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跟叶关约好在十七巷的美术馆见面。 进入三月, 日头翻过了云, 我的大衣领子还立着, 风游进来, 能嗅到墓园里的青草味儿, 像是姜柘的一部分凝成灵质, 还附着在我身上。其实叶关跟我说过, 搜索队没找到尸体, 盒子里什么都没装。 这一切只是我的想象。 十七巷离我住的地方不远, 原来是无线电器材厂厂址, 一九九九年废弃后被面纱改造成了艺术区, 里三层外三层都是黑色钢管, 几座白色艺术馆零星插在当间, 拢起来像台做残疾了的钢琴。 美术馆位于琴键的高音区, 好认, 外墙被一层电子光罩着, 颜色随展出的展品而定。 这周展出的是大卫·霍克尼, 蓝灰色。
叶关已经到了, 毛呢外套在臂弯里挂着,站得笔直, 盯着一幅画不动, 像给箍住了。 我在附近座位坐下, 给眼镜哈了口气, 看清了画的真容: 《春至沃德盖特树林》, 霍克尼中晚期作品, 用当时一种名为iPad 的电子设备创作, 在他的作品序列里远谈不上杰出, 但也有另一种解释, 就是时代的眼睛浑浊, 仍不能解开其中潜能。 艺术大抵就这两种说法。 我重新打量叶关, 在想象中拧扯他的身形, 努力塞进我熟悉的那个轮廓: 二十多年前我俩在一个厂区, 上一个小学, 他比我小三岁, 三年级时候被选为校广播室播音员, 一天播两次, 早操和午间。 我当时是校大队宣传委员, 给他写过不少广播稿, 有时觉得不好, 会趴在广播室的桌上改, 他蹲一边等着, 改完就丢给他, 也没说上几句话。 初中时我返回哈尔滨, 自此再没了联系。 后来姜柘告诉我, 连队里新来了个心理医师, 给基层官兵做心理辅导, 跟我上过一个小学。 努力找补, 才把断掉的记忆接上。 不算童年, 这是我第二次见到叶关, 上一次是两天前, 他穿着军装, 为姜柘鸣枪礼别。
葬礼结束后, 叶关找到我, 说有些话想聊聊。 我们找了个远离人群的地儿, 我递给他一支烟, 他说不抽, 不允许。 天气已经完全晴朗, 比哪天都晴, 哭声一传到天上就被洗蓝了。 叶关说, 姜柘是坠崖死的, 在甘肃的一座山里, 航天研究院在山脚新建了一座月球问题实验中心, 进驻五六十人, 山顶则被划成面纱协议5.5 版的实验场, 埋了个下沉式纱站, 用来实验成像和触觉反馈。 出事那天晚上, 姜柘一个人乘索道上山, 去了东侧的一块凸崖, 脚下就是面纱生成的莽林, 在夜里仍绿得发烫,郁郁葱葱, 无穷无尽。 姜柘上去差不多三十分钟后, 值守索道的战士交班, 出岗亭时看见他还在崖边仰头杵着, 也看不清脸, 只看到接下来一秒, 他变成一条瘦影, 就那么从崖上落了下去, 像滴墨水, 沉进盛满黑夜的林子里。 战士立刻摇响警报, 凡在所里的, 睡着的没睡着的都扑了出去, 探照灯把山雾戳出几十个窟窿, 寻了一晚上, 还是没找到人。 之后三天,又从附近驻扎连队增派了两百名兵员, 天没亮就开始搜, 一寸一寸, 到底一无所获。 我把嘴边的烟放下, 问他为什么, 叶关说新版面纱协议的造像能力太强, 几乎抹平了一切异物, 姜柘应该就躺在森林的某处, 毕竟尸体不会凭空消失, 说得通的解释就是被面纱收进改造范围, 给覆盖掉了。 兴许搜索队也不止一次路过他, 但他们看不到, 也碰不到, 相当于不存在。 除非把面纱关掉, 不然派再多人也没用——可谁都知道, 面纱一经联网就再也没法关闭。 长官们开了几次会, 最后决定不找了,先通知家属, 之后就安排葬礼。
我说, 事情经过之前也听了个大概。 小瑞接受了吗? 小瑞是姜柘的妻子, 相亲认识的,听说性格意外的合, 只相两轮就订了婚。 小瑞戴厚厚的眼镜, 也做科研, 在通州某个医学研究所工作, 爱看动漫, 每次去姜柘家, 总能看到厨房的墙上投着当月新番, 烧菜时候也不落下, 兴起时锅铲会变成魔法棒。 叶关说, 走得太急, 当时哭了一下午, 后来接受了。 我说,那就好。 你想找我聊什么? 叶关好一会儿没说话, 嘴唇变得格外干燥, 好像喉头含着什么火炭, 正往外冒烟。 姜太太其实还不知道死因,最后他开了口, 我们没说, 因为我们也不知道。 当天晚上所有人的流动记录核查过, 全对得上, 外人想进入封锁区更不可能, 基本排除他杀。 但崖上的痕迹被面纱给覆盖了, 看不出到底是失足坠崖, 还是他自己跳下去的。 在部队里, 这是完完全全的两码事。 我是姜柘的心理咨询师, 我得搞清楚。 他的心理侧写资料和履历我翻过了, 但凭这些还不够, 得了解他来队里之前的事, 越全越好。 跟他深交的朋友不多, 学长你可能是唯一的。 我想找上一天, 听你说说他的事儿, 就看你方不方便。 我说, 非得是我? 小瑞不行吗? 他说, 有些事儿可能只有你知道。 我说, 他不在了? 叶关说, 不在了。 我说, 那我回去想想, 你留个电话。 真不抽? 他摆摆手, 走了。
