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乡村的清晨是清新的, 刚刚从睡梦中醒来的人, 开始了心情明亮的一天。鸟儿啁啾, 露珠在草尖摇晃, 蒿草的清香混和着泥土的气息在空气中荡漾。 幽静的小径旁, 紫云英盛开着数不清的花朵, 马鞭草和猫眼草肆意生长, 路边的枫香树不知多少年岁了, 新生的叶芽在清晨的阳光中闪耀着光芒。
天还蒙蒙亮的时候, 母亲就起床了, 打开院子的大门, 把鸡和猪放出去,再去半山腰的水井里挑水回来。 上山的路上, 挑水的人已在一路上留下清水的痕迹。 挑完水的人们再去菜园子里忙碌。 村里每户人家都有菜园子, 清晨和黄昏, 都有人在菜园里浇水、 施肥、 采摘。
每次母亲进门, 都会挎着满满一篮子蔬菜回来, 跺碎了拌上糠或煮熟的红薯喂猪, 猪边吃边哼哼着, 有时还把两只前足踏进猪槽里去, 贪婪极了。 吃饱了就乖乖走到猪圈躺下, 闭上眼睛, 心满意足的样子, 一会儿功夫就呼噜呼噜打着猪鼾。 母鸡下蛋的时候就会从外面匆忙赶回来, 趴在家里的鸡窝里, 下蛋了 “咯咯哒” 叫一会儿再出去觅食。 母亲说不能追赶它们, 它们受到惊吓, 就会把蛋下在野地里, “那样的鸡不成器, 总是丢蛋。”
把菜丢到院子里, 母亲就忙着生火添柴熬粥, 顺手把两张椅子拎到门前的槐树下, 然后把我抱到椅子上, 帮我把受伤的右腿摊放在对面的空椅子上。 我家门前有柳树、 大槐树, 也有枣树。 枣花开的时候, 从屋后山林吹过来的微风, 轻柔吹过枣树, 枣花簌簌落了下来, 落在我的头顶和身上。 枣花和槐花落下来的时候,像雪一样纷纷扬扬, 空气里都是淡淡的清甜的味道。 阳光从枝叶间漏下来, 斑驳地洒在我的衣服上, 也洒在我的脸上、 手上, 洒在依然不能动弹的右腿上, 我坐在椅子上, 任槐花落在身上, 阳光洒在身上, 也任风从南吹到北, 太阳从东走到西。 我只能那样坐着, 看麻雀在树枝上跳来跳去、 看小鸡在地上跑来跑去、 看忙忙碌碌的蚂蚁顺着椅子腿, 爬到我的衣襟上、手心里。
每天村里上湾和下湾的女人从门前路过,都要坐在槐树下的石头上歇一会儿, 有人关切地询问我之前在镇上的生活, “唉! 城市里的女伢儿就是娇气。” 那个爱叹气的女人住在上湾, 牵着她的女儿站在我面前。 小女孩和我差不多大, 身体瘦弱、 头发稀疏、 目光呆滞。 母亲说那女人是个 “糊涂虫”。 她每次给自己的女儿洗头, 把烧开的水倒在脸盆, 把手帕丢进去, 一手用力按着她女儿的后背, 另一只手用火钳夹着湿透的手帕往她女儿头上淋, 她女儿烫得哇哇大哭, 她却厉声呵斥: “就你大惊小怪! 不烫一点, 你头上的虱子死得了吗?”
瘦弱的妹妹总是跟在母亲身后嚎哭着, 有时是因为饿了, 有时是因为摔跤了, 路过的人听见了就摇头叹息: “怎么就舍不得打?” 有个看着很面善的大婶说: “乐大姐这辈子真造孽哟, 一天到晚种地喂猪, 还要拉扯你们这不省事的姊妹俩, 你爸现在是不是升官了? 还是在外面重找了个婆娘? 他怎么从来不回来?”“这腿好不了, 怕是要成为瘸子了!” 一个陌生的女人坐在那里自言自语几句, 然后自顾自站起来走开。
起风了, 盖在双膝上的毛巾被风吹落, 我弯着腰想伸手去捡起来, 却一下子从椅子上摔下来。 像一颗石子投进平静的湖面, 疼痛从右腿上荡开来, 瞬间遍布全身, 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滴下来, 摔在地上都是疼痛的形状。
等疼痛的涟漪荡过去, 我低头看着腿, 真的会成为瘸子吗?
