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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的水稻在道中

时间:2023/11/9 作者: 文学港 热度: 10921
  李 旭

  1

  拥有一块水田, 是几代人的梦想。 只有水稻旱涝保收, 水稻是农作物里的两栖明星。

  但水稻需要平地, 一切都平和下来。 它需要灌溉系统。

  以前这里, 一到秋天就涝, 麦收前后发大水。 天上雨水, 高地的上游放水, 秋天的收获只能靠天赏。 一麦抵三秋。

  有时大水来得早些, 连麦子都泡在水里, 只能水里捞麦。 家族中有长辈就是在水里割麦, 脚踩在镰刀口上, 得了破伤风去世的。 我的母亲也掉进一条涨水的河流永远离开了我们。

  让水土平和下来, 一如女性的秋波。 后土因为能平九土, 而成为中央之神、 社神。 光土地平整还不够, 还要使水也到达一种 “水平”, 这就有了大禹治水。

  后土和大禹, 使相克水和土, 变成水乳交融。 有水有土的温和的平原就可以种水稻了。

  稻, 靠着水土平衡的道, 由南向北, 沿着东方海岸线、 沿着江河上溯, 蔓延。

  稻在道中, 稻使水向善。

  所以说, 治水的大禹身后跟着种稻人、 种稻的部族, 闪耀着稻作文明的光辉。 伯益父子是仅次于大禹的治水者。 伯益作井, 井既是井田, 也是一种灌溉系统。

  河姆渡人在七千年前, 就是种稻人。 他们驯服了野稻, 像驯服、 饲养牛马猪狗羊鸡鸭鹅。 稻覆盖了众畜, 一骑绝尘, 使河姆渡人不会成为游牧部落, 而是建筑了排水系统良好的城池。 得稻者多助, 多多益善, 尤如神助, 六七千年前稻仓米廪丰实。 考古证实稻作农业文明形成了太阳神的崇拜。 人们不仅吃饱肚子还储存大量的稻谷, 还有了光明的信仰。 想一想, 远古的人民都端上白米饭碗吃着饘粥之食, 纯天然的鱼虾鸟兽从三界拥挤着赶上他们的餐桌, 我们还有什么理由不做一个稻民呢。

  稻浪如海。

  稻花香里说丰年, 听取蛙声一片。 水稻带来人丁繁滋, 满地娃叫娃跑。

  为了治水扒河, 几代人的冬天都奋战在扒河的工地上。 秋收一忙完, 家家户户都要出钱出粮, 所有的青壮劳力, 都要开赴治水前线,成为河工。 每年都有人死有伤, 我大老爷曾率队参加淞沪抗战, 不愿去台湾, 回到家乡, 就是在人山人海的扒河工地里永远失踪的。

  但是直到上世纪八十年代初, 我们的田地才由旱田改成稻田。 就像一阵风, 就改栽水稻了, 秋天里的作物, 什么豆科、 山芋、 高粱等等全不见了。

  田地都承包分到户了, 却一窝蜂地种上了水稻。

  它走的是平坦、 温和的水路。 只有在水像泛滥的河流一样冲垮大地时候, 稻子才会建立它的王朝。 它宽容、 向善, 但它在我的家乡,为什么不能容忍色彩缤纷的秋天? 剥夺多种农作物在秋天里生长、 收获?

  因为 “皇粮国税” 只征收水稻, 水稻的卧榻旁就少有他者做梦的余地。 很多的费税以“公粮” 的名义, 麦稻也必有它的黯然失色与卑贱。 秋天的粮库只收水稻。 你不种水稻, 你就无法完成粮税。 这成为习惯, 秋天只种水稻, 清一色水田。

  因为水稻的加持, 原本萧杀、 枯黄的秋天变得丰盛与沉甸起来, 超过最火热的夏天。 秋天因为水稻而金黄, 开始灿烂。 水稻年年的丰收, 村庄的寒冬也就不觉得冷了, 有了底气,就等着万象更新的春天了。

  产量成了唯一的追逐, 种的都是杂交水稻。 结出来的米, 特别难吃, 缴完公粮, 大部分都卖掉。 要吃米, 得去集市上买粳稻吃。 粮库只收杂交稻, 粳稻都是外地来的。

  杂交稻可亩产千斤、 甚至一千五百斤, 远远超过小麦。 秋天的收获顿时超过夏天。 水稻从秧苗起就争分夺秒地吸收夏秋的光和热, 将一年中最火热、 高光的岁月的火力光能全部吸纳, 赶在冬天之前, 在月亮最满的季节成熟。把稻子收了, 不误农时一分一刻, 就播上麦种。 麦子收了, 再种稻。 如此循环, 形成 “麦稻王朝”。 它们在夏秋里各自为王, 扫荡了其他作物。 而古老的各种的稻种, 都被杂交稻驱逐、 消失, 杂交稻击败所有的对手, 夺取最高产。

