力的文字描述了女先儿手中的响鼓声:
或紧或慢, 或如残漏之滴, 或如迸逗之疾, 或如惊马之乱驰, 或如闪电之光而忽暗。其鼓声慢, 传梅亦慢; 鼓声疾, 传梅亦疾。
当然, 一部 《红楼》, 最文采飞扬词藻瑰丽的篇章, 当属 《芙蓉诔》, 曹雪芹可谓倾其功力尽其才华而为之, 洒泪泣血, 悲恸凄怆,不输汉赋, 直追离骚。
61.四个“且”
因凤姐生病调养 (盛极而衰的症候, 凤姐的也是贾府的), 探春顶替她成为荣府的新的管理者 (第四十六回王夫人受贾母委曲时, 他人皆默, 独探春为之辩, 可看成是铺垫)。媳妇婆子们想试试探春的 “斤两”。 先出场的是吴新登的媳妇, 来回赵姨娘死了兄弟的事, 她故意装糊涂, 问需要给多少抚恤金。 按例只能给二十两, 可辅佐的李纨只知不久前袭人母亲去世时给了四十两, 就答应也给四十两。 吴新登家的暗喜, 接了对牌就要走, 探春叫住了她:
探春道: “你且回来。” 吴新登家的只得回来。 探春道: “你且别支银子。 我且问你:那几年老太太屋里的几位老姨奶奶, 也有家里的也有外头的两个分别。 家里的若死了人是赏多少, 外头的死了人是赏多少, 你且说两个我们听听。”
连用四个虚字 “且” (《水浒传》 石秀撞见巧云与头陀腻在一处, 为了表现那两人的心虚, 施耐庵连用了五个 “连忙”), 把探春的机敏、 果断与斩截个性展露无遗, 给了众人一个下马威, 一个凛然、 毅然复又决然的 “厉害”的新管理者从此脱颖而出。
在探春主事管理的情节里, 曹雪芹也用了不少笔墨, 叙述了平儿的帮凑辅助, 表现了她的贤慧与体恤、 忠诚与良善, 表现了她的识大体顾大局, 在探春与凤姐之间起到了交通润滑的作用, 竭力为探春的管理工作保驾护航, 读来让人感动和感佩。
而在后面的尤氏姐妹的悲剧情节里, 平儿是唯一帮助、 关怀和安慰过绝境中的尤二姐的人, 展现了她天使般善良的一面。
一部 《红楼》, 平儿几乎是一个没有瑕疵的理想人物。 曹雪芹让她叫平儿, 想必是在告诉我们, 如果这个世界上的人都能像平儿那样, 则四海晏, 天下平。
62.一嫁一娶
第五十五回凤姐与平儿讨论贾府未来的经济状况与财务支出, 凤姐口中自觉不自觉地流露出了这样的话:“宝玉和林妹妹他两个一娶一嫁, 可以使不着官中的钱, 老太太自有梯己拿出来。”
言外之意, 宝玉与黛玉各有嫁娶, 各有婚姻。 这个地方如果读得不仔细, 就很容易疏忽凤姐那隐含的动机或潜意识: 对木石前盟的忽视甚至否定。
其实前面第五十回凤姐听说宝琴已许了梅翰林的儿子时, 就曾 “嗐声跺脚” 地表示, 她原本想给宝玉作媒的。 稍前, 贾母已经细问过宝琴的年庚八字, 显然也有这个意思, 察颜观色的凤姐一切看在眼里, 她自然会奉承顺应贾母。
这前后两处细节加在一起不难断定, 事情发展到这儿, 宝黛之恋或木石前盟已被悬置起来, 至少被放进了括号里。
63.梦中之梦
第五十六回回末, 贾宝玉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贾宝玉梦见了另一个自己 (甄宝玉), 而梦里的另一个自己也做了一个梦, 梦见的是贾宝玉。梦中之梦, 庄子在 《齐物论》 里早就谈过, 所谓 “梦之中又占其梦焉”。 而贾宝玉这个梦的形式, 也近似于庄周梦到蝴蝶, 蝴蝶又梦到了庄周。 曹雪芹的创新之处或现代性在于, 他为这个梦找到了现实依据, 将这个梦进行了还原或解构。 袭人听到宝玉在梦中叫喊他自己的名字, 忙推醒他, 她对神意尚恍惚、 不知身在何处的宝玉说:
“那是你梦迷了。 你揉眼细瞧, 是镜子里照的你影儿。”
原来睡前照镜, 宝玉在穿衣镜上看到另一个自己, 镜中另一个自己又让他想起生活中那个未曾谋面的据说跟他 “一模一样” 的甄宝玉, 所以睡着之后才会做这样一个稀罕的梦。
曹雪芹利用镜子促成并还原梦中之梦, 贴切而又巧妙, 镜像的反射与增殖, 恰如梦境的衍生与递增。
另外, 曹雪芹的梦中之梦, 与博尔赫斯小说 《另一个人》 中的梦中之梦可谓异曲同工。那是晚年的我梦见了青年的我, 而那个青年的我又梦见了晚年的我。 只是博尔赫斯解构这个梦的工具不是镜子, 而是那张美元纸钞上的年份。
文学港 2023年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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