2
宣化店是县城最大的一个小镇, 这里几百年前就车水马龙, 南来北往的人都在这里洽谈生意, 曾是湖北与河南两省的商贸中心, 乡下的人逢双日子就去镇上赶集。 父亲在镇上的粮店工作, 从我记事起, 父亲就常带着我去镇上。
正月十三的下午, 他从罗山县出差回来,把我从姑奶奶家接回宿舍, 给我换了身新衣服后, 就坐在床边的矮凳子上洗衣服。 他搓衣服很用力, 洁白的肥皂泡沫在洗衣盆里不断堆积, 又不断破裂。 三岁多的我坐在门边的小火炉旁, 伸着双手烤火。 小火炉里的小煤球越烧越旺, 蓝色的火焰像舌头一样舔着壶底的边缘, 火炉上烧着的水早就 “咕咕哝哝” 沸腾着。
“咚咚锵” 的锣鼓声透过小小的玻璃窗传进屋内, 屋子里的尘埃也仿佛跟着鼓点跳动起来, 锣鼓声像一条线, 把我的心也拉扯出来了。 再过两天就是元宵节, 镇上的舞狮子队已提前到处热身闹场。 楼下舞狮子的人群里不断爆发着叫好声、 鞭炮声, 这几天是一年中最热闹的时候。 我用乞求的眼神看着父亲: “爸,我可以看吗?”
他头也不抬回答: “你自己搬张椅子到窗子那儿去看。”
我高兴得一下子从椅子上跳起来, 起身迈步太急, “轰隆” 一声, 整个人摔倒在地上,小火炉和水壶也被我绊倒了, 壶里烧开的水全泼到右腿的新棉裤上。 仿佛泼在棉裤上的不是水, 而是火, 我感觉腿上着了大火, 炙热地灼烧让我脑子里一片空白。 父亲的脸色瞬间黑了下来, 瞪着我: “还不赶紧滚起来!” 我也想爬起来, 可是腿很沉, 根本不听使唤, 使出全身的劲儿, 仍然趴在地上。 他三两下把衣服搓完, 大步迈过来, 用沾着肥皂泡沫的大手一把将我从地上拎起来。 当他把厚厚的湿棉裤脱下来的时候, 右腿上烫熟的皮肤已经蜕皮, 粘连在秋裤上了。
第二天清晨, 他上医院的药房窗口问大夫: “孩子烫伤了, 用什么药方能治?” 药房大夫问: “严重吗?” 父亲摇着头说: “不严重。” 药房大夫回答: “不严重的话, 擦点紫药水就行。”
父亲买了一瓶紫药水回家, 我看着他坐在床头, 把一根棉签放在装着紫药水的药瓶里搅了几下, 然后把褐紫色的紫药水涂抹在伤口上。 棉签挨到皮肤破损严重的伤口时, 我疼得忍不住抖了一下。 棉签每碰触一次, 我就抖动一下。 清凉的紫药水覆盖着腿上的伤口, 却覆盖不了疼痛, 像是夜晚的月光覆盖着大地, 却覆盖不到那些照不到的黑暗角落。 伤口面积太大, 最后他把整瓶紫药水都涂抹在腿上了。 我躺在床上, 头脑昏沉, 一会儿醒着一会儿迷糊。 我听见邻居家的孩子在楼道里蹦跳、 跑动, 在大声欢笑。 他们约着去楼下玩斗鸡, 那个大哥哥每次都用左腿跳, 让着比他小的孩子们。 我多想加入他们的队伍, 哪怕只是在旁边看看热闹也好。 可我的右腿又沉又重, 连翻身都翻不动。
过了大半个月, 烫伤的皮肤开始渗水, 父亲三天两头去医院买紫药水。 他对药房的大夫说: “多买几瓶紫药水, 最近要下乡, 怕没时间总往医院跑。” 大夫又关心地问: “孩子烫得是不是很严重? 还没好的话就赶紧送到医院来看看吧!” “不要紧, 小事。” 他已让人给母亲带口信, 让她赶快把我接到乡下去。
看到我被紫药水浸染得面目全非的右腿时, 母亲吃了一惊, “我的个菩萨! 怎么成这个样子了?” 她的眼泪像河水一样涌了出来。在父亲黑着的脸面前, 母亲什么也不敢问, 什么也不敢说, 赶紧帮我把衣服穿好, 把我装在箩筐里, 另一端的箩筐里压着一块石头, 挑着我穿过宣化店热闹的街道, 从前她来镇上赶集的时候, 总要买点什么带回去, 这次她却没有任何心思, 只是低着头往家的方向走。
母亲挑着我, 走着走着就开始喘气, 路上歇了好几次。 她蹲在我面前, 摸着我的额头开始淌眼泪。 “眼泪多, 受奔波”, 她平时不爱掉眼泪, 总说爱哭的人运气不好, 但是此刻蹲在我面前的她却几乎哭出了声, 我能感觉到她摩挲着我额头的手在微微颤抖着。
来来往往去集市的人, 不少是村里的熟人。 赶集回来的人看到路边有块石头就一屁股坐下来, 歇在路边东张西望, 看到了熟人就老远搭话。 有人问: “乐大姐, 小伢儿得了么病?”