  一切只能靠它翻身, 指望不了夏的人们,就巴望着秋, 一年中最后的希望都寄托在稻田。 一秋抵三麦。 它稳打的产量, 价格也高过麦子。 它支撑我们的日月。 它养育一个时代。它最终使我们免于饥饿。 我们假使握不住麦子的结余但手头里有一把米, 面对即将到来的冬天。 它温暖并拯救我们。 比起唐朝, 比起任何阶段, 同样土地, 我们的秋天也结余它三倍的粮仓。

  稻子不怕涝, 无论多大的水, 都能放下去, 门口的沟河通到洪泽湖, 曲曲弯弯可流到海。 只怕大旱, 河里没有水, 水稻只能枯死。这样的年分极少。

  为了产量, 不仅密植, 而且拼命向水田施撒化肥。 水田与麦地不同, 它需要高肥, 再大量的肥也不会烧死稻。 化肥和杂交水稻带来高产也带来瘟病、 各种病虫害的爆发, 救治不了就是颗粒无收。

  杂交稻的另一面, 就是极易爆发病虫害。你毒日下身背的药桶慢一慢, 稻子就可能消失了。 一种叫稻飞虱的小虫有意思, 两天之内能把一块几亩稻地的叶子全都卷起来, 继而吃掉, 就像在暴雨天把稻的雨伞硬是合拢。

  秧苗与虫害一同生长, 就看谁长到最后。

  要命的是, 很多农药是假的或次品, 根本治不了层出不穷的病虫害, 反能毒人。 那时家家户户男女老少都下稻捉虫, 拿着棍棒、 绳索驱赶微如尘埃却密密麻麻的稻飞虱, 赶往邻地别处。 好像谁不驱虫谁傻, 那真似一种互害。

  人工杂交出来的稻子, 在虫口, 慢一慢神就退成病草枯叶。 不仅是稻子, 农作物都爆发虫害, 仿佛来自基因的苦疫。

  最悲伤的是, 有人因打农药中毒, 永远地倒在稻田里了。 在村庄, 几乎没有人没有打药不中毒的经历。

  我上学时暑假背着药机子去喷打农药, 人就笼罩在药雾之中, 两亩地打完, 脊背被烧得疼痛难忍, 我窜到河里, 泡了很久才上来。 所幸是没有头晕没有窒息, 熬了过去, 没有去医院。 没有钱啊, 上医院得需要钱啊。

  后来母亲意外落水去世了, 我就成了家里一个主要劳力了。 我在稻地打药时候, 轻微中毒几次, 已成惊弓之鸟, 身上一有异常反应就扔下药桶, 窜进河里好久不上岸。 人们就笑话说天底下就你命贵, 怕死。 死是不怕的, 关键是要死得其所。 去炸雕堡好事啊, 可我不明不白地死在稻地麦地, 天哪, 不值啊, 既不壮烈, 也不荣誉啊。

  我的亲戚打药中毒, 拉到乡医院, 一连两天不醒人事, 第三天他终于说话了, 说的是“怎么到处是蛇啊, 蛇啊, 蛇啊。” 很多人却永远地连蛇也说不出来了。 我大姨家的姨哥, 从早晨打1605、 胛胺膦打到日偏西, 晃晃悠悠到了家, 喝了一碗稀饭就再也没有醒来。 还有不少平日里无比温顺的人在中毒之后胡嚼乱骂, 张牙舞爪。 小坡在他爸倒在稻地口吐白沫, 第一句话就是问他爸存折在哪里? 成了一庄子茶余饭后的话柄。

  就是这样我们还要种水稻, 不种玉米、 黄豆。 因为只有水稻, 能确保那个产量, 缴完公粮之后还有盈余。 义无反顾, 我们一年又一年战胜杂交稻的病虫害, 仍然让大地丰收。

  水稻是时代的一道分水岭, 在稻田有时怀念另一个也可能丰收的秋天。 那些旱田的日子, 当水稳定以后, 旱田也是收成不错的, 但我们回不去了。

  2

  我们以顽强的意志、 带有农药味的汗水,稳固了杂交稻的时代。 这不是自然的稻种, 需要特别的制种, 杂交而成的种子, 像驴马杂交的骡子, 本身没有再生能力。 你田里收获最硕大的稻粒嘉禾也不可以作为种粮。 种子在别处。

  水稻本是自花授粉, 要将两个不同的稻种进行杂交, 先要把一个品种的雄蕊进行人工去雄或杀死, 然后将另一品种的雄蕊花粉授给去雄的品种。 是以雄性不育系作母本, 雄性不育恢复系作父本, 父母本按照一定的行比相间种植, 花期相遇, 母本接受父本的花粉而受精结实, 生产出杂交稻种。

