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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外三题)

时间:2023/11/9 作者: 文学港 热度: 10827
  简 儿

  1

  在之江饭店开会途中, 主持人咏梅老师忽然站起来说, 外面下雪啦, 休会十五分钟去看雪。 于是, 会场一片欢腾, 大家鱼贯而出, 走到会议室外的走廊上。

  旋转玻璃门外, 雪一片一片, 落在饭店门口的一只石狮子头上。 顷刻, 那只石狮子头上积了雪。 有人凑过去和石狮子合影, 美其名曰: 和你一起共白头。

  雪落在环形的坡道上、 松树上, 庭院里的假山、 凉亭和一小丛瀑布上。 雪也落在马路上、 屋顶上、 往来行人和车辆上。

  落在马路上的雪很快就融化了。 大地仍是热气磅礴, 雪还积不起来。

  落在松树上的雪, 很快积起来, 风一吹, 簌簌往下掉。 从积雪的树底下走过的情景是颇有趣的, 冷不防一小团雪掉进脖子, 犹如暗地有人偷偷朝你掷了个小雪球。

  嘉丽给大家拍照。 有人伸出手捉雪, 有人作痴心状, 有人与雪共舞。 总之, 雪使一群人重返童年时代。

  一个老师忽发感慨: Don’t grow up。 回到我们十八岁的时候, 回到我们与这个世界相遇的地方。

  一生中下过多少场雪, 初雪、 细雪、 大雪……已经忘记了生命中的第一场雪, 下在何时, 与何人共赏?

  然而永远记得童年一个冬日清晨, 从暖烘烘的被窝里钻出来, 打开窗子,看见一个银装素裹的世界, 心中涌起的悸动和欢喜, 隔了三十载光阴, 这样的悸动与欢喜仍旧在。

  会议结束以后, 一个人坐动车回家。 在车站看到几个伫立在雪夜里等车的人。 裹了厚厚的棉服、 羽绒衣, 无论年纪大小, 神情皆活泼、 快乐。

  一个黑衣男孩抱了一只紫色玩偶, 大约要去会见女友。 一个老外帅哥双手插在袋子里,冲镜头露出灿烂的笑容。 还有一个女孩子, 戴了毛绒帽子、 围巾, 包裹得像一只笨拙的小熊。

  风雪夜归人, 然而因了雪的到来, 这旅途似乎有了某种隐约的期待……纵使一个人, 亦不再觉得孤独和寂寞。

  动车缓缓进站, 交错的时空, 有人上车,有人下车。 今夜, 因为一场雪, 我们在这里相遇。 转瞬即是别离。

  今夜, 因为一场雪, 一颗千疮百孔的心,有了片刻的柔软与温存。 暂且忘记了人世的坎坷与困顿, 重新变成一个小孩子, 往车窗玻璃上呵一口气, 画一个笑脸。 有一种恶作剧得逞的窃喜。

  火车在雪夜里疾驰——这一辆时光列车,载着这一车厢的人, 往未知之境飞奔, 一去不返。 而我, 不过是这一列时光列车上的一个短途旅客。 这一列疾驰的火车, 永不停滞, 它将穿过雪夜, 一直驶向时间的尽头。

  火车疾驰飞过平原, 雪一片一片, 还在落下来。

  雪落在江南, 也落在草原、 大漠、 古道、荒野。

  风雪夜归人那, 祝你平安。 我心中默念,但愿有一盏灯, 会为你点亮。 有一个亲爱的人, 会在远方默默为你等候。

  2

  一大早起来, 拉开窗帘, 只见窗外玉树银花,屋顶上覆着厚厚的雪, 被装扮成一个白雪世界。

  立马喊女儿起床, 下雪啦, 下雪啦。

  女儿穿着绒毛睡衣, 从卧室里跑出来。哇, 好大的雪。

  又跑回卧室穿好衣服。 今天学校校庆, 她要登台演出。 她说约了同学在肯德基吃早餐,本来想让我睡个懒觉, 不想麻烦我的, 现在下雪了, 只好麻烦我送她过去喽。

  妈妈, 你快穿衣服、 洗脸、 刷牙。

  女儿手中像挥舞着一根指挥棒, 指挥着我。 我这个老妈, 心甘情愿被她指挥。 那天在杭州和嘉丽说, 一个女人但凡当了妈妈, 脚上就有了绳索的牵绊和束缚, 总之, 这绳索再解不下来了。 可不, 这周她爸出差, 留下女儿一个人在家, 开个会也急匆匆的。 会议一结束,即马不停蹄赶回家。

  两个小丫头约好八点在肯德基见面。 另一个比女儿有良心, 说今天下雪, 特地坐公交车出来, 让妈妈睡个懒觉。 呜呜, 我听了这话,朝女儿投去一瞥。 她若无其事地喝着豆浆。 好吧, 是亲生的亲生的。 我只好在心中默念。

  吃好早餐, 送她们去学校。 回来经过洗衣店取羽绒衣。 取好衣服从店里出来, 想开车门, 发现腾不出手, 正想把一个袋子放地上,一个过路的大姐冲我说, 我帮你开车门吧。

  那个大姐, 跑着过来替我拉开车门。 我冲她道谢, 她笑着说, 不用谢哦。

  这一个大雪的早晨, 因为一个过路大姐亲切热忱的笑脸, 一颗心忽然充满了欢喜。

  想起前天晚上, 冒雨去中关村买女儿演出的长筒袜。 因为感冒, 嗓子疼得冒烟。 袜子店的女孩子看我神情疲惫, 倒了一杯温水递给我,让我在沙发上歇一会儿。 那一刻, 一颗心亦觉温暖, 因了得到一个陌生人的关心和照拂。