“让开水烫到了。” 母亲年年去金山岗的娘娘庙烧香许愿, 大队里舞狮子的时候, 她还花了全部积蓄捐赠了一只狮子头, 她说送子娘娘看她心诚又可怜, 才把我送给她。 生下来的孩子也并不是都能养活, 村里夭折的孩子不少,她说每年去庙里烧香, 都求菩萨保佑我平安。
平时上街赶集, 母亲的箩筐里挑再多东西走路也很快。 这个下午, 她走路有些有气无力, 走一会儿就要停下来歇脚, 每次歇脚都要歇好半天, 四下无人的时候就淌眼泪, 那段路像是走了一年那样漫长。
好久没出门, 我先是努力伸长脖子, 好奇地四处张望, 之后就迷迷糊糊睡着了, 睁开眼时就到家了。 母亲把我放到床上盖上棉被, 就赶紧去照顾鸡、 狗、 猪。 它们都跟在母亲后面, 是一支浩荡的队伍, 发出此起彼伏的热闹的嚎叫声。
猪最怕饿, 仰着头, 伸长脖子, 嗷嗷叫着, 叫声不断。 鸡要赶紧撒几把秕谷, 它们吃了食才肯进鸡笼, 天断黑以前如果不把鸡笼的门关上, 会有贼头贼脑的黄鼠狼或狐狸来偷鸡。 有一次天刚蒙蒙亮, 一只狐狸就迫不及待守在鸡笼门前了, 母亲跟在一只狐狸后面, 飞奔着追到它的老巢去了, 它钻进洞里怎么都不出来, 母亲气得在洞口点了一把火, 把狐狸熏得从窝里窜了出来, 那只长了记性的狐狸后来再也不敢来我家了。
躺在昏暗的房间, 我聆听着母亲在院子里奋力剁猪食的声音、 一岁多的妹妹哭闹的声音、 住在隔壁的大爷爷边哄边唬她的声音、 狗在大门外警告路过的陌生人的声音……这些是久违的让人安心的声音。 床上的粗棉床单下铺垫着柔软的稻草, 稻草有阳光的味道, 舒服得让人一动也不想动, 如果没有右腿钻心的疼痛, 回到母亲身边的感觉简直太好了。
3
天气晴朗的日子, 我坐在树下, 看着树枝上叽叽喳喳的麻雀发呆。 做一只麻雀多好, 有双脚, 还有翅膀。
右腿的烫伤越来越严重, 破损的皮肤总是在渗水, 整条腿蜷缩着不能挨地, 只能保持着躺着或坐着的固定姿势。 两岁的妹妹搬来小凳子, 挨着我坐着, 她那么小, 还不知道疼痛的感觉, 看着她明亮清澈的大眼睛, 希望她永远都没有疼痛。 一只野蜜蜂飞来了, 在我们眼前嗡嗡叫着。 妹妹用树枝驱赶它的时候, 不小心打到了我的右腿, 我 “嘶” 了一口气, 右腿仿佛被货车无情辗压, 需要用全身的力量才能抵御疼痛的侵袭。
妹妹趴在椅子边, 轻轻吹着气, “姐, 我给你吹吹就不疼!” 我边摇头边掉眼泪: “还是疼。” “我去跟妈说。” 她起身跑进屋里去了, 我看着我的腿, 大颗的眼泪滴落下来, 溅在伤口的部位。 这条腿是我的, 又像不是我的。 如果是我的, 为什么不能像别的孩子一样行走或奔跑? 如若不是我的, 为何时时痛彻心扉?