  这是比较专业的事情, 需要专门的田块制种, 我们只需要年年购买杂交稻种就可以了。

  就是稻的杂交, 使我们彻底终止了饥荒。《诗刊》 曾经向我约稿, 要我写一首关于杂交水稻的长诗, 我在这首《野败》 写到:

  日升南方

  光芒垂直 大地无冬

  阴影缩到无 像一粒稻种隐居地下

  谁的光芒撒下累累果实

  将遍地的洪水猛兽栽插成水田蛙鸣

  米 你在水中的倩影芳踪

  你在漆黑中的白光 身裹黄金的谷仓

  谁是赤子 寻索你到天涯海角

  你优良的品质永恒的母性

  上善若水 探求到源头

  将流出怎样的江河

  你是低矮的 雌雄花一体/自足的灵魂

  华花朴素单纯

  禁不起沉重的果实 你喂养半个中国

  一棵原始的野稻还在沉睡着, 它是最初的种子, 它名字叫野败。 在天涯海角的深处, 芳草埋没的古道上, 万年一梦, 六七千年一晃而过, 多么低矮! 雌雄花一体, 就像伏羲和女娲沉睡交于一体。

  沉睡最初的梦乡, 杂草纷披之下——野生的、 天然的、 无育的原始母稻! 她茎杆葡伏,花药瘪小, 花粉败育——这就是梦中的天物睁开千万年的睡眼, 像最初的少女带着母性的本能醒来, 像女神醒来, 父本也跟着醒来。 像灵蛇吐芯, 吐着中国初始的稻花, 唱起万年依旧的金黄色的蛙声。

  大稻深远, 大道不息生生不已。

  只有发现这样的原始母稻, 才配完成一次品种的杂交。

  有了新的种子, 不是像麦子那样沿墒犁铧的沟垄撒种或撒乱苗。 它需要你的手去亲触它的所有个体。 它不允许任何遗漏, 和无所关怀, 漏掉的你别想它会给你收成, 像一个人风流时乱撒下的种, 意外地成长, 长成英雄或状元来上门认亲。

  他要从小秧地里长好棵苗, 再麦收后移栽进稻田。

  畦小秧, 就像孵一窝水鸟, 有一点心跳。先是浸种, 白天在温暖的河水里浸泡, 天黑时再提上来控出水, 以防烂芽。 约摸七天七夜。毛根萌动了, 放在锅屋的烧草堆里, 等待它冒芽, 如若天反常发冷, 还得要给它棉被裹一裹。 不能暖了, 不能受凉, 生根是多么不易。就像金子在你的田园扎下了芽根。 总有人的稻种没有冒出白来, 根扎不进来年的土地, 像躺入蜇中永远没有醒来; 总有人的稻芽子冒得太长了, 而被秧地所碰断所不能容纳。 有的稻种只发毛根不冒芽; 有的秧地只露芽而扎不下根。 很多的种子你种下地, 在收获时, 才发现是假了。 你自己没有种子, 种子在制种人那里。 每年都会有人家, 瞎了秧苗, 秧地里空空如也, 绿苗没有破土冒上来。

  畦秧, 那是一个多么重要的时节, 在家乡往往恰逢风雨大作, 二十个年头, 年年如此,有一年还遭遇了冰雹。 雨的来临、 雨的急缓、水的冷暖决定稻芽在地上的存活、 有无。

  在电闪雷鸣之前, 畦在泥下的稻芽要漫上畦水, 但雨点还是像鼓锤一般击响水面, 它们个个撕破耳朵, 地下藏不住了, 被揪了出来,年年在用小棒子一个个再把它们给擢回去。 就像麻雀在一粒粒地数着地里的粮食.......

  土地一承包到户的几年麻雀杂鸟叼种子,啄食刚露头的秧苗。 稻草人站在田里护着自己的幼小的下一代, 但根本吓唬不了胆子越来越大的麻雀, 家家小孩老人坐于地头, 成为叽叽喳喳的稻草人、 看守者。 后来麻雀绝迹了, 长大的秧苗却也能不翼而飞。

  缺少秧苗的稻地就只能是白地。 很难再种什么, 水里不会再长出黄豆、 玉米的。 小秧多时就像恶草一样被清除出去, 缺时却是乌金难求。 有一灾年, 白花花的水田急等着绿呢。 偷秧的事就太多了, 家家夜里到秧地头去睡。 竟然有人枕在头底的秧苗给人偷走了。 有个人竟然下到稻田去偷栽下地的稻秧, 被伏击的人一耙子捂倒, 捂个半死。