我今年三十二岁, 在一家科创媒体公司做内容总编, 住四十平米的复式, 有个孩子, 这会儿正和他妈妈在海南度假, 屋里空空荡荡,只在窗棂上压了一层白霜。 更远的地方, 天全黑了, 有谁把星星一颗颗粘上去, 粘得不够牢的, 过一会儿就掉了, 再也看不见。 我靠窗躺着, 孩子答应我每天睡前发一张打卡照, 前四天都是如此, 今晚没理由失约。 我捏着手机,拿起又放下, 像新缝了器官, 反复调试功能。一直捱到半夜, 起身去够水壶, 被桌子腿绊了一下, 就再爬不起来, 那些被抑住的伤感突然渗了出来, 露水似的, 遏制不住, 全压在我身上。 这才反应过来, 我失去了我最重要的朋友。 叶关讲述的幕幕场景, 还有那些多年不曾露面的记忆一齐显现, 割开我的眼睑, 让已麻木的神经蜷在心窝里嚎啕。 我想起一个作家,或是导演, 他说每一次失去都跟重逢无异, 记忆总是被悔恨浸过了才能获得活性。
我喊着, 你还在不, 你想去哪儿? 没人回应。
熬到早晨, 我给叶关发了见面信息。 地点是特意选的, 时间其实也是, 一点半, 差不多是馆里人最多的时候。 这个点儿来的都是艺术区里上班的, 所谓的文化工作者, 闲, 吃过午饭就习惯来看看, 不是真的欣赏艺术, 也不是想逃离外面被面纱笼罩的世界, 逛够了就走了, 这场文艺复兴至多持续一个午休。 头几次跟姜柘来, 没经验, 偏偏卡在这当口, 馆里人乌泱泱的, 交谈声一摞挤一摞彼此倾轧, 光待着都心烦, 更别提赏画。 这时候姜柘就会跑去前台跟馆长唠嗑, 不知道聊的什么, 但没有一次聊不下去, 偶尔还翻出几本书, 手指拂在上面滑动, 像拨揽山川河流与过往未来。 有一次我偷瞄了一眼, 发现是本残卷 《红楼梦》, 缺的还是前八十回, 两人在聊如何研发一套人工智能系统, DNA 能测序, 文脉也能, 测完便能辨出其中真正的雪芹遗笔。 姜柘拍拍我肩膀说, 老张懂技术懂艺术, 还笃定, 你不是要办文摘吗, 我觉得他能当你的作者。 这话他说过好几次, 我一直没当真, 后来他也不再提了。入了冬, 雪一下, 很多事就忘了。
话说回来。 这个时间不适合看画, 倒是适合回忆。 有别的声音做掩护, 我的讲述也许能更坦然一些, 我是这么想的。
叶关终于注意到我, 坐过来, 把叠得方方正正的外套放一边, 问我等多久了。 上回没看仔细, 他的脸比实际年龄轻不少, 双颊微黑,额头却是雪白, 鼻下有两个红血点, 剃须刀留下的。 即使坐着, 上身也是挺直, 但不是绷起来的, 好像这就是他的放松姿态。 我说, 也才到。 你喜欢那幅画? 叶关说, 挺喜欢的, 但只是喜欢, 其中的头头道道讲不出来。 姜柘说以前常跟你来美术馆, 这儿让他感觉舒坦, 就有点儿好奇。 我说, 你问他为什么了吗? 叶关说, 他说这些画是不会被面纱改造的东西, 它们独一无二, 本来就已完美, 所以面纱也无从下手。 艺术已经没了, 这些是最后的残兵。 我说, 你觉得他这套东西有道理吗? 叶关说, 有还是没有都不重要。 我问, 那什么重要? 叶关说, 为什么他会这么说, 原因是什么, 这个重要。 我点头, 也对, 你是心理医生。
服务员送过来两杯茶, 抖抖茶包, 无所谓地走了。 尝了一口, 一般。 我说, 那我们开始? 叶关说, 先走一下程序。 我看见他从提包里取出一页纸, 小声宣读: 本着尊重保护受访者个人隐私的态度, 对于个案记录、 测验试题、 录音等资料, 不作任何道德或法律用途,将在严格保密前提下保存, 任何人不得查阅。末了补充说, 访谈性质的谈话都得保密, 我给自己定的规矩, 别介意。 我说, 明白了。 不过得坦白, 我想了一个晚上, 但记得起来的事七零八落, 哪些关于他哪些关于我也分不出来,可能啰嗦半天, 最后都是我自己的事儿。 你这一番周折, 我受不起。 叶关说, 不用顾虑, 细点好。 心理医生的工作就是分析资料, 找出目标信息, 有点儿像那个福尔摩斯, 只不过我们调查的是心理线索。 还早, 我们慢慢聊。