  人与人, 平日看似彼此疏离、 隔阂, 然而仍时时能感受到陌生人的暖意。

  人心实则如白雪一样轻盈、 洁净、 圣洁、美丽。

  一场轻盈、 洁净、 圣洁、 美丽的雪, 落在人间, 人间亦变得祥和、 安宁、 美好、 喜乐。

  3

  昨日大雪。 朋友圈晒壁炉的晒壁炉, 晒烤番薯的晒烤番薯, 晒烤鸡翅的晒烤鸡翅, 总之, 像在过一个狂欢节。

  这是一场雪的狂欢。 一颗压抑、 郁积的心, 想要得到释放, 正好借着这一场雪, 让紧绷的神经放松下来, 休憩一番。 于是, 饮酒的饮酒, 喝茶的喝茶, 聚会的聚会。

  快车师傅说, 下雪天, 拉了这一趟, 和朋友说好了, 晚上吃个火锅, 喝个小酒。

  呵呵, 师傅也是个生活家。

  光阴缓行/时光逆转成白皑的雪。 台湾诗人席慕容写过很多关于雪的诗, 独爱这一句。后来, 也爱读雪小禅。 有时, 会去公众号里翻她的微刊, 看她写的惊艳的句子:

  “你最孤独的时候往往是你最饱满的时候。

  慈悲喜舍, 低调从容。

  远离热闹的圈子, 刻意存在一些疏离, 其实是为了保持一种态度和自适。 以其更唯美的体谅与生活和解。

  人与人的际遇, 有时就是相遇, 然后离散。”

  那些句子, 有一种雪的轻盈和凉意, 仿佛疏离、 凉薄, 对一切看得极轻、 极淡, 然而分明, 骨子里有一种刻骨的爱。 犹如她爱穿一袭白衣, 于万千人中可以从容隐身, 不为人知。

  “十分冷淡无知己, 一曲微茫唱此生。”

  最好的光阴, 无非一个人自在安静, 自得其乐。 无扰心之事, 亦无扰心之人。 一颗心足够强大、 丰盈, 可以抵抗时光的侵袭与坏毁。

  如雪一般, 消融于无声、 无形、 无状。

  银碗里盛雪, 禅园里听雪。

  浮云吹雪, 有一种彻骨的寒。 暖烘烘的屋子里, 一只红泥小火炉, 噗嗤噗嗤煎茶, 一个人,自斟自饮。 亦有一种暖意, 从茫茫人海中升起来。

  苍茫浮世, 不过是一个人, 与一场盛大的雪的相遇和狂欢。 一个人与另一个人的遇见和离散。 一个人走在白茫茫的大地上。 一个人独自取暖、 偷欢。

——伸手摘星, 虽未得星, 却心纳美景

  1

  我总是想起乡下走夜路时的情景。 爸爸背着弟弟, 妈妈拎着花格子方巾裹的包袱, 我跟在妈妈身后, 一家人走在满天繁星底下。 童年的星辰, 如一块深蓝幕布上缀满的小石子。 绚烂璀璨, 永在照耀。 以至于很多年以后, 仍能想起那时的夜色, 满天的星辉。

  一生中有多少个白天, 就有多少个黑夜。白天不知夜的黑。 我们也不知道。 城里的夜,灯火璀璨, 并不觉得黑暗凄清, 反而有一种朦胧、 迷幻的美。

  夜行的人, 走在路灯底下, 被街灯映照的长长的影子, 似乎也有了依傍。 在城里走夜路, 心底并不觉得害怕。 午夜十二点, 起来披衣, 一个人穿过小区, 到对面马路上转角的便利店买烤香肠。

  街上少有路人, 也很少有汽车。 夜仿佛极近, 又仿佛极远。 我爱这刹那的寂静, 以及街灯昏黄温柔的光晕。 一个人走在马路上, 有一种不可言说的甜蜜和喜悦。

  人至中年, 心境骤然改变。 仿佛昨日还是繁花遍地, 今宵已是霜叶满天。 人生之境, 渐渐往幽暗、 凄清处走去。

  小区对面转角的那家便利店, 已经关掉两三年了, 开了一家水果店。 十点即歇业。 仿佛那家便利店一关, 时间的阀门紧接着也被关掉了。 半夜再也没有爬起来一个人上街。 没有什么非吃不可的东西, 非见不可的人, 纵使有,迟疑忍耐一番也就打消了念头。

  终于明白, 年轻时恣意和纵情的日子, 再也回不去了。

  有一天早上醒来, 揽镜自照, 头顶上冒出一根白发, 甚是触目惊心。 起先还奋力去拔,渐渐就灰了心, 任凭它在头顶摇曳。 从前出门必定在镜子前踌躇良久, 犹豫着穿哪一件衣服, 现在呢, 拎到哪件就穿哪件。 心境忽然归于平淡, 万事无可无不可。 很多事情看明白,想透彻了。 不再纠结, 也不痴缠了。