  把稻秧从密集的故国秧地, 一棵棵移到新家去, 那才是真正的生长的地方。 它们疏密有度。 你不能像种麦子那样栽插它们。 它们需要距离。 它们还有再生发棵的能力。 稻在土中,就像土养人的密度, 太厚了, 可能就有草菅草命了。

  秧的根系就像条条蚯蚓伸向放上水的稻田, 你不能像栽树那样栽稻, 会把它迅速生长的脚步给埋起来了, 它即使漂在水上, 自己也会随遇而安。 有时抛撒稻秧长出的稻比栽插的要好。 它们需要自由, 主体意识已经苏醒, 具有自己握住泥土的能力。

  关于深与浅, 女人把握得好。 稻的下种和栽插, 完全不像麦子种植, 这是女人更适宜的活。 她们栽稻就像在水中土里刺绣剜花, 飞针走线。 笨拙的男人在这里就成了旱鸭子, 像坐了水牢一般。

  低头看水, 浅浅的水里露出女人矫健的身影, 印在大地的脸上。 水稻像女人那样秀美,女人用淘米水洗脸, 像米一样白亮。

  在米的丰年, 在金色的稻谷前, 在米的白色的光泽里, 自己米仓里永远没有黑夜, 只有香气缭绕的睡眠。

  在2001 年, 村庄里传闻某村有一家三口正在田里插秧苗, 天上突然雷鸣电闪, 到处是一望无际的水田, 整个水田仿佛变成雷池, 他们无处躲闪, 来不及上岸, 全被雷电击中。 但插秧的人不可能就只他们一家, 其他人为何又都脱险了呢? 是谣传还是什么确有其事? 难道一棵棵稻秧比一棵棵大树还更能招惹雷电? 难道天上雷霆相通了稻秧下的水面, 电在水里行走? 置身于水田的人们, 水是通电的, 而旱地是不通电的。

  3

  如果说麦子是黄河的天物, 水稻则是长江的恩赐。 麦子在夏天称王, 稻子在秋天封神。

  稻浪北进, 首先是淮河流域轻易接纳了它。 江淮在稻花里, 容易形成一体。 淮河流域在远古是水乡。

  大稻绵延深远, 沿着海岸线从南海到太湖, 再过江到淮河边上, 一路都是米香和火种。 在青莲岗文化, 在花厅, 在刘林, 或黑或红或五彩发着光泽的陶器、 铜器里, 热气腾腾地煮米。

  如果天真的亮了, 鸡叫了, 烟花三月下扬州吃上一顿蛋炒饭, 再瞄瞄大姐的花裤腰, 一觉醒来是千年, 什么也都值了。

  刀耕火种, 像牛拉动犁铧, 稻子对大平原、 对流沙、 沉积的黄河下游充满向往, 鲜血像阳光一样擦亮稻米, 使稻田更肥沃了。

  还可以北进, 西上, 但稻子很难占据高原。 那是小米、 粟麦旱作物的天下。 意难平,小米往往能压倒大米, 就像北风压倒南风。

  麦地, 干燥, 猛烈, 麦穗长满麦芒, 骄阳使其更加锋芒毕露。 而稻田, 则湿润、 平整、温和。 无论怎样的酷暑、 烈日, 水稻都能用水性化解, 安详、 平静地喷花、 吐穗, 沉甸甸,低着头。 麦子从不低头, 哪怕糗了头, 也不会低头, 宁折不弯。 稻的外壳金黄灿烂, 但无芒无刺。 水稻逞强的岁月, 并不多见, 就像凤往往不压强龙, 润物细无声。 但水稻绝非麦子的附庸, 并非相克, 而是各占季节, 各在各的季节里收获。 麦稻融合, 兰桂齐芳, 就是一个个黄金时代。 水稻像女人, 像是水做的; 麦子像雄性, 像是泥做的。

  麦和稻的性格就像长江和黄河的性格。

  可以想象, 如果黄河流域满是稻花香的模样吧。 当然再浪漫一些, 黄河象用它那长长鼻子去拱这些 “水草” 下的小鱼虾。 那一定是一个大丰收又温暖的时代。

  水稻, 比麦子要矮点, 体现谦谦的文明的道德。 农耕文明有三种象征物, 从北到南 (也可以说从西至东) 依次是草、 麦、 稻。 草, 属于北方和西方, 一半是肉感一半是神性。 属金。 麦子为黄河乳汁所哺育, 属土, 是核心,散发人性光辉, 是大地在夏天里的金黄之色。稻, 属水, 含着长江的乳头, 闪耀着南方的性情, 是秋天沉默如水里的金光。