他从包里掏出笔记本、 微型摄像机和录音笔, 一字排开。 录音提示灯是绿色的, 规律地闪烁, 好像催促谁要尽速前行。 我阖上眼睛,画面自黑暗中一一浮现, 随后在心里排成阵列。 我琢磨了下开篇, 决定从面纱讲起。
二
第一次见到姜柘, 我八岁, 他八岁半。 那年生日特殊, 半年没消息的老舅突然从国外寄来了礼物。 一只机械恐龙, 合金骨架, 壳是塑料的, 在黑底刻出棱和道儿, 印了些认不出的字, 被当成花纹。 背后一左一右两个凹槽, 占据背部四分之三, 一对合金翅膀自槽内长出,表面不知怎么打磨得光滑如镜, 放到夕阳底下, 能一波一波反射出波浪似的金光。 我那时格外喜欢一种游戏, 就是把收集到的玩具都丢在床上, 在想象中划出丘陵、 山脉和河流, 小心地计算各个玩具间摆放的距离, 由此分化出国家、 势力和阵营, 接下来就按照脑海中的剧本, 台灯做主光, 口齿奏音效, 排演星际战争、 宫廷风云或者英雄远征。 我时常沉溺其中至深夜, 被撵进被窝, 又马不停蹄在梦里编织新的剧本。 这只恐龙的到来给了故事新的可能性, 在我的想象中, 它应是山崩地裂时被冰封于山谷, 万年后被邪恶的博士复活, 强行改造为半机械体, 意欲将其作为征服世界的工具。然而在好心的赛博坦星人帮助下, 恐龙穿越时空, 回到了原本的时代。 持矛的原始人抬起头, 望见金属双翼劈开烈日疾风, 黄金光点纷纷扬扬, 犹神明在天。
故事的结局几经挑选, 最后决定排一出英雄悲剧: 山崩地裂之日不可避免, 神的剧本是这样写的, 地球总要被清洗一次。 当这一天再到来时, 恐龙决定用钢铁身躯掩护地上的生灵, 直到它们抵达北方的山洞。 山洞就是我这个故事里的方舟。 火山灰冲上云霄, 熔岩碎片一簇簇落下, 它的翅膀千疮百孔, 金光涣散,成了灰烬。 等七天七夜的灾难平息, 原始人们在峰顶 (用被子垒成) 上发现了它的尸骸。 他们跪在它身前, 黄金杏叶作衣, 双足踏火为舞, 献以长久的敬意与永世的崇拜, 故事就在这里结束。 我对这个结局非常满意, 一得闲便在心里琢磨, 可时间久了便觉得它有个缺憾,那就是英雄的负伤还不够逼真, 悲剧的高潮打了折扣。 我合计几天, 还是觉得势在必行, 就翻出把锉刀, 准备给恐龙的翅膀刻上划痕。 事情就是在那一刻发生了变化, 这个瞬间把我的人生切割成了 “之前” 与 “其后”, 我的时间产生了一条支流, 在这条支流上, 不管我如何加力, 锉刀都没法在玩具上划出哪怕一条伤痕。 的确产生了摩擦力, 但没有产生我预想中的反馈, 软绵胶着, 像在划一块正在融化的肥皂。 但它是恐龙, 不是肥皂。 我又加大力度,一遍一遍, 直到一种从没经历过的触感爬上来, 极不舒服, 像种警告。 我放下锉刀, 看见眼前悬着一行细小红字: 强度将达极限, 继续下去将造成不可逆破坏。
那晚我早早上床, 中断一切想象, 恐龙的故事已无关紧要。 我抓着枕头, 把它当成礁石, 潜入无数猜想组成的海浪里。 在梦里我推导出好几种解释, 其中有几种相互矛盾, 我推理几次, 把有破绽的那个排除。 最后剩下几个, 太困了分辨不出, 就都好好收拾起来。 然而第二天醒来, 一切化为齑粉, 全被我的想象力吞食了, 再吐出来就变成个不容置喙的事实: 这个世界是不真实的。 我们都身处幻境,大部分人对此浑然不知, 发现秘密的只有一小撮人, 我是这一小撮中的一个。
你是心理医生, 你知道是有这样孩子的。脑袋刚一开机, 想象力便飞出去老远。
总之, 想法一生根, 就开始疯长。 我没把这事儿告诉爸妈, 怕他们已被幻境控制, 给我泄了密。 小心驶得万年船, 自小就习得的道理。 经过那一晚, 像哪儿开了条口子, 我的生活被分了层, 越来越多的佐证自动涌现: 大楼的玻璃一尘不染, 房檐檐角的翘起角度精准一致, 玫瑰花园却会吐出丁香的气味……这些成了供养这个想法的养分, 让它变得鲜活具体。终于那年冬天, 它发酵成了一场病, 呼吸一用点儿劲, 胸口就疼得不行, 像有人用拳头一下一下捶你肋骨。 大夫说, 这叫气胸, 胸腔积了气, 得做个小手术, 在胸膜腔插根引流管, 接上水封瓶, 靠负压把胸腔里的气抽出来。 我妈问咋会得这个病, 大夫说他得的是原发性气胸, 原因不好说, 可能是因为太瘦。 我妈看着大夫说, 是这么回事儿? 我在心里拉着她说,不是。