那个要饭的又上门来了。 他每个月都会来我们村要饭, 我们家住在村头, 他总是第一个来我们家。 他挑在正中午的时间, 可以讨一碗饭吃。 饱经沧桑的脸满是褶皱, 黝黑的皮肤,不知多少年没洗脸的样子。 他肩上背着一个深颜色的布袋, 母亲说里面是到各家各户要来的大米。 他拿出自己的脏碗, 一只大手在我家的大门上用力拍了几下, 狗马上在院子里吠叫着, 母亲听见声音走出来。 他对母亲说: “大姐, 可怜可怜, 给点吧!”
母亲接过他的碗, 用水瓢在水缸里勺了一瓢水, 把碗冲洗干净, 给他盛了满满一碗饭和菜。 他合起双手作揖感谢着, 接过碗, 先放在树下的石头上, 然后从布袋里掏出一双筷子来。 他捧着碗开始吃饭了, 像是好多年没吃饱的样子, 大口大口吞咽着, 却一粒米饭也没撒下来。 我就那样看着他, 他有时候也会抬起头看看我。
他一口气把一大碗饭吃完了, 也不洗, 和筷子一起收起来, 放在布袋里。 “你们家是好人。” 他露出笑容, 用奇怪的外地口音说。 站起身来, 他向上湾走去, 我突然发现他是一个瘸子, 走路的时候, 要用身体拖着一条腿前行。 他以前应该也是瘸子, 只是我没有注意。看着他吃力行走的样子, 让我内心突然生出恐惧来: 我是不是也要变成他的那个样子?
想着自己悲惨的人生, 我的眼泪开始止不住了。 我们自己还没吃饭, 母亲端着碗出门来, 看到我在无声落泪, 很是诧异: “怎么了?” 我指着瘸子离去的方向崩溃大哭: “我长大了不想要饭!”
彻骨的疼痛让我从梦中惊醒, 我做了一个噩梦, 腿被狼咬断叼走了, 我失去了我的腿。在黑暗中, 我躺在床上, 摸了一下还在的腿,却无法翻动酸痛的身子, 从骨头深处蔓延出来的那种疼痛, 仿佛在骨髓里游走, 侵蚀着身体的每个角落, 连心脏都抽搐起来, 我分不清疼的是右腿, 还是全身所有的毛孔。 疼痛没有任何遮拦, 在全身穿行, 而且不断变换着位置。漫长的黑夜里, 我睁着眼睛, 等着天亮, 却看不到曙光, 总是在快天亮的时候才慢慢睡着。
母亲每天清晨要翻过后山的那座山岭, 走五六里路, 去翁家湾请求赤脚大夫来给我治腿伤。 我问她: “翁家湾的人是不是都姓翁?”“倒不是。” 她说每次快到翁家湾的时候, 看到路边的大杨树上有几只白头翁在那儿歇着。“白头翁是什么样子?” “头是白的, 叫声很好听。” 我妈回答。
快到响午的时候, 赤脚医生才背着药箱到来。 母亲早就炖好了鸡汤, 温好了谷酒。 春鸡顶条牛, 如若不是为了治病, 谁舍得宰杀天天下蛋的母鸡? “鸡子鸡子你莫怪, 你是阳家一碗菜, 今年早点去, 明年早点来。” 每当听到这段念经般唠叨的时候, 我就知道又有一只鸡奔赴黄泉了。
时已入夏, 伤口裸露在空气中, 遭苍蝇蚊子叮咬后愈来愈严重, 一股腐臭难闻的味道在我的腿上、 身上甚至整个屋子里蔓延。 烈日炎炎, 满头大汗的赤脚大夫正午的时候才到, 看了看我的腿, 沉吟片刻后说道, “要消个毒,动个手术。”