  但是水稻从北方退到南方 (东方)。 水在北方成了心腹之患。 平地的水深可以没人头顶, 甭说水稻了。 水若开锅一般, 烫熟了鱼,别提水稻了。

  水稻需要的是平稳的水和土, 绝非洪水猛兽, 稍大一点的浪花能将水稻没顶了。 它需要人工沟渠, 是大河流入土地的细节, 是水的四平八稳, 地的平整如镜, 没有波澜更不需要壮阔, 没有种田如做梦的悬念, 是稳产、 心底有数。 是地在水下握住了粮食的根。 它只要不在金黄色时节遭遇水和大雨, 它无须水来土掩,它不会腐烂、 霉变。 没顶数日, 只要重见天日, 仍一头阳光。 旱魃和洪涝并不能阻止它奔向黄亮之色。 它成熟的节奏明显比麦子加快,越向南, 它越快马加鞭, 它有三重生命, 可以一年四季丰收三次。 它占领整个土地, 土地永远也不会人相食。 但它就是浅水里的鱼, 需要的是那种鱼水关系。 鱼在辙中、 在泥里都不易存活。

  麦子是夏日里的金光。 稻是秋天之金。 如果我们一年中夏秋全部丰收, 就像一河一江的文明水乳交融, 而完成一次新生的孕育。 但这伟大的时刻, 并不多见, 当然这里也有第三者插足——草的干扰与疯长。 千草万荒中有一种子, 也就是稗子, 与稻秧极其神似, 很难辨认。 它有极强生命力、 繁育力, 如果不把它清除出去, 它能把整块稻田都变成稗子。 它有原始的野蛮的爆发力, 人工培育的稻子根本不是对手。

  草原就像灭顶之灾的阴影笼罩了田野。 当历史地临河患时期, 哪里还会有水稻的立足之地? 五谷也会返回荒草, 任马蹄纵横黄河。

  我们还有长江, 还可衣冠南渡。 圣人南面听天下。 我们还有水稻, 还有鱼米之乡。 我们有花开两种, 两种的花都很朴素无华, 有江河两个源头。

  正是水稻充实我们的秋天, 不再悲秋, 让金秋的黄金之色呈现出来, 而不是悲鸿秋愁。如若秋天是金色的, 冬只是休息, 不会是刑杀了。 秋天有多少宝藏!

  夏日光辉已逝, 秋天到了, 为什么夏种的仍然是麦种, 你能收获什么? 除了草, 还能有什么! 大小的麦子是与秋天绝缘的。

  4

  水稻大面积北进, 挺进中原, 挺进河北,发生在北宋。 北宋的稻种却能在北方长成排山倒海之势。 水稻地竟然成了最前沿的屏障。

  宋朝的性格, 与水稻有很大的相似, 温暖、 湿润、 光明、 润泽、 仁厚, 充满着营养。汴梁在汴水之上, 汴泗其实是属于淮河流域,但它又在黄河之南。

  比起周汉唐这些朝代, 北宋大大地向东向南了, 而南宋则彻底归向海洋文明。 两宋的历史就是从麦子回到水稻的历史, 是水稻成为主食, 成为主旋律的时代。

  南宋就是不自觉地、 被迫地回归到河姆渡、 良渚的稻田里去了。

  水田里的稻浪维系着帝国的命脉。 即使在国家的最北方, 政府也奖励人民遍植水田, 广开渠道, 阻止北国骑兵的南下。 低矮的水稻就是汉人的长城和连绵的崇山峻岭。 因为北方所有屏障尽属他人。 国都无险可守, 整个北宋,只剩下一条泛滥的黄河。 水稻裹住敌人的马蹄, 陷落了粮食的浪底。 连一堆枯萎的稻草都可站立成稻草人, 作为奇兵在某一个夜里, 偷袭你的梦乡。 北国自是害怕水稻, 在谈判中竟然要求中原改种旱田。 这就是挺身而出的爱国的水稻, 坚守北方的阵地。 南方更是一片稻海。 即使戎马倥偬的诗人也禁不住要 “稻花香里说丰年”。 解甲归田, 在金秋收割到稻谷中的黄金。

  水稻养育大的两宋, 属于水, 属于阴柔,属于主动示弱的时代, 却造就了文化最辉煌的时代。 没有一个暴君, 也没有一个亡国的红颜祸水。 那是农夫、 诗人、 和帝王一同把稻花视为国色天香的时代。 稻里透射金光与黄金。 那是独有温和的朝代, “不错杀一个知识分子”的数百年。 它体现稻的湿润与温良的性情。 水稻是无芒的, 它光滑而温暖, 闪透着女性的光辉。

  水的方向是下, 是低处是谦。 它有它的深广无边无涯, 它有它包容一切的心灵。 无须与群山试比高。 它的家是大海, 它来自更高远的天空。 一滴水可以从巴颜喀拉流入大海, 也可以从天堂下到人间的稻叶上。 两条神水共同指向大海, 大海就是我们家园。 为什么只有宋的都城最终来到大海? 那就像我们的心脏听到海洋的呼唤。 那是米啊, 水中谷神隐隐指路。 那不是麦子所能达到的方向和季节和去处。 它就是麦的接力者。 它就是夏之后的秋, 秋天的黄金。 为什么我们不能在秋天在水路再现汉唐的景象, 一直走下去?