本来就是小手术, 没有不顺利的道理, 难熬的是术后恢复, 尤其头天晚上。 身体沉默一天, 突然意识到胸口被人插了异物, 排异本能醒了, 就开始死命地疼。 当时是十一点多, 病房没开灯, 我妈去护士站还没回来, 兴许跟护士聊上了。 我想咬咬牙挺过去, 但不行, 憋得满头汗, 又冷又热, 嘴里也直呜呜。 那疼不是直接一下子到位, 而是一圈一圈, 一阵一阵,像涟漪像声波, 最难受的就是不知道它什么时候抵达。 这时候隔壁的床位灯突然亮了, 光源很小, 像个火把浮在半空, 照不出形, 只能映出声。 有人跟我说话, 粗嗓子, 他说第一天晚上是这样的, 你别老想它, 想点别的, 就不那么疼了。 我说, 它疼啊, 咋能不想呢。 他说,我第一天晚上也跟你一样疼, 我就想着那小子的脸, 想着怎么给他那两拳揍回去, 越想越气,后来就气得不疼了。 我也打开床头灯, 看见隔壁床上现出一个男孩, 头发非常多, 全往一边卷, 两只眼睛不瞪就滚圆滚圆的, 跟我一样平躺着, 胸口也插着引流管和水封瓶。 水封瓶汩汩吐泡, 我们一人顶着一盏灯, 像俩安康鱼。
他说, 我叫姜柘, 你叫什么? 我说, 白禹, 大禹的禹。 你也是因为发现幻境秘密才得的气胸? 姜柘说, 幻境是啥, 我这个是创伤性气胸, 跟人打架打的。 那小子玩不起, 拿笤帚搥我。 你是因为什么? 我犹豫一会儿, 不确定该不该相信他, 万一也是幻境的把戏呢? 就一直沉默。 姜柘见我没说话, 竟自顾自讲起自己的负伤经过, 掰脖子踹肚子, 血肉横飞, 听得我更疼了。 我赶紧叫停, 姜柘说那你讲你的事儿, 我听着。 我不记得当时怎么想的, 反正心一横, 就把藏了半年的秘密全吐了出来, 说完呼哧带喘。 可他似乎并不惊讶, 说, 你说的是“面纱”, 你爸妈没跟你讲过吗? 那个确实不是啥好东西, 要我说就是人类最失败的发明。 不过也没你想得那么玄, 幻境什么的, 没有的事儿。 我说, 那它是啥? 姜柘说, 想讲明白也不太容易, 我之前存了我自己整理的说明, 太晚了, 明天我在手机里找找。 你还疼吗? 我仔细感受了一下, 摇摇头。 他说, 行, 那睡吧, 困。说完就关了灯, 甩尾游离了深海。
第二天上午, 十一点多, 病房默契得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还是没法动, 只能继续躺成两条平行线。 姜柘说, 说明我又看了一遍, 完全理解了, 我现在跟你讲。 嘿哟, 一扭头就疼,我就这么说吧。 接下来他进行了具体的说明,措辞我记不得, 用了不少孩子才能懂的词, 长大了就模仿不出来了, 只能说个大概。 他大概说, 面纱其实不复杂, 可以理解成一种特殊的投影技术。 特殊的地方在于, 它不仅作用于视觉, 还作用于听觉、 嗅觉、 味觉和触觉。 不算没科学根据的第六感, 人类有的全部感觉也就这些, 所以面纱投射出的虚拟影像, 就跟真实物体没有区别。 噢, 得是无机物, 有机物没法投影, 不知道为啥。 它的工作原理很像数字信号, 都是由发射端和接收端两部分组成。 我们就拿你桌上的杯子和瓜子举例吧, 你想象就行, 别扭头。 杯子就是发射端, 一般叫纱站,跟铁塔长得差不多, 也有埋在地下的, 总之它负责发出面纱信号。 把千万只杯子捆在一块儿, 就组成了一个信号阵, 非常巨大, 能覆盖世界每个角落, 也包括这个病房。 至于接收端, 也就是这粒瓜子, 它是一种纳米颗粒。 纳米很小, 具体有多大说不清, 总之用眼睛看不见。 你平时很少注意到它, 因为纳米科技是我们这个时代用得最多的一种生产改良技术, 食物、 药品或者别的, 你用到的好多东西是经纳米技术改造过的。 每个人一出生, 很大概率,会因为吃药吃饭而把纳米颗粒吃到肚里, 这些颗粒倒没什么坏处, 只是会产生一种附加功能, 就是接收纱站发出的信号, 然后自动为目标物生成对应的感觉。 你看护士的衣服, 从来没有过褶皱, 是不是? 其实是有的, 她们那么忙, 估计都拧巴了, 但被面纱覆盖后, 无论是她自己还是我们都察觉不到了, 它永远顺滑平整。 所以没有什么幻境, 就是投影而已。 还有什么……你看到的那行字? 那是面纱给出的警告。 因为看不到真实情况, 所以就由面纱来替人眼人耳做检测了。 每次接收到的信号, 面纱都会对对象的新旧、 材料强度什么的做扫描,如果受损度达到临界值, 或者本身含有有害物质, 它就会用触觉或者别的方式提醒你。 明白了吧?