  而世上仍有痴男怨女。 有一天半夜, 听到小区楼下一个男人砰砰砰敲门, 大声喊叫一个女人的名字: 美芬, 美芬。 咚咚咚, 咚咚咚。犹如擂鼓, 愈擂愈急。

  那个叫美芬的女人, 只是躲在屋子里, 或许窗帘后面, 一点声息也无。

  男人开始用脚踢门, 并且咒骂那个名字叫美芬的女人。 那个他曾深情呢喃、 蜜糖一样的名字, 如今变作一条毒蛇, 缠绕着他。 而他用一切粗俗恶毒的语言咒骂她。

  终至歇斯底里, 嚎啕大哭: 美芬, 求求你, 开开门。

  深夜, 这个鬼哭狼嚎的男人, 惊醒了睡梦中的人。 有人打小区保安电话, 保安迅速过来驱赶那个男人。 男人不肯走, 声嘶力竭地喊:美芬, 美芬。 声渐止歇。

  保安把男人拖走了。 那个名字叫美芬的女人, 始终不曾露面。 而我也永远不知她是哪一个。

  那些黑夜里发生的事, 仿佛从未发生。 那些黑夜里离开的人, 后来再也没有回来。

  2

  冬夜, 从妈妈的新房子回来。 从空调房里走到室外, 只觉空气清新, 冷风吹到脸上, 一点不觉寒冷。

  已经很久没有在夜里步行回家了。 出行总是打快车。 一旦有了舒适、 便捷的交通工具,人便会依赖和仰仗。 譬如外出, 总会选择坐高铁, 去上海杭州只有二三十分钟。 大巴车几乎弃之不坐了。

  自从有了一辆小菲亚特以后, 几步之遥的地方, 也开车去, 简直患上了汽车依赖症。 后来, 身体不适, 把车子卖掉, 走路上下班, 大约坚持了两三年之久, 身体渐渐好转起来。 人又懒惰起来。 开始打快车下班。

  今天因了穿了一件羽绒服, 长及脚踝, 像覆了一条棉被。 雨又止歇了, 遂一个人走路回家。

  妈妈的新居, 离我住的小区, 不过一公里路。 途经一座桥, 一个红绿灯, 再往前走一段即到了。 桥下有条小河, 河边栽了不知名的植物, 紫色的花朵, 在路灯下, 有一种梦幻的美。

  河水清寒。 水中的波纹, 一圈圈漾开去。仿佛一件墨黑色袍子上压的皱褶。

  马路上栽了一排银杏树, 叶子落光了。 光秃秃的, 人走在树底下显得有些孤单。 春天叶子青碧时, 走在树下的人, 穿着薄薄的春衫,鲜艳明亮, 有着一种自由、 蓬勃之气。 到了冬天, 一切萎顿凋敝, 人也瑟瑟缩缩起来。

  走在我前面的一个女孩子, 穿着一件长长的米白色羽绒服, 戴一顶米白色帽子。 像一只小鹿, 一蹦一跳, 走到璀璨的灯火里去。

  迎面走来一个男人, 戴了口罩, 包裹得严严实实, 只露出两只眼睛。 乍一看, 不由得心里有些发慌。 然而擦肩而过, 男子目不斜视。

  这一座小城, 治安良好, 深夜一个人出行亦无大碍。 只是偶尔黑夜打车仍会心慌——有一个雨夜, 坐快车去南站, 司机绕近道, 经过一个桥洞, 心中忽然一阵发慌。 把伞柄紧紧拽在手里, 万一司机欲行不轨, 尚可作一番殊死抵抗。 幸而, 车子平稳穿过桥洞, 即是一条宽敞大路, 迎面驶来一辆汽车, 车灯的光打过来, 映照出司机憨厚的脸——忽而生出方才对他猜忌的愧疚来。

  和司机聊天, 司机告诉我是安徽人。 家里有两个儿子。 大儿子不好管, 学校的老师经常打电话。 他总是按耐不住火爆脾气, 想揍他一顿。 小儿子念私立幼儿园, 费用昂贵。 说着,有点抱歉道, 不好意思向你吐槽倒苦水了。 生活艰难, 人生不易。 忍一忍, 撑一撑也就过去了。

  下车时, 司机送我到家门口, 转过头微笑着和我道别。 我撑开雨伞, 钻进雨幕。 只觉人生境遇大抵相似, 我们都是在风雨中奔波, 奋力行走的人。

  而我们一生将穿过茫茫黑夜。

  每一个绯红色的黎明, 都从黑夜幻化而来。 当曙光尚未出现, 黑夜的茧, 尚未羽化之际, 我们唯有忍耐, 屏息等待。

  3

  有一年秋夜, 在雁荡山与友人访苏羊的书院。 车子停在村子的空地上, 抬头即可见到星星。 山里的星星, 和小时候看见的几乎一样,璀璨绚烂, 如撒在深蓝色幕布上的玛瑙。

  山中有风、 有水、 有山、 有溪、 有寺。 溪是白溪, 一条无水之溪。 寺曰能仁寺, 与村子同名。

  苏羊的书院, 就隐在寺庙后的一幢民居里。 从外面看不出与别的民居有何不同, 及至走到里面, 才豁朗开朗。 一个院子, 连着一个轩敞的会客室。 楼上是宿舍。 会客室有木桌、沙发、 茶几、 书架、 屏风。

  书架前有一块白板, 上面写着黑字: 明天骑行白溪, 徒步狮子山, 请大家准备好相应装备。 8:30 分出发。 Go!

  茶几上置一个棋盘, 两人坐下即可对弈。墙上挂了学生从寺中写生的菩萨图。 还有临的心经作品: 色即是空, 空即是色。 五蕴皆空。不生不灭, 不增不减, 不垢不净。

  苏羊的书院, 是一个桃花源。 一个自由与理想之地。 采用私塾制, 书院的孩子, 自己锄地、 种菜、 耕作。 在劳作中学习、 领悟, 洞悉自然、 天地、 光阴、 宇宙的奥秘。

  书院的孩子, 有读了一年回到普通学校里去的。 有一个重庆的孩子, 居然还成了学霸。不过, 大部分的孩子, 不再适应普通学校, 将来念大学, 亦要找同类的大学。 幸而这样的大学, 在新加坡、 泰国、 美国和俄罗斯等国家都有。