  什么人丧失秋天的水稻。 它没有冬天, 冬天也没有它。 它的脚步像日那样热爱南方。 一个文明在燃烧到一定的温度之后就看到了稻神。

  有时候我想, 水在地上的情景, 可能就像摊煎饼似的, 均匀、 平衡就成了稻田, 而倾斜如坡地梯田一般失去平衡的地, 就成了洪水。在河怒神怨的时代, 金秋里没有水稻是可怕的。

  水稻里长出的另一都城是金陵。 它和水稻都是长江的女儿。 还我的河山的心脏该长在哪里? 明朝告诉你该长在南方。

  但明朝开启者, 是破产的理想主义的小农, 根深蒂固的小农意识, 注定了它一半是火焰, 一半是海水。 燕王再一次血染金陵, 人为地将历史重返北方。 这注定了崇祯无比惨烈地灭亡。 崇祯绝不柔和, 绝没有半点水稻的柔软, 性格都是麦芒般的宁折不弯, 玉石俱焚。虽然他爱他的皇后, 他的皇后是水稻养育大的, 暗示他南渡, 回归金陵的故乡。

  南方的稻浪、 绿海金涛, 将大江南北铺盖成人间的天堂, 而北方却人相食, 军士在冬天只能穿着空壳盔甲。 他从死亡的麦地已经无法走到稻田了。 虽然这也是他心中的一个梦想,他一个人树立不起那样的意志。

  稻子从北方撤退。 水仍在北方归为悬河、洪水, 大海之门关闭了。 后金的铁蹄, 借鉴金兀术的种种前车之鉴, 已经可以突破南方一望无垠的稻田了。 著书都为稻梁谋, 扬州的稻田里都是血, 一直流到嘉定, 流到潇湘, 流到天府, 所有的竹子成了斑竹。 广袤的水稻地成了不识水性的北方的佃田。 吴侬软语, 温香软玉, 稻米仿佛失去太阳神的信仰, 没有充足光照, 稻米的世界, 阴雨连绵, 极易霉烂、 腐败、 变质。 稻花被后庭花覆盖着, 水稻的精神和光泽与南方的高阳仿佛失去连线。

  稻子在北方受阻、 崩溃, 唯有后撤, 继续向南蔓延, 从江南熟天下足, 到两广熟天下足。 稻子慢慢耕耘南方, 细致地深入每一个角落, 爬上云贵高原的梯田。

  稻米是有度数的, 也会从人间蒸发, 变成透明的液体。 酒传说是通灵通神的, 由巫献祭给神。 巫、 诗天然与酒相关。 中国古代所说的酒, 大都是指米酒, 由米酿造的曲道士。 第一次尝到米酒的大禹说后世会有人因它而亡国。米酒, 像大地的酒窝, 多少君王不胜酒力。 诗人流连其中, 天子呼来不上船。 什么都可以典当进去, 圣贤寂寞, 惟有饮者的盛名像一茬茬稻花扬波。 刘邦在乡村小酒馆里醉成一条龙,吃着女店主的软饭, 软得像大米饭。 可口但不称心, 他的心儿在龙廷。 “龙现于田”, 就出现在沛泽边稻田旁的小酒馆里。

  刘邦、 项羽本是乡亲、 约为兄弟, 但刘邦居丰沛在西, 定都关中; 而项羽乃下相人在东, 依靠江东父老, 定都楚地彭城。 项羽虽败刘邦千百次, 但让刘邦不死, 而刘邦败项羽垓下一次, 非逼项羽自刎不可, 王者末路。

  项羽外表火爆, 像高梁、 豆荚、 麦芒, 实质本相呈现水稻的性格, 高贵、 纯洁、 天分、平坦; 刘邦外表像水稻阴柔、 低矮, 实则本性偏向麦粟豆荚的天性, 粗糙、 野心、 跌宕、 冒险。

  5

  秋天越来越丰实, 本该是丰富多彩, 多种作物共存的, 不像夏收的作物, 北方的麦子可以一统时令。 因为只有麦子可以顽强地度过冬天或倒春寒。 而从麦收到秋收, 这段时间是最火热季节、 日光强盛之时, 众多种一年生的作物都光临大地了。 但雨季也随之而至。 水稻原本是众生的一员。