他吩咐道: “去把盐罐拿过来, 再用葫芦瓢从水缸里舀瓢凉水。” 他把几勺盐倒在瓢里,用手指搅拌了几下, 融化成盐水。 从他的医药箱子里取出一把薄薄的小刀, 把小刀放在煤油灯上烧一会儿, 让母亲用力按住我的右腿, 他先把半瓢盐水冲洗在伤口上, 再举起手中的刀刃。 那疼痛得麻木了的部位, 如蛰伏的怪兽,突然再次被惊醒, 我还来不及反应, 那薄薄的刀刃已贴着骨头游走, 冰凉彻骨, 每刮动一下, 我都全身颤栗着, 目光惊惧、 呼吸紧促。“妈, 我好疼啊! 要疼死了!” 我哀求着看着她, 不停流泪。 我不明白, 是不是我做了什么错事, 才要遭到这样残酷的惩罚? 母亲仿佛用了一生中最大的力气, 紧紧搂着浑身颤抖的我。
一波又一波的疼痛潮水般涌来, 身上仿佛被雨浇透一般。 每次疼痛来袭时, 我都毫不怀疑, 那种彻骨钻心的疼痛能让我下一刻疼死过去。 那时候我想, 只要能不疼, 让我做什么都愿意, 哪怕以后再也不吃我最爱的糖豆。 “大夫, 伢儿的骨头都露出来了, 还能不能好?”母亲也因为紧张脸色有些发白, 她仿佛自言自语一般小声问大夫。
大夫板着脸背起药箱就走: “俗话说, 用人不疑, 疑人不用! 你要是不相信我, 再莫找我来了。” 母亲赶紧赔礼道歉: “对不起! 都是我的错, 我不会说话, 您大人莫记小人过!”
“你想吃什么?” 大夫走后, 母亲摸着我的头问。 “不想吃。” 我早已精疲力尽, 仿佛经历了一场战斗般全身瘫软, 疼痛的部位也平息下来, 我闭上眼睛, 只想在不疼的时候痛快睡一觉。
醒来的时候, 天早就黑了。 知道我怕黑,我妈每天晚上在房间早早点亮了煤油灯, 她以前只舍得在做鞋子的时候才点灯。 “妈, 我的腿是不是就快好了?” 我看了看煤油灯芯燃烧的火焰, 又看了看我妈的脸, 菩萨一定知道我有多渴望快点好起来, 菩萨会帮我们的! “是的, 很快就好了, 今天大夫给你动手术了的。”我妈肯定地说, 她说什么我都相信。 我的心情好起来了, 露出久违的笑容对她说: “妈, 我想腿好了去看白头翁。” 我还没有见过白头翁,一天到晚都在想, 它是什么样子的呢?
4
阳光像金子一样洒下来, 瓦蓝瓦蓝的天空, 皎洁的云朵在天空慢慢移动, 几只喜鹊在我们前面不紧不慢飞着。 母亲早上忙完了, 进到房间对我和妹妹说: “今天天气好, 我们看白头翁去。” 吃了早饭, 母亲把我背在身后,小心翼翼不碰触到我的右腿, 锁好门, 妹妹去跟住在隔壁的大爷爷打了招呼, 然后我们往翁家湾的方向走去。 “别走到翁家湾, 只到那棵树下, 看到白头翁就行了。” 我叮嘱着母亲,我怕在路上遇到了大夫, 万一他看到我, 又想哪天给我的腿消个毒呢?
菜园子在半山腰的位置, 路过自家的菜园, 我们坐下来歇了一会儿。 “看, 我们家的节节高!” 母亲指给我们看的那片木芙蓉又高又壮, 比母亲还高许多, 花朵开得绚烂美丽,像她好看的笑容。 我仰着头, 看着那些繁茂的花朵。 一朵一朵又一朵, 怎么都数不清楚。 母亲说: “花瓣的颜色在清晨是雪白的, 中午变浅红, 傍晚变成深红。”
几只浅黄色的蝴蝶绕着木芙蓉翩翩飞舞,有一只飞在我们面前, 落在妹妹的头顶。 “别动别动。” 我边说边伸长脖子去看, 它停了一秒钟就飞走了。 母亲说毛毛虫长大就变成了蝴蝶, 我怎么都想象不出, 笨拙的毛毛虫怎么能长出轻盈美丽的翅膀来呢?