说明在这里结束, 隔了一个中午我才懂了个大概。 这种用一大串抽象概念和具体事实连缀而成的讲述, 犹如神迹, 我是无论如何都做不到, 因此对姜柘有了崇拜之情。 可在此之前, 首先要解决的是更多的困惑和问题。 跟我的假设相比, 真正的面纱更安全, 更纯粹, 也更无趣。 我不惧怕它了, 但也找不出它存在的理由。
我问姜柘, 为什么要搞出这么一个复杂的系统, 让东西看上去永远完美, 有啥用呢? 姜柘耷拉下眼皮, 说, 多年前全世界爆发了一场能源危机, 具体因为什么不清楚, 也没持续多长时间, 但产生了一个很大的影响, 就是那段时间几乎全球所有国家进行了转型, 把服务行业、 文化行业之类的产业比重调低, 集中人口去开发开采新能源。 做出来的产品呢, 外观设计都不重要, 能用就行, 产能第一, 能出一个是一个。 但这个事儿也不能就这么放任不管,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丢太久人会受不了。 于是有家公司就发明了面纱系统, 把人类无暇处理的外观问题一劳永逸地解决, 算是雪中送炭了。 当然, 面纱也得搭建, 不过费不了多少事儿, 纳米粒子是现成的, 大数据是现成的, 立发射塔就行了。 本来是好事, 可我奶奶跟我说, 在她小时候, 画家、 雕塑家、 设计师什么的都是寻常职业, 可面纱出来之后全没了, 再没人干了, 这几个词也被埋了、 销毁了。 面纱摧毁了很多东西, 艺术是其中之一。
我问, 现在能源危机已经解除了, 为什么面纱还在呢?
姜柘说, 我猜是因为它已经无所不在了,而且他们觉得留着也没什么坏处。 跟互联网一样, 可能当初是为了解决电话线太短的问题才发明的, 现在没几个人用电话了, 互联网却反而离不开了。 你知道毒品不? 面纱也让人上瘾了, 明白了吗?
我说, 明白了。 你这么一说, 我也感觉好像它挺方便的。 不太舒服, 但很方便。
姜柘说, 对, 就是这个意思。 我们活在一个假世界里, 但好像比活在真的那个更好。
我说, 但你说不喜欢面纱。
姜柘说, 也不是不喜欢, 是习惯不了。 我总觉得只要有它在, 我就看不到想看的东西。但我到底想看什么呢, 现在还不知道。
不知道这些话我复述得准不准确, 他当时只有八岁半, 可能说得没这么玄, 可我第一次在病房里见到他时, 的确感觉他像书上说的哲学家, 苏格拉底或者柏拉图, 但不像孔子。 不过, 不管是哪个哲学家, 都没有因为打架得上气胸。 很久之后我听人说, 姜柘家从他太爷爷那代开始就是军人, 到他爸爸这里抵达顶峰,做到了副师级, 所以他从小就性子刚烈, 幼儿园时候就打架, 后来家里人给特意送到部队附属小学, 你应该知道, 十一小, 离我们学校有三十多公里。 去那里得翻过两个镇子, 一条臭水沟, 还得蹚一片没过脚踝的沼洼地, 下雨天泥就跟牛粪混在一起, 就一条柏油路还没修完, 实在找不出去的理由。 我们在病房里躺了五天半, 后来聊了什么全忘了, 只记得他比我早出院一天, 拔了管子后又栽楞着折回来, 给我留了联系方式, 写在一张永远不会皱的纸上, 可第二天早晨被护士当成垃圾丢了。 我指挥我妈到处找, 到底没找着。 我当时想, 可能再也见不到他了。
三
二〇二二年冬, 市场震荡, 工厂的订单量跌到新低, 已成枯槁老人, 眼见就要倾塌。 爸妈决定不再耗下去, 托人办了内退, 带上我返回祖籍地哈尔滨。 二姑夫在哈市经营实景旅游, 有两个主题园子, 赚了大钱, 我爸想借其庇荫在园内开家餐馆, 收入只拿百分之八十,但菜谱要自己定。 哈尔滨离工厂有一千八百多公里, 坐高铁却仅需六个小时。 我杵在高速前奔的窗户边, 看灰色的村落变成茫茫原野, 零星的青绿化为一片褐红。 我那时上初二, 病已好了五年, 早就习惯面纱世界的精致完满, 可某些瞬间, 还是情不自已地为自然的错落多样沉迷。 我不知道原因, 兴许是那些被我潦草处理后的想象力还在, 趁不注意, 从胸口的疤痕里逃了出去。