  你看水稻的节秆, 它有两个节, 就是两个季节的痕迹。 底下是雨季上头是伏天, 一半是水一半是火焰。 它不像四节的麦子, 你可在它的身体里找到四季的历史。 稻只选择光芒四射的火热的日月, 在暴日和大雨倾盆里静静露出金黄面容。

  稻子的下半身属水而上端属火, 探头于热浪之中, 直到满头金黄才低垂下来。

  秋天在上升, 稻在低头。 它是集体主义的集群, 又是平等的个体。 有一样的命运, 没有哪一棵稻会称王, 统领着群稻。 它上善若水,以水为命。 它一棵变成一株, 都是一模一样,一般大小, 齐刷刷, 在秋风里均匀。 一行行稻, 像稻行走在黄道吉日里。

  它不能在水深火热中生存, 但可在水浅火热里一茬茬地开花灌浆, 只有太阳光线带来足够的热度。 它始终温暖如玉。 朴素而久远, 没有不下去的洪水, 它能让水平静下来, 让洪水过后的土地平静下来, 朴素地扬花, 风为媒,朴素地结婚生产。

  大道不移, 稻花堆积叶上, 像星光密集。上善若水, 中善如日, 下善就如水生的水稻。

  稻子在夏天破土诞生, 它沿着这个季节一路走下去, 生长、 成熟。 只要有足够的火焰和温度, 它永不熄灭。 它截取四季中间最火热的夏秋两季, 它不知道什么是冬天, 甚至何为春天? 春天的火力还不够, 春天属于花朵, 而它火烧火燎地直奔果实的主题, 并不忘自己的花香。

  它在北方有一次生, 在长江流域一生中可两次甚至三次踏进同一条河流, 同一块土地。在南海土地上可有三次生命和丰收。 它追日的脚步越来越快。

  我一次次走进一眼望不到边际的稻田, 绿得、 金黄得让我心颤。 当农药味散尽, 稻子成熟的气息沁人心脾。 稻花朴素而永恒, 像乡间一直没有变异的勤劳的女人。 当一次次赤脚走进自家的稻地, 我仍然对自己亲手养大的水稻感到颤动。

  我害怕水里的蛇, 农业中的蛇, 如此令我恐惧, 却只在成熟的麦地、 豆地遇到过。 但在稻田, 本该最有蛇的地方, 一次也没有遇见。但它只是使心灵蒙上阴影罢了, 却没伤害过谁。 致命的还是自己身背的农药桶。 有多少人死于此, 我不知道。 只要蚂蚱、 蝗虫一样的病虫害还没有像乌云漆黑的天空骤然砸向庄稼地, 吃得草籽皆无, 我们就还得这样生活。

  因为农药, 没有一声蛙鸣了。 因为化肥,稻子只有产量。 过分地追求丰收, 你知道那些年稻麦有多便宜吗? 两毛多钱一斤, 2000 年涨到三毛六。 而每亩水费涨到三十五块人民币, 而邻乡水费竟涨到一百块钱每亩天价。 河里根本没有水, 稻棵不是干枯而死就得打井灌溉。 1996 年是光辉岁月, 稻价每斤八九毛钱,虽然上交完公粮, 余下无几但很多事情赖于那一年的余光, 比如小孩背上妈妈缝做的书包,上得起了小学。 中学里, 退学的也明显少了,有人还考取了重点高中、 大学, 包括我的三妹。 良辰易失, 一晃又跌到二三毛, 可苦了想上学的人家, 借了高利贷上学三年就堆成三座山压在身上。 这山上种不了稻子, 种了桃子,若结的是蟠桃或就有了市场。

  在急促的丰产的稻田、 麦田里, 总有人能停下来, 哪怕是点根烟, 思索一下, 这么只求产量, 值吗? 烟圈飘得比人高, 飘上天空, 人抬起头看看天, 总会有比烟圈更高的视野。

  外面的世界, 正在撞击着村庄。 越来越多的人走出稻田, 一走就是多少年不会再回稻麦之田。 那是另一种春天的开始, 多少人要把根扎进异乡。

  6

  时光到了2000 年前后, 不少村庄改水田为旱田。

  一连三年, 秋收像麦口遭遇了大雨。 邪了门, 雨都集中在收稻时节了。 稻垛子冒着热气, 开了锅一般。 米酒糟的气息扑鼻。 米红了、 黑了、 黄了、 绿了。 稻穗在棵子上就放青了。 散发芽的清香, 与倒地的谷场上的稻的腐烂霉变不同, 但那也不是收获的气息。

  黄皮白身的好稻三毛多一斤, 你烂糟糟的谁要啊? 粮库不收, 种稻似乎已走上末路。 与麦地不同, 穷人也能种得起小麦, 而水田就不行了, 它需要多大的投入呵。 它需要起码的水和电。 你就看那收水费的朱八, 费税改革以前还是个翻墙越院的主, 现在水费, 村干部不允许代收了, 他成了电工一样的 “水工”、 税收人员, 好些家伙开着几辆小车到你门口鸣笛,你就胸闷啊, 什么东西嘛! 这稻地难道有金子, 不种稻人就要死吗?