  与苏羊很早在博客上相识。 那时, 初习作, 在博客上发帖子、 串门, 有一天无意中串到苏羊的博客上, 见到了一个白皮肤、 大眼睛的女孩子, 很是惊艳。 后来, 在博客上写纸条、 留言, 亦觉如一个亲切的挚友。 而她率性地生活、 写作、 教书, 是一个有别于世俗的奇女子。

  那个仲秋之夜, 在这山寺旁的书院里, 我有幸一睹这个奇女子的真容: 黑发、 素颜、 白皮肤、 大眼睛, 穿一件藏青色袍子, 围了一条水红色围巾。

  我记忆中的苏羊, 还是那个跑到西藏去支教, 写了 《在藏地》 的苏羊。 亦是那个剃了光头, 跑去上海学古琴的苏羊。 当然, 也是眼前这个温柔、 美丽、 洒脱、 不羁的女子。

  那一夜, 一颗心受到极大震撼, 并且生出羡慕与嫉妒。 一个人原来可以挣脱世俗的束缚和枷锁, 以一种自己喜欢的方式, 自由自在地生活、 做事。 回归自然、 顺从内心, 与天地万物、 日月星辰同在, 聆听山水的清音, 去感受、 去体验、 去创造、 去表达。

  纵使前方有荆棘和暗夜, 坎坷与艰辛, 也无所畏惧。 只是一点一点披荆斩棘, 与梦想靠近。

  这个看似柔弱的女子, 内心决绝、 凛冽而强大。 蕴藏着无穷的力量。 以一己之微力, 撬动传统教育的杠杆。

  梦想闪闪发光, 属于苏羊, 一个不畏黑暗, 在暗夜中前行的女子。

  4

  记忆中有一个夜晚, 穿了高跟鞋走路回家, 鞋子硌得脚疼, 他忽然弯下身子背我。 犹如王子背着灰姑娘, 在童话的城堡里飞奔。

  每每想起这一幕, 总疑心是发生在别人身上的故事。 有一种近乎失真的美。

  现在, 早就不穿高跟鞋了。 走路多累。 穿平底鞋上班、 下班。

  冬夜, 下班了以后, 他打来电话, 去吃海底捞哦。

  今天是什么特殊日子? 纪念日?

  不是哦。

  那为什么要吃海底捞?

  想吃火锅了呗, 哪来十万个为什么。

  于是排队、 占位、 点菜、 上菜, 两个人吃四宫格: 牛肉、 番茄、 麻辣、 清汤。 他把梅花肉一块块搛到碗里, 又替我剥好虾。

  热气腾腾的火锅店, 烟雾缭绕, 看不清彼此的脸。 我却知道。 这一刻, 他的眼神温柔,有着深深的宠溺。

  吃好火锅, 从店里出来, 他说, 要不走路回去吧。

  好吧, 于是两个人一前一后走路。 拐个弯, 沿着湿地公园, 一直往西走。 不过一两公里左右的路。

  实则在城里, 几乎分不出白天与黑夜。 纵使在黑夜, 无数的窗子点燃灯火, 如一个个火柴匣子, 发着幽光。 这一只大火柴匣子, 搭成了一个通天的梯子, 仿佛沿着它爬上去, 就可以摘下星辰。

  伸手摘星, 虽未得星, 却心纳美景。

  这美景, 在一个个平淡琐碎的日子里, 在咫尺, 在天涯, 在波澜不惊的心底。

书桌

1

  夜色沉沉, 一个人伏案读书、 写字, 这样的日子, 大约于我是顶寻常普遍的, 往后仍将一直延续下去。

  书桌靠着南窗, 一幅绘了墨荷的窗帘, 把喧嚣的世界关在窗外。 令人不知今夕何夕, 今世何世。

  陀螺一样旋转的日子, 只有在书桌旁坐下来, 一颗浮躁的心才渐渐安静下来, 听见花开的声音。

  有时正襟危坐, 犹如入定的老僧, 有时弓背如虾米, 手指哒哒哒敲击键盘。

  书桌上摆着一个烟灰色茶杯, 一块淡绿色格子布杯垫。 冬日, 一杯暖烘烘的茶, 捧在手心中, 暖意渐渐由指尖抵达四肢、 周身, 驱散了人世的炎凉与畸零。

  一个白色自由女神像。 是女友从美国带回来的礼物。 女神左手执书, 右手举着火炬, 头顶光明, 傲视一切, 庄严、 静默的姿态, 似某种激励和暗喻。 人生片刻不能松弛、 懈怠, 唯有一飞冲天, 才能抵达臻美之境。

  还有一把团扇, 某年从福州三坊七巷一家文创店里买回来的, 扇上绘了一丛黄澄澄的菊, 落款是古胥山樵。 是哪里的樵夫呢, 那个烂柯山上砍柴, 看仙人下棋, 回去发现斧头烂了的那一个樵夫么。 呵, 这一柄团扇, 亦给予我许多绮思与遐想。

  除此, 便是一摞书。 不知什么时候搁着的, 偶尔翻一下, 其实也没翻几页。 似乎放在书桌上, 便觉心安。

  书架上满满当当的书。 有时想寻一本, 却翻遍了书架而不得。 因此, 有一些经常看的书, 放在书桌上, 垒起很高的一摞。 渐渐地靠墙的地板上也垒了小山似的一摞。

  这一个角落, 看起来甚是杂乱。 然而正是这杂乱, 才让人心里觉得安定。 若是书桌太过整洁, 多半会有点茫然无措。 好似这书桌不是我的书桌。 甚至在书桌旁枯坐半天, 写不出一个字。