房子是二姑夫给租的, 道外十二道街, 那儿以前有个古迹叫大白楼, 后来被雨压塌了。房是新房, 已经做好了基础铺陈, 方的方圆的圆, 先放着, 等上几天, 面纱的大数据流识别成功, 再推门进去, 八面大墙就都铺上了墙纸, 光秃秃的石膏凸起也变为立体雕塑。 二姑夫不太高兴, 按建筑公司的允诺, 他们是照着皇帝屋大维的形状布置的, 最后却给识别成了掷铁饼者, 业务能力属实不行。 我爸说, 就这个吧, 这个看着有劲儿, 寓意好。 于是我们就跟铁饼住在了一起。 一个礼拜后我的入学通知下来, 红旗四中, 不算重点, 但贵在师资健全, 初高中一体。 爸妈也都满意。 那年哈市因为承办冬奥会, 中小学寒假放得早, 所以开学也早, 还没出正月。 我去学校报到的头天夜里, 烈风暴雪狂飙, 窗玻璃被震得咣咣响, 七点钟时候开始下雪, 下到凌晨五点多还没下完, 跟老天吐了似的, 叫人犯恶心。 那次暴雪, 在冰城哈尔滨的历史上都属罕见, 据说第二天积雪最深处, 出门买菜只能见半截身子,走出了身残志坚的气魄。 我在家一直等到十点多, 大车才勉强把去学校的路给清出来, 走在路中间, 一切仿佛都是白的, 天透亮, 地反光, 罩在光鲜楼房跟汽车上的面纱都看不见了, 全被雪糊住, 只剩下个轮廓, 好像叫人打回了原形。 我感觉心情莫名舒畅, 脚下也轻了, 滑行似的溜过几条街, 突然看见一栋平房上单不愣站了个人影, 像颗按钉扎在了一张大纸上。 那人背对着我, 肩膀宽阔, 穿了套军绿色的棉服, 鼓鼓囊囊的, 看着不利索。 他两条胳膊都擎在半空, 嘴里一直喊着什么, 听不大清, 等我走近了, 反而又不叫了。 我朝他喊,你为啥站房顶上啊? 他没看我, 嚼着冷气说,我在看雪, 站这儿看得远。 这场雪下得太好了, 我忍不住多看看。 我说, 下这么大, 还是得上学, 没见着哪儿好。 他不接话, 伸出一根指头, 开始对眼前的一切指指点点, 嘴里喊你你你你, 现在你还假不, 现在你还装不, 现在你还想挡我瞒我骗我不。 来东北前总听人说,这片土地尤为擅长孕育艺术家跟精神病, 我想可能遇着一个。 本想就这么悄摸绕过去, 他却突然转过身, 问道, 你也是红旗四中的? 我说, 对, 刚转来的。 他说, 去过学校吗? 我说, 办手续去过一次。 他说, 我刚看见校门被雪给埋了, 靠你自己估计找不着。 我跟你一起去。 说完就扒着房檐跳下来, 拍拍胸口雪霰,递过一只手说, 我叫姜柘, 初二 (1) 班。 诶我们是不是以前见过。
后来我得知, 那年北方战区人事调动, 姜柘他爸被调任到了第16 军, 要去呼兰负责一支师部的特种训练项目。 姜柘爷爷奶奶死得早, 家里没几口老人, 没什么绊着, 全家就一起跟着迁了过来。 也住道外区, 在已化为乌有的大白楼的另一侧, 跟我家隔七八条街。 哈市不设部队子弟学校, 姜柘闭眼睛在名单上扫,最后戳中了红旗四中。 他是九月来的, 只比我早入学半年, 声名却已经在校内铺开, 哪怕对不上人, 至少听过姓叫过名。 问及原因, 得到的回答多半是因为他经常迟到, 学校八点开课, 他回回十点才到, 而且总是出现得悄无声息, 老师板书时座位还空着, 再一回头人已坐下, 好像从土里新顶出一朵蘑菇。 对于这种无视校规的行径, 班主任当然也抗争过, 可每次都不能长久, 理由不难猜, 一是老师们清楚姜柘的家世, 继而也了解他的未来归属, 通过前程恐吓来实现驯化的手段对他无效; 二是尽管目无法纪, 成绩却没有受到丝毫影响, 尤其物理好得匪夷所思, 不少试图全科制霸的尖子生因之梦碎。 在他们看来, 姜柘是个肿瘤, 切不动挪不走, 牢牢长在排行榜的脖颈子上。 但这些敌意姜柘都没放在眼里, 每天多出来的两小时青春, 他用来挖掘这座城市, 旧书市场、VR 游戏厅、 民族博物馆, 周边的路都踏一遍, 有时也骑车从道外远行至香坊, 到乐松广场边儿上喝瓶汽水, 再骑回来。 半年过去, 人被练得挺拔精壮, 尤其双腿, 遒劲肌肉一节节垒在小腿骨上, 原地一蹦快一米高, 像是在为离开地球作准备。 总之在形象上, 他已经跟我记忆里的少年哲学家毫无关系, 那天第一眼没认出来, 也情有可原。