  有的百姓就对收水费的人说, 河流都是我们义务开挖的, 某某还死在河工地呢, 哪一家哪一年不上交几百块钱的河工款? 水是老天从天上下下来的, 你说水全部是你们的, 那么天干旱时河里怎么没水灌田啊?

  种稻种出感情来了, 故物难离啊, 形成习惯了, 水稻不成就学习种旱稻吧。 旱稻那是小麦长成了稻, 还是稻长成了小麦? 我们村庄试种了一年, 真坑人哟, 全都长成草, 是种子的良心坏了, 还是农民没掌握技术? 旱稻的产量本来就很低。

  好在是不久, 农民种田的各项税费全免,还有补贴! 人老几辈子也没听说过这样的好事。 真是山重水复疑无路, 柳暗花明又一村。

  由稻田改成旱田, 又改成稻田, 并渐渐由一些种田专业户承包。

  土地获得自由, 你可任意种植作物。 你也可以承包给别人种。

  如果不追求高产, 你就可以种一块稗子当试验田。 让稗子彻底打败稻子, 让稻田成稗田。 稗与稻多少年前, 一定有缘或是同种, 甚至是稻的祖先。 由于分化, 稗成了野草、 牧草, 稻在农耕文明里成神。 但稗子, 仍然是优秀的青草, 牛羊马喜食的牧草。 而且稗子同样结穗, 只是果粒特别小, 产量特别低而已。 稗子果实虽粗糙难以下咽, 但却能酿出美味之琼浆, 据说超过任何粮食酒。

  换一种角度, 稗子就是天草, 坚持本初天性, 不可驯服, 无毒无害, 只因为产量极低,几千年来就被列为人类的敌人、 稻子的天敌。

  这一块稗子种下来, 既无须除草、 打除草剂, 更无须打任何农药, 稗子自由、 天然地旺盛地生长。 它喂养了饲养的牛羊, 牛羊的肉质都极鲜美。 它的籽粒不光可造佳酿, 也是家禽养鱼的好饲料。 人们吃惯精粮, 不妨吃吃这些天然的粗砺之物。 稗草的茎叶含有丰富的纤维在远古可作编织, 现在还是造纸的原料。 一身都是宝。

  一株稗子战胜一棵稻子、 一大片稻子, 为它们减产减肥, 让它们重返原始的草本家族,是一种天性。 一株天然稗子爆发出生命的本能, 无病无灾, 战胜另外的杂草, 战胜纯人工杂交出来的稻子。

  帮助稗子驱逐杂交水稻, 也有可观的收获。 土生万物, 为何要注定只种稻子呢?

  有人不种稻, 开始种藕。 大地升莲蓬, 渡向另一种收获的彼岸。

  望着脚下庄稼地一望无垠的荷叶, 何田田为什么感觉不到是风景如画, 而只有提心吊胆, 荷叶啊这地里没有污泥, 只有勤劳而渴望收获的颗颗渴望照亮自己田地的肝胆啊。

  藕, 白生生白莲藕啊, 躺在地底, 人们不敢去惊动它们, 把它们扒到这个充满阳光的世界, 便宜没人要。 真是对不起这些泛滥的不染污泥的君子们啊。

  有人又试验在稻田里养鱼。 这个对水质的要求很高了, 没有打农药, 不能污染, 需要一整套原生态的系统。 只要能挣钱, 就有人倾家荡产、 做贷款敢去第一个吃螃蟹。 到乡下走走, 常常就能看到大片的稻田养龟、 养螃蟹的水产养殖。 农田成了养殖场。

  稻花鱼, 最好吃。 有鱼的稻也最好吃。 这就是鱼米之乡, 鱼米不分离。 年年有鱼 (余),家余 (鱼) 庆, 才是稻作的意义。

  那是一种在平静的水田里的巨大的波澜,那是在穷困泥土里敢吃螃蟹的探险者。 那是使土地有了血肉的感官, 植物变成动物, 有了心情, 在爬动, 就在稻棵底下。 祝他们风调雨顺吧。

  稻在道中, 稻以水道运行, 在大地上泛起一道道浅水微澜, 却是真正的黄金水道, 金灿灿的运河。 它生长时泛起稻浪, 像青春时代涌动的绿潮; 它成熟时分, 就是土地的黄金时代, 养育我们几千载。 米, 纯洁的乳汁, 闪动着光泽的白云。

  文学港 2023年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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