  大约, 还是略有点杂乱的书桌, 才是一张可以令人埋头工作的书桌吧。

  当然, 书桌上少不了一台电脑。 昨天写了一篇关于笔的文章, 有人说应写键盘。 是啊,笔和蓝墨水, 早已搁置不用了。 现在用的是键盘。 我的键盘, 是银灰色的, 黑色的键, 犹如钢琴的琴键。 在夜晚, 键盘会发出荧光, 甚是好看。

  自从买了这一台苹果电脑以后, 我的打字速度忽然加快, 哒哒哒, 哒哒哒, 犹如一台小马达。

  以前用一台联想, 只有充电才能工作不说, 键盘按了老半天跳不出一个字符, 打一篇文章费九牛二虎之力。 以至于那些本来要跳出来的好词好句, 忽然一个也不出来了。 气呼呼扔了那台旧电脑, 跑去苹果专卖店买了新的。

  一个房间, 若可以安放下一张书桌。 一张书桌, 若可以安放一台电脑, 除此之外便别无所求了。

  即使世界荒芜, 仍可以坐在一张书桌旁,读书、 写字、 发呆、 筑梦。

  2

  酒店的角落, 摆着一张书桌。 有一年暑假疗休养, 我就在这书桌旁看完了余华的小说《我没有自己的名字》。 那是一本很好的小说。有一次聊天听一个朋友说起, 我就暗暗记在了心里, 淘宝下单买了一本。

  那次疗休养, 遇到台风, 滞留在酒店里,洗了马克杯, 泡一杯咖啡, 从包包里翻出了余华的小说, 津津有味读起来。

  台风过境, 黑云压城。 正对面的水泥阳台, 铁丝绳上晾晒着衣服, 被风吹得哗啦啦响。 一架梯子, 搁在阳台顶上, 仿佛可以沿着它登到天上去。 令人想起杰克攀的那根豆藤。

  我在酒店房间里安静地看书。 当我看完最后一页, 只觉有一种怅然的情绪, 似想与人倾诉, 然而找不到可以倾诉的人, 于是走到窗边, 抬头去看那墨染的云团, 被风吹散又聚拢。 忽然有一种奇异之感。

  另有一年, 去杭州培训, 在省委党校的宿舍里住了半个月。 那个宿舍很旧, 木地板走起来吱嘎吱嘎的, 房间里摆了两张单人床。 条件虽简陋, 靠墙倒有一张长条形书桌, 足够放包包、 书、 笔记本、 水杯、 水果、 酸奶、 大衣。总之, 那张书桌充当了茶几、 餐桌的功能。

  我伏在那张书桌上写了半个月日记, 每天写一篇, 写在花园里闲庭信步, 写去逛文一路一家美院学生开的布包包店, 也写苏堤、 白堤、 苏小小的墓, 还有西湖上的藕花和音乐喷泉。

  很多年以后, 翻开那些日记, 似仍可以闻到藕花的香气, 以及西湖上潋滟的波光。

  那一段日子, 应是生命中极其自由、 富足的时刻, 只是当时的我惘然不知。

  有一年去西安, 入住过大雁塔下一家小旅馆, 那是颇有些文艺气息的小酒店。 楼梯上挂了狄金森的诗句: 我本可以容忍黑暗/如果我不曾见过太阳/然而阳光已使我的荒凉/成为更新的荒凉。

  老板娘带我去看房间。 房间狭小, 摆了一张大床。 床头一侧摆了一只小号床头柜, 另一侧, 摆了一张书桌。 说是书桌, 其实就是用几块木板钉起来, 靠墙放着。

  把行李箱拖到三楼, 说实话, 一看到那个简陋的房间, 我就想逃走。 但是腿实在太沉,怎么也拖不动了。 况且, 老板娘说旅游旺季,附近的旅馆都客满了。 于是就住了下来。

  晚上被对面楼房里的炒菜声吵醒。 那是一家夜宵店, 至凌晨时分仍有食客。 索性爬起来, 从行李箱里拿出笔记本电脑, 伏在那张木板搭的小书桌上奋笔疾书。

  黑夜中, 灵光乍现, 键盘上手指翻飞, 那些躲在黑夜的斗篷底下的汉字, 纷纷在屏幕上跳出来。

  那是写作极其顺畅, 福至心灵的时刻。

  第二天早上, 拉开窗帘一看, 楼底下有一条很窄的弄堂, 弄堂里有水果摊、 理发店、 肉夹馍店、 夜宵店。 早上夜宵店打烊了, 肉夹馍店排了一长溜队伍。 香气直钻进鼻子。

  由于一大早要上终南山, 就没去楼底下吃肉夹馍。 第二天又匆匆地离开了。 去了西安,没吃到肉夹馍, 终究是一个遗憾。

  然而大雁塔下住的那一个夜晚, 一个人伏在一张小小的书桌上, 奋笔疾书的那一幕, 至今仍未曾忘怀。

  3

  我最早拥有的一张书桌, 是父母房间里的一张写字台。 爸妈结婚时, 请木匠打了一只樟木箱, 一个五斗橱, 一张写字台。 那张写字台极其笨重, 须两三个人才能搬得动。

  那一张写字台, 式样也极老式, 中间一个大抽屉, 两侧左边有一排小抽屉, 右边是一个柜子。 中间的抽屉上了锁, 里面放着父母的结婚证、 身份证和各种票据。 那张结婚上的照片是黑白的, 爸爸穿了中山装, 气宇轩昂, 妈妈梳了两条麻花辫, 娇俏秀丽。

  除此, 还有妈妈和小姨小时候的婴儿照,戴一顶尖尖顶的帽子, 坐在木头推车里。 那一张照片, 做成一枚邮票的样子。

  爸爸小时候的照片一张也没有。 因此, 我不知爸爸小时候长什么样子。 问奶奶, 奶奶说, 你爸爸呀, 拖着两条长长的鼻涕, 是个鼻涕虫。 因此, 有一段时间, 我管爸爸叫鼻涕虫老爸。 爸爸作势要打我, 手却没有挥下来。