菜园里还种了几排玉米, 它们一株株高耸入云。 微风吹过, 如同宝剑的叶子此起彼伏,沙沙作响。 剥去一层层绿色的叶子, 最后一层的叶子薄如婵翼。 蒸饭的时候, 把玉米丢到锅边闷着, 饭熟后掀锅盖, 妹妹就抱着又烫又甜的玉米去门口的石头上坐着啃了。 老玉米埋在灶台的火堆里, 退柴火焖锅巴的时候, 用火钳从火膛里捞出来, 剥去烧糊的外衣, 露出的玉米粒如同晶莹剔透的宝石。
再往山上走一会儿, 就到了山顶。 山顶有许多小松树, 生起一阵阵清凉的松风。 母亲说那些小松树是飞机播撒的种子, 有时还能看见飞得很矮的飞机来给松树喷洒农药。 低矮的松树上, 长着一种名字叫 “苦媳妇” 的虫茧。 传说媳妇被恶婆婆折磨, 不堪忍受, 上吊自杀。仔细看, 可以看到 “苦媳妇” 的脖子上有绳子勒着的痕迹。
我们在山顶上找了块石头又停下来歇息。放眼望去, 山腰和山脚是蜿蜒的梯田, 炊烟袅袅的村庄、 碧玉般清波荡漾的池塘。 大人们总是叮嘱, 不要在无人的时候到池塘里去, 每个池塘都有几个淹死鬼, 在寻找 “替身”。 我们村的池塘无论遇到多旱的年景, 池塘的水都是满满当当, 清波荡漾, 年年旱涝保收。 大群的马口鱼在池塘里游来游去, 经常有一群小孩子在那里盯着池塘看, 好奇的我也挤过去, 脚下一滑落入水里, 咕噜咕噜喝着水, 身子下沉。我记得有次喝饱了水, 被一个过路的好心人捞起来, 他把我放在门前的石头上就走了, 我偏着头, 嘴里不停吐着水。 母亲说村里和我同年的迎春, 没有我的好运气。
“白头翁还有多远?” 我问满头是汗的母亲。 “才刚出门呢, 从这座山走下去, 还要翻一座山, 再走几里地。” “我好渴, 想回家喝水。” 坐在地上的妹妹像小狗一样喘着粗气,似乎再也走不动了。
“白头翁是什么样子呢?” 我又问。 “白头翁的额头是雪白的。” 母亲起身, 准备背着我上路。 她话音刚落, 突然指着前面那棵松树的树枝说, “白头翁在那儿呢!” 顺着母亲手臂指引的方向望去, 有四五只体形比麻雀大不了多少的鸟儿在树枝上跳跃, 两眼上方到后脑都是醒目的洁白, 胸部是灰褐色的, 它们性子活泼, 不怎么怕人, 我们打量它们的时候, 其中有两只也偏偏脑袋打量着我们。 白头翁叫声清脆响亮, 好听极了, 似乎是在和我们打招呼。母亲细听了一会儿, 笑着说, “它好像是在说打倒恶霸大地主。”
5
听见狗叫, 就知道是瘸子又来拍门要饭了, 我又想起他的瘸腿, 瞬间泪如泉涌, “我长大了不想要饭!”