不过, 变化如此剧烈, 还是有一样东西被他从童年带到此刻, 往后还将带到更远的未来, 那就是他仍无法习惯这个被面纱遮盖的世界。 跟八岁时不同的是, 初中物理学给了姜柘新的视野, 他意识到面纱本质上是人类靠自欺欺人的方式, 实现了对熵增的征服。 他思来想去, 觉得这是一种冒犯。 频繁跑旧书市场, 不是买书收藏, 毕竟有了面纱, 也就不存在物理意义上的旧书了, 买它们真是为了看。 他想用足够的知识在面纱上敲出一条缝, 再往里看上一眼。 我第一次去他家, 卧室门一推, 就看见迎面两排山一样的书架, 上浅下深, 密密麻麻的书脊和封面构成了它的垂直自然带。 他问我, 那之后你还研究过面纱吗? 我说, 好奇查过百科, 不算研究。 他说, 那你想把它整明白不? 我说, 咋整明白? 他说, 我淘了不少旧书, 讲的都是关于面纱早期版本的, 我看不完, 咱俩分工, 你理科不好, 技术分析类的我看, 你看别的, 完了汇总到一起。 我说, 行。那年三月到五月, 每天放学后的日子, 都被我们以同样的方式消耗: 我们各自伏在床一头,手里攥着研究资料, 窗户外头是棵悬铃木, 偶尔停几只山雀, 歇一会儿就飞走了。 也有一直停着的时候, 末了才发现, 是无人机卡树杈里了。
我最开始挑中的两本书, 讲面纱的历史和起源的, 说得都挺浅, 但也让我了解到姜柘讲述的历史只是版本其一, 也有人认为面纱与能源危机没有直接关系, 只是两条线各自发展,恰好在同一个时代交汇; 另有一种说法说, 能源危机就是面纱系统的研发公司玛格龙鼓动策划出的, 为的是用面纱实现寡头统治, 技术殖民。 不过这些只是一面之词, 罗列诸多推理,没有实质性证据。 最为离奇的事件, 是面纱2.5版本上线前夕, 玛格龙的创始人保罗·苏佩里突然辞职, 就此失联; 同年六月公司起了一场大火, 自中庭烧起, 蔓延至资料室与服务器机房,而原始研发档案尚未上传至链内节点, 因此被付之一炬。 那段错综复杂的历史少了重要一截,不再完整, 往后只是无尽的罗生门。
我的研究被卡在原地, 姜柘那头的收获也不多, 唯独搞明白的是面纱的成像依据。 他这样解释, 面纱不会按照某人想法或者单一指令来生成特定影像, 它的信息仓与网络大数据接驳, 由算法驱动, 根据基底物提供的造型、 材质和功用, 与大数据内相似物品信息匹配, 投影的逻辑是将物品还原为它本来应该呈现的样子, 陈旧的就抛光, 粗糙的就锐化, 诸如此类。 数据是分布式记录在上千万个节点里的,投射前会做对比核验, 一个节点信息不一致,整条信息流会被废弃。 这就是说, 人为篡改成像数据是不可能的。 能做人工调整的只有基底, 你家最后没立成罗马皇帝, 可能是作为基底的石膏柱哪儿出了问题, 角度或者形状, 算法最后判定这里就应该是个饼。 我说, 大致明白了, 可我们要解决的不是饼的问题。 姜柘说, 是, 但那些深的我看不懂, 物理书上没写。 我说, 可能等你上了大学就懂了。 姜柘摇头说, 那还好几年呢, 等不了, 根现在不刨就越扎越深了。 上礼拜我加了个技术讨论群, 光入群就答了五十多道题, 里面全是大手, 你帮我把这几篇拍下来, 我上里头问问。