  我的爸爸, 是世界上最温柔的爸爸。 从小到大, 别人家的爸爸都会打孩子。 只有爸爸一次未打过我和弟弟。 尽管, 他大字不识几个, 然而他教育小孩子的法子, 可与一个教育家媲美。

  这从我和弟弟自由、 健康成长可见一斑。

  书桌左侧的抽屉, 一个归弟弟, 一个归我。 我们用来藏洋片、 弹珠、 糖纸以及一切宝贝。

  那两个抽屉, 犹如两个百宝箱。 我们几乎每天都会清点一下里面的宝贝, 有没有比昨天多一点。 有时候捡到一枚银杏叶, 也要夹在书页里压平了, 小心翼翼地放在抽屉里。 还有凤仙花的种子, 用白纸包着, 来年种到庭院里。

  那真是至福的时刻, 天地间的一切, 皆为宝物。

  上了初中, 我一个人独自拥有了一间卧室。 卧室里置了一个板床, 一个书架, 一个衣橱, 缺一张书桌。 妈妈大手一挥, 很阔气地说, 这样写字台送你吧。 趁我没改变主意以前, 赶紧把它搬走。

  我假装欢欢喜喜地接受了。 我知道, 节俭的妈妈, 舍不得花钱买一张新书桌呢。

  那张书桌太旧了, 上面有了许多划痕。 我嫌太难看, 去小镇上张宣的杂货店, 买了铅画纸, 裁成方方正正的几张, 用透明胶铺在书桌上。 看起来像一张新书桌了。

  夜晚, 拧亮小台灯。 我坐在书桌前复习、预习功课, 有时演算数学题、 化学公式, 一时找不到纸, 就用圆珠笔写在书桌上的铅画纸上。 有时, 也写一些名言警句、 好词好句。 因此隔不了多久, 那一张书桌就涂鸦得一片乱七八糟。 把铅画纸揭下来, 换上新的一张。

  那些少年时独坐书桌前的时光, 如今想来, 亦是一生中最好的时光。

  书桌中央的抽屉, 上了锁。 里面放了笔记本, 以及万水千山之外友人寄来的信。 那些信, 于灯下细细展读, 也拨动过少女的心弦。只是茫茫人海, 未曾与他相遇, 便早已离散。

  至于那一张书桌, 后来劈作柴火, 还是别有用途, 已经不得而知了。

  毕业以后, 爸爸造了一幢别墅, 屋子里摆了大理石书桌、 旋转椅子、 席梦思床, 挂了粉红色窗帘。 总之, 我那个房间看起来有点像电视剧里女主角的香闺。

  我再也不用担心书桌太旧, 刻了划痕太丑, 木屑会掉下来了。

  可那张大理石书桌, 太过炫目和奢华, 总觉与我很不搭调。

  其实我更喜欢木头书桌。 譬如经常去的那一家卡卡奥咖啡馆, 那一张木头桌子, 有古朴的花纹。 在书桌旁码字、 看书, 只觉日子有静气。

  装修新房子, 我要在书房里做一排落地的书架, 摆一张有木头花纹的书桌。 书桌上, 放一个青花瓷瓶, 瓶中斜斜插一枝海棠、 芍药。

  我要过一种古朴而诗意的日子。

  4

  办公室的书桌上, 摆了一个烟灰色花盆,里面种了仙人掌。 仙人掌是生命力奇倔的植物, 经过了几个寒暑假, 照旧好端端的。

  还有一盆多肉, 叫昂斯诺。 名字取得洋气, 花也开得洋气, 斜斜伸出一支茎, 开出淡黄色的小花。

  另有一个盆景, 假山与松树, 一幅缩小了的中国山水图, 疲惫的时候, 看一看山水, 仿佛从名山大川游历了一回。

  书桌是旧式的, 毕业以后分到乡下学校时就用的那一种, 深棕色、 很笨拙的样子, 上面有一块搁板。 搁板下放任课表、 作息表、 俱乐部安排表等各种表格。

  中间的大抽屉, 塞了备课本、 工作笔记本、 水笔、 橡皮、 印章、 贴纸、 奖状、 信封、夹子、 U 盘, 各种零碎的小东西。

  还有一支护手霜。 牌子是 “三草两木”。画了两只手, 写了八个字: 执子之手, 予子恒美。 打开盖子挤一点在手上, 涂抹均匀, 干燥的皮肤瞬间吸收了护手霜, 连同吸收了香气。那香气亦是草木的清香, 淡淡的, 若有似无。

  几乎每年换一个办公室, 搬家时, 把抽屉、 柜子里的东西统统拿出来, 放进一个塑料箱子。 满满当当一大箱。 很多东西弃之不用,一些杂志、 书籍, 卖给收废品的, 或送给下一任书桌的主人。

  不知不觉, 一个学期下来, 书桌抽屉里又塞满了东西, 舍不得扔掉, 觉得保不定什么时候还有用。 只好等到下一次迁徙时, 再做一次断舍离。

  打开书桌的柜子, 发现里面有一顶圣诞帽, 一只烟灰色手袋, 一些英语卡片, 甚至还有一双保暖鞋。 天寒地冻, 在办公室的时候, 穿一双老式保暖鞋。 只觉一股暖意从心底升起来。

  还有一个暖手宝, 既可以当U 盘, 又可以暖手。 去年冬天孩子爸送的礼物。 有一个下雪天的傍晚, 孩子爸步行来学校接我, 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个粉红色匣子, 捂在掌心中。 就这样并肩走进万家灯火里去。