“谁让你去要饭了?” 母亲给瘸子盛饭, 回来说, “造孽人要回老家了, 说明年换个富裕的地方去要饭, 再不来这里了。” 瘸子不来了,我也高兴不起来, 我问母亲: “妈, 我的腿什么时候能好呢?” “快了, 菩萨会保佑你的。”母亲脸上笃定的表情让我相信, 只要今晚睡一觉, 明天醒来我就可以走路了。
“求菩萨保佑!” 母亲每月初一、 十五的清晨, 天还没拂晓就出门, 走很远的路去宣化店镇的金山岗庙里烧香, 求菩萨显灵让我的腿伤快好。 天气慢慢寒冷, 等家里没有母鸡炖汤了, 赤脚大夫也不愿意再来了。 腿伤没有半点缓解, 听人说香油能治烫伤, 我妈托人买了半斤, 每天晚上用一根公鸡尾巴上的羽毛戳了香油, 轻轻涂在受伤的位置, 羽毛拂过的地方,有一种我说不出来的奇异感觉, 整个右腿的小腿仍没有一点完整的皮肤, 看不出这条黝黑的腿里藏着什么样的秘密炸弹, 总是让人疼得不敢吸气, 我的眼泪像倾盆大雨一样流下, 母亲搂着我, 轻轻叹着气: “乖伢儿, 我要是能替你受罪就好了。” 我哭的时候, 瘦弱的妹妹也跟着哭, 这时候, 母亲只好从箱子里拿几粒糖豆出来哄我们。
每天做了早饭, 母亲把灶里还燃着的火碳掏出来, 装在火笼里, 煨着火灰, 把我的双腿搭在火笼上面, 腿上再搭床小被子, 全身上下就暖暖和和的, 把我安置妥了她再出去干活。我坐在椅子上, 坐久了, 全身的关节像是生了锈般难受, 总想扭动一下身子, 却不小心让被子角掉到火碳里面, 母亲从外面回来, 看到屋子里已烟雾缭绕, 我和妹妹都呛得咳嗽, 吓得她大惊失色, 幸好只是被子烧了一块大角, 还没烧到身上来。
“烤火不安全, 你干脆别起床了。” 母亲要忙着干活, 不能整天照看着我。 下雪的天气,她就让我整天躺在床上, 让妹妹去大爷爷的屋里烤火。 等到吃饭的时候, 她再来喊我坐起来, 让我靠在床头, 吃完了接着躺下睡觉。 每天在昏暗的房间躺着, 我想为什么我的腿还不能好呢? 要这样永远都躺在床上吗? 我好想像春秀一样去上学! 比我大几岁的春秀路过我家门前的时候, 脚步轻盈又神气。 上学一定是最有意思的事, 真的好羡慕每天能自己走路去上学的春秀。
从开春一直忙到冬天, 进了寒冬腊月, 乡下的人们终于可以清闲几天了。 母亲也能一整天在家里陪着我们, 她坐在我们身边剪鞋样纳鞋底, 给家里每个人做千层底的鞋, 春天穿的是单布鞋, 冬天的棉鞋要铺上柔软的棉花。“我给你做的新鞋, 你过年了就能穿着出去玩。”
晚上母亲准备上床睡觉, 我让她把煤油灯端近一些, 我想看清楚我的腿。 我的右腿跟左腿有什么不一样? 好像右腿短一些, 也细一些。 烫伤的皮肤总是渗出血水来, 粘连在秋裤上。 母亲想帮我脱下来, 轻轻撕扯, 疼得我直打哆嗦, 我赶紧说, “算了算了, 我不看了。”
白天睡得昏天黑地, 到了晚上我就睡不着, 央求着母亲, “妈, 讲个故事吧!” 她只会讲几个故事, 七仙女下凡遇董永、 嫦娥偷灵药、 喜鹊报恩等。 我最喜欢她讲 “公治长, 公治长, 南山老虎咬死羊”。 一个人能听懂鸟语,真的太有意思了! 要是我也能听懂鸟语, 我能做什么呢? 我能和山上的动物都成为朋友吗?每天在我家门前树上叽叽喳喳的鸟儿, 它们都在说些什么呢? 母亲翻来覆去讲那几个简单的故事, 我百听不厌。 她讲故事的时候, 我就忘了腿伤的疼痛。
大爷爷去镇上赶集的时候, 从不空手而归。 有时候给我们带一盒五颜六色的糖豆, 有时是一把糖果, 玻璃一样透明可爱, 让人舍不得吃, 或者带一大包麻杆, 用大米和糖精合成的, 一口咬下去, 发出 “嘎吱” 的脆响, 还有时候给我们带一袋 “枕头酥”, 形似枕头, 色如白雪, 内呈玉色丝瓜络状, 落口松酥, 细腻香甜。 大爷爷真的是太爱我们了。 我对大爷爷说: “你等着, 我长大了要让你享福。” 大爷爷笑呵呵磕他的烟袋: “好, 我等着呐。”
很久没见面的爸爸回来了, 他一进门, 家里的气压一下子降低, 狗都不敢叫了, 猪也老实起来。 我们谁都没有看到父亲笑过, 他一定是出生的时候就不会笑。 母亲暗自嘀咕着:“总是三弯刀砍不进的个脸。” 看到我躺在床上, 站在床前的他眉头紧锁, 严厉的眼神似乎在责备着我。 “怎么还没好?”