照片传上去十多天, 没等来回复。 那时候已经六月中旬, 我忙着准备期末考试, 各个科目在脑子里挨个碾过, 自然而然把这件事给忘了。 直到放了暑假, 生活再次变得百无聊赖,才又想起有样科学工程还等在半途。 我给姜柘打电话询问情况, 他没应, 发过来一个定位,叫我现在过去。 我点开看了一眼, 是家网吧,有四五公里。 出发前我纠结了一小会儿, 哈尔滨冬天是冰城, 但入了夏还是能达到三十五六摄氏度, 紫外线比南方毒辣, 扎进肉里, 还得剜上几下。 我骑着我爸店里外送用的电摩托,热气自路面向上熏烤车座, 骑一会儿就得抬屁股降温, 抵达时轮胎都有点烫变形。 网吧不用登记, 里头没什么人, 伏着淡淡的佛香味。 姜柘给自己开了个小包间, 机器新一些, 可两只手却不碰键盘鼠标, 坐正了, 直勾勾盯着屏幕。 我一边擦汗一边问他, 你搁这儿看啥呢?帖子有回复没? 姜柘没挪眼睛, 还回复个屁,东西人家都给做出来了。 他敲敲屏幕, 上面正显示一场线上拍卖会, 竞拍的是一对类似磁贴的东西, 水蓝色, 半个巴掌大小, 倒计时半小时, 竞价已经到了八千。 我问他这啥东西, 姜柘说是屏蔽器, 用了跟面纱相同的制造工艺,贴在胸口就能跟体内的粒子谐振, 让信号失效。 群里几个技术高手合伙开发的, 图纸已经在群里讨论过, 还请了一个大集团老板试用,理论上实践上都证明有效。 工程版今天内部开放, 起拍两千五, 有两三个人在跟他顶价, 一路推高, 竞争相当激烈, 为了不在网速上吃亏才转战网吧。 我问姜柘, 不能是骗子? 姜柘说, 不能, 那几个人的本事我见识过, 瓷实。我说, 那我信你。 我也拉了张凳子, 俩人等了有五分钟, 屏幕上的金额再次跳动, 八千五,对方还在试探。 姜柘想了想, 加到一万, 提交, 球又踢到了对方脚下。 不知道竞买人的底细和预算, 只是抱着侥幸, 赌下一次加码就能终结游戏, 这其中的愚蠢荒唐, 那时的我们完全不曾察觉。 血已经冲上来了, 要让面纱见鬼去, 为此一切代价都是值得的。 我盯着倒计时, 十八分钟, 金额还在跳动, 每跳一次心脏也跟着抽一下。 姜柘说, 这样下去不行。 你身上有钱吗? 我说, 没有, 但我能弄来我爸的卡, 我知道密码。 他说, 里面有多少? 我说,进货的钱, 差不多一万。 他仔细盘算对手的报价节奏, 觉得应该足够。 我最后跟他确认, 无论如何都想要? 姜柘的嘴角动了动, 但可能是不好意思, 话没说出口, 只是点了两下头。 那时我从他的眼窝里重新寻获了那个八岁少年,被火环绕, 闪闪发光, 现在想来, 我看见的应该是他对真实世界的渴望。 我叫他等着, 三步并作两步出门, 把电动车拧到六十, 迎着干风在城市里劈出一条裂缝。 我那时有种感觉, 就是我此前此后的人生都是为了这个瞬间, 为了把偷来的卡交给姜柘, 交到他手里, 变成一把打开天地万物的钥匙。
最后的成交价是一万九, 中标人当然是姜柘。 除了我们, 没人会买一样根本不存在的东西。 竞买人是早就埋伏好的, 付款后也再找不到那个技术群, 像做了场空梦, 只有那一万九是的的确确没了。 我爸很快查出事情原委, 拿出当兵时的旧军勾换上, 一个鞭腿, 我从里屋滚飞到客厅, 腰板把石膏像撞断了一截, 掷铁饼者闪了几下, 终于变成了屋大维。 我感觉下身如火燎过, 却感觉不到疼, 只觉得可惜, 可惜那屏蔽器不是真的。 要是真的该多好。
几天后终于能下地走路, 我听见窗外几声铃响, 姜柘把着自行车等在楼下。 他驮我去了松花江边, 我俩并排靠在栏杆上, 眼前是被阳光照亮的灿灿江水, 再远一点是太阳岛, 滑向那里的索道悬在我们脑袋上, 像从宇宙深处垂落。 姜柘看着我的屁股说, 是我害了你, 对不住。 我说, 拉倒, 你那腮帮子肿得比我屁股还高, 这次算扯平了。 他说, 我已经跟我爸部队里的保卫干部说过了, 那小子聪明得很, 你那九千块钱指定能找回来。 我说, 行, 我等着。他又说, 过几年上了大学, 我就能看懂那些东西了。 我说, 指定能。 谁都不再说话, 姜柘从兜里摸出颗酒心糖给我, 俄罗斯进口的, 先是有点苦, 化了就甜了。 他自己也丢进嘴里一颗, 不敢嚼, 储在腮帮子里含着, 样子像只仓鼠。
文学港 2023年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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