  书桌极乱, 很少有整洁的时候。 总是摊了一大堆作业簿、 备课本、 水杯、 书。 还有给孩子们兑换的糖果。

  下课时, 孩子伫立在办公桌旁, 手里拿着积分卡, 换一颗彩色的瑞士糖、 奶酪糖。 这是孩子们最开心的时刻。

  朋友有一张鸡翅木书桌, 书桌上摆一盆水仙, 一只烟斗, 一个烟灰缸, 堆了一桌子书。还有笔墨纸砚、 茶具、 茶叶, 闲时写几个大字, 会朋友。 这是一张十分阔气的书桌。 看着教人十分艳羡。

  无论是简陋还是阔气, 只要屋子里摆得下一张书桌, 可以有闲暇的时刻, 坐下来安静地读书、 写作。 无扰心之人, 亦无扰心之事, 于我即是一种奢侈。

杯子

1

  小时候家里有一套玻璃杯, 是妈妈的陪嫁。 杯子上雕刻着牡丹花。 花开富贵, 吉祥喜庆。

  有客人来家里, 妈妈端出那套杯子, 洗净, 撒几片粗茶叶, 泡茶给客人喝。

  客人走了, 妈妈又把杯子里的残茶倒掉,洗去茶垢, 原封不动放在橱柜的顶格上。 平日里, 谁都不许动那套杯子。

  我们喝水、 饮茶, 用的是搪瓷杯。 搪瓷杯摔到地上, 掉了一块瓷, 仍旧可以用, 就是破了个洞, 尚且还能补一补。

  可是越小心, 越在乎, 就越容易失去。 有一天, 我搬了个凳子, 踮起脚尖, 想要取橱柜顶格上的麦乳精。 结果一不小心, 把一只杯子带下来打碎了。

  那一朵牡丹花, 顷刻碎成了渣渣。 其中有一片玻璃, 把我的脚扎了个口子。

  我蹲在地上哇哇大哭起来。

  妈妈回来, 拿起扫帚狠狠打了我一顿。 她一点也不关心我是否受了伤, 只心疼那只杯子。 那时候对妈妈怀着一种恨, 觉得她怎么可以这么冷酷无情。

  后来我们家造了新房子, 轩敞的客厅, 摆了沙发、 茶几、 一个玻璃柜。 妈妈特地买了一套牡丹花杯子, 那套杯子, 瞧起来那么俗, 那么艳。 妈妈那么宝贝它们, 擦拭得一尘不染,摆在玻璃柜子里。

  客人来时, 妈妈照例端出那套牡丹花杯子泡茶, 当然泡的不再是那种粗叶子, 而是西湖龙井。 碧绿的叶子, 浮在杯子上, 闻之有沁人的清香。

  客人喝了一口赞叹, 好茶。

  客人又说, 爱芳, 你福气忒好。

  妈妈的脸, 团团的, 有观音相。

  谁能想到, 她曾是昨日那个挥着扫帚打孩子的凶巴巴的母亲。

  妈妈早已忘记打我那件事了。 我却一直记得。 然而心里已不再有怨恨, 只有对妈妈的理解和体恤。 那一套杯子, 于妈妈而言无比珍贵。 她再也买不起一套新的。 脚上的伤疤有什么要紧, 过几日便好了。

  我晓得, 在那贫穷的岁月里, 那一套牡丹花杯子, 是妈妈唯一的慰藉和希冀。 它们身上, 有着一种她说不清的情愫和一个旖旎的梦: 花开富贵, 吉祥喜庆。

  如今, 她终于得偿所愿。

  2

  女友来家里, 撇撇嘴说, 你又买了杯子啊。这么多杯子, 简直可以开个杯子博物馆了。

  是啊, 我总是频频买新杯子。 有时是咖啡杯, 有时是茶杯, 有时是酒杯。 总之, 几乎隔一段时间, 就会买回来一堆杯子。

  这一次, 买了摩登主妇的杯子。 是那种进口玻璃杯, 像水晶一样闪闪发光, 镶嵌了金边。

  是悦读书房的朱姐姐推荐的。 夏日去朱姐姐的书店, 朱姐姐端出一杯气泡水给我喝。啊, 我一见了那只玻璃杯便目不转睛。 杯壁上蒙着白白的雾气, 气泡从杯子里骨碌骨碌地冒出来, 好似里面有一条小金鱼在吐泡泡。

  真是一见倾心。 问了朱姐姐何处买的, 答曰淘宝, 立马让她发我链接, 即刻入手了一套。

  收到那一套杯子, 欢天喜地拆掉了包装,掏出里面的纸团, 一只只洗净摆在柜子里, 每次打开柜子, 只觉眼前一片金光灿灿。

  那天邀女友来家里吃饭, 特地用这套杯子, 喝鲜榨柠檬汁。 鲜榨柠檬汁是从临安花千谷花姐姐那里喝到的, 柠檬和蜂蜜加矿泉水榨成汁, 喝起来清甜可口, 一点酸味也无。

  夏日吃小青柠甜酒酿, 买了一套淡青色陶瓷碗, 底下有只托盘, 一柄白瓷小勺。 有一天去逛万达, 看到一只骨瓷杯, 白色、 筒形, 比寻常的杯子略高一些。 那只杯子售价两百块,毫不犹豫买下来, 回家泡咖啡喝。

  一杯挂耳, 因了这一只白瓷杯, 香气似乎也愈发浓郁了。

  当然也有价格便宜, 有设计感的杯子。 譬如宜家一款马克杯, 阔口, 窄底。 杯柄上有一个指环, 恰好可以伸进一个指头, 据说得过设计大奖。 那一款杯子, 六块九一个。 买了一打, 放在香柚色的吧台上。 衬托得吧台也文艺了起来。