吃了晚饭, 吹熄了煤油灯, 村里万籁寂静。 疼痛的部位又开始苏醒了, 右腿的筋骨牵扯着神经, 一跳一跳地疼。 记得有次手指被门缝夹了一下, 我疼得龇牙咧嘴, 现在的疼比那个要痛一百倍、 一千倍, 像鞭子抽在身上、 火烫在身上、 牛踩在身上……是所有的疼痛加在一起。 这无休无止的折磨让人看不到尽头, 我只能接受它, 任由它这样折磨着我。 忘了父亲在家, 我像往常一样呻吟着, “妈, 疼死了!太疼了啊!”
父亲突然重重咳了一声, 在寂静的夜里,如一道巨雷轰隆驶过, 吓得我屏住呼息, 一声也不敢吭。 过了半响, 黑暗中, 母亲的声音颤抖着: “求你开春了带伢儿去宣化店的医院看看吧! 耽误时间长了, 我怕她……” 如果不用心听, 听不出她在低声啜泣。
“我总是出差, 没有功夫在医院照顾她。”父亲的声音有些不耐烦。
“我去照顾, 大不了明年不种地不喂猪了。” 母亲的声音微弱而坚定。
正月十六的时候, 大堂哥能文和二堂哥能武来我家, 拖着一辆借来的板车, 父亲安排他们用板车把我拉到镇上的医院去。 “联系好了直接去住院, 有医生和护士, 不需要你过去照顾了。” 父亲对母亲说。 正慌乱无措准备把妹妹和钥匙都交给大爷爷的母亲停住了脚步, 走到我身边低声说: “别怕, 去医院了就好得快。”
母亲在板车上垫了一床棉絮, 又用一床厚些的棉被把我裹得严严实实, 再把我抱到板车上。 “今天风大, 免得冻到了。” 她捊了一下我前额的头发, 看着我又笑了笑, 笑容里有说不出的忧伤。 我看着她的眼睛说: “妈, 我想和你在一起。” 她正要说什么, 父亲喊她把卖猪的钱都拿出来, 她边答应着边用手背去擦眼睛, 看着她走开的背影我才发现, 这一年的时间, 她瘦了很多。
躺在颠簸的板车上, 脸蒙在被子里, 晕晕乎乎, 走了很久很久, 板车总是走走停停。 我听见能文堂哥说: “这么大的风, 我还出汗了。” 堂哥能武说, “是好累人, 还只走了一半的路呢!” 父亲走在他们身边, 很少说话。
那时候的人生病了, 去往医院的交通工具只有板车。 有时候看到一个人拉着板车, 边走边哭, 就知道那个蒙在被子里的人可能已经殁了。
板车又停了下来。 我听见父亲在和人打招呼, 有个苍老又陌生的声音在问, “这伢儿什么病? 是姑娘还是小子?” 父亲回答着他的问题, 那人叹着气说, “唉, 病了别想不开, 阎王让你三更去, 谁敢留人到五更? 这都是命啊! 治不好就再生一个……姑娘没得用, 再生就生个小子!”
“多谢, 您老慢走。” 父亲竟然还感谢着那人! 一路上, 他没有问我渴不渴, 疼不疼。 他也没来摸下我的额头, 看我是醒着还是睡着。我好想回到母亲身边! 比腿更疼的是心脏, 被什么剜了一刀似的。 蒙在被子里, 汹涌的眼泪把被子都濡湿了。
昏昏沉沉躺在板车上的被窝里, 听着他们的脚步摩擦地面的声音, 我想着如果这次去了医院能把腿治好, 一定要把这一年忘掉, 连同那些疼和痛。
文学港 2023年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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