  这些杯子, 大大小小, 各式各样, 有的单个, 有的成双, 散落在书桌、 茶几、 餐厅、 阳台小桌各个地方。

  那天整理房间, 在旮旯里找到一只骨瓷杯。白底上绘了淡绿色的藤蔓, 斜斜开出一朵芍药。

  那一只骨瓷杯, 大约是十年前的旧物了。当初喜欢得很, 喝白开水、 蜂蜜水、 茶水、 咖啡皆用它。 还配有一柄骨瓷小勺。 喝蜂蜜水时, 搅动小勺, 像漩涡一样, 一圈圈漾开来。

  ——旧光阴多美, 如一帧泛黄的册页, 翻开来, 往事仍历历。

  那个旧光阴里的女子, 漆黑的眸子, 轻轻笼了一层雾气——她转过身, 昨日青葱的女孩子, 早已变作中年仆妇。 而昨日亦如镜花水月不可触摸和追寻了。

  3

  最爱白瓷杯。

  我喜欢白瓷杯, 喜欢的程度嘛, 几乎有点病态。 只要见到好看的白瓷杯, 我就想买下来。 不买下来就睡不着觉。

  这个喜欢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好像是在念师范的时候吧。

  那时, 我有空没空总往画室里跑。 那间朝北的画室, 很少有人去。 有一张桌子上, 经常摆着一只白瓷杯。 看到那只杯子, 我就知道他在。 一颗心妥帖而欢喜。

  一个下午, 坐在画架前涂涂抹抹, 偶尔偷偷瞥他一眼, 只觉岁月是可以这样一直静好到永远的。

  他的名字, 在学校可是响当当的。 谁不认识他呢, 云帆书画社社长, 总是穿一袭棉布长衫, 说不出的风姿洒然。

  他不知道我喜欢他吧, 应该不会。 我从来没有与他说过一句话。 他亦没有。 他画他的,我画我的。 说不定, 他压根就不认识我。

  那天, 他忽然走过来, 递给我一张邀请函, 说是他要办一个画展, 想邀请我去看看。我接过那个邀请函, 脸瞬间就红了。

  画展办在食堂里。 门口摆了一张大桌子,桌上, 放着一本大红色簿子, 供参观者留言。他静静地伫立在门口, 见到我, 微笑着把大红色簿子递过来。

  我的字很丑。 我轻声地说。

  没关系。 他淡淡笑道。

  我接过本子, 犹豫了一下, 写什么好呢。 其实我想写的是: 长相思兮长相忆, 短相思兮无穷极。 可是落到纸上却是: 师兄, 安好, 珍重。

  然后, 我扔掉笔, 飞快地逃走了。

  后来, 一次偶然的机会, 我听与他一个寝室的男生说, 那几个丑兮兮的字, 他看了又看。 有人问他, 到底是谁写的啊。 他但笑不语。

  早知如此, 我就应该写上李白的那两句诗才好嘛。

  毕业前夕, 我去画室收拾东西, 发现那只白瓷杯子上, 插了一束勿忘我。 细细的, 碎碎的, 茸茸的。

  勿忘我, 是他跟我说的花语么。

  茫茫人海, 后来, 我再也没有遇见过他。只是从此喜欢上了白瓷杯。

  甚至出去旅行, 也总会带一只白瓷杯。 有一次, 在旅途中, 我的白瓷杯碎掉了。 有个人买了一个新的送给我。

  那一刻, 我的眼泪落了下来, 却笑着说,怎么, 想送我一个悲剧 (杯具) 么?

  那个人也笑嘻嘻地说, 哎, 你要是不要,那我可真是悲剧了。

  爱情不就犹如一只白瓷杯么? 轻盈、 易碎。 有的一片空白, 什么都还没来得及画上,有的呢, 早就变成了一地碎片。

  幸好, 这世上终究有一个人, 知我旧情怀, 赠我白瓷杯。

  那个人对我说, 你胃不太好, 记得每天早上, 要泡一杯蜂蜜水喝哦。 还有, 一天要喝八杯水。 这样身体才健康。

  冬日, 捧着那一只暖烘烘的白瓷杯, 我轻轻地笑了。 我以为爱情最好的信物, 就是那一只白瓷杯呀。

  4

  打扫屋子, 整理出一大堆杯子, 玻璃、 印花、 陶瓷、 不锈钢, 大的、 小的、 高的、 矮的。 有的式样旧了, 有的原本是一套, 碎了两个, 有的杯壁上结了茶垢, 怎么也擦不掉了。

  这些杯子, 陪伴我度过了一段人生, 如今却被我放在一个塑料整理箱里, 嘱咐阿姨拿到楼底下垃圾桶扔掉。

  其实心里颇有一点不舍。 可是, 没法子呀,家里的柜子塞满了杯子, 足足有上百个之多。 要是不扔掉一些, 走路的地方都快没有了。

  于是下定决心断舍离。

  人至中年, 忽而明白: 拥有的东西, 实在不必那么多。

  奇怪的是, 从前的我怎么就不明白这个道理。

  不过一个杯子控, 哪里真的能管住自己。前几日去逛商场, 在转角, 有一面闪闪发光的玻璃橱窗, 摆着一对天蓝色的陶瓷杯, 杯子上画了几何图案。 我忽然对它着了迷, 在橱窗边伫立良久, 脚步不知不觉挪到了店里, 鬼使神差拿去柜台付了账。

  回家用新杯子泡大红袍喝。 冬夜, 捧着一个暖烘烘的杯子, 喝一杯热茶, 只觉暖意从茫茫人海中升起来, 直抵心扉。

  文学港 2023年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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