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这个欧洲城市的 “疯狂音乐节” 名气很大, 好多年了,两年一届。 每届以一位音乐家为主题, 今年是柴可夫斯基。主办方忽略了柴可夫斯基音乐作品中的戏剧性, 给音乐节取名 “抒情的柴可夫斯基”。 来自世界各地的数十个乐团,“疯狂” 在会议中心。 会议中心一共有大大小小七个场子,最大的可以容纳5000 名听众, 最小的可以坐600 人。 连续五天, 每个乐团在七个场子里转圈演出老柴的交响曲、 协奏曲、 芭蕾舞组曲、 歌剧序曲和室内乐, 每一场半小时到四十五分钟, 演完立即转场子。 从上午九点到下午五点, 一个乐团差不多正好在七个场子里跑一圈。 确实……有点疯狂。
在我们团要演出的第一个场子——“黄厅” 后台区, 我们看到了从海城运来的乐器箱。 会议中心的每个场子都有自己的专属名称, 走道和公共部位的墙上, 刷着 “红、 橙、黄、 绿、 灰、 蓝、 紫” 七种不同的颜色, 跟着颜色, 就能找到要去的地方。 洁米他们的经纪公司很专业, 为了方便我们对位, 直接在《日程表》 会议厅的名称后, 标上了颜色。 我们就根据颜色叫红厅、 橙厅……只是那个 “灰厅” 叫着有点难听。 黄厅后台区, 乐器箱按照编号摆成了一个U 字。 进入U 区, 相对封闭。 洁米已经在那里等我们, 她一边一个小酒窝, 悠悠地含着, 冲我笑。 昨天晚上, 运输公司送乐器进会议中心时, 是她在现场接收的。
我拿着清单, 跟云海一起认真核对, 检查箱子上中国海关的封条。 定音鼓、 打击乐器、 竖琴、 低音提琴 (贝斯)、大提琴、 大管 (巴松)、 大号、 长号、 服装、 乐谱……云海负责乐团乐器的维护和保养, 他更喜欢别人介绍他是 “修琴的”, 所有涉及乐器的事情, 他都会积极参与。 他高高举起右手, 使劲打了个响指。 他说: “都查过了, 每一张封条都完好无损。”
乐队到了, 呼啦一下散开, 从箱子里拿自己的乐器。 我看着有点疲惫的演奏员, 听着云海在旁边忽悠洁米。 我想, 一切都还算顺利。突然, 有人惊呼: “啊呀! 怎么回事, 我的琴箱是空的, 我的琴不见了。”
是低音提琴, 我们一起往那里跑去。
如果你远远看过去, 有一大批 “航空箱”正在运输, 里面有低音提琴的箱子, 你就能百分之百的断定, 这是交响乐团的 “道具”。 因为, 其他箱子虽然大小不一, 但不是方的就是长方的。 只有低音提琴的箱子, 长相有点奇怪: 它两米多高, 是按照提琴的样子定制的,下宽上窄, 肚子这里还凸出一块。 它不像其他箱子有箱盖, 要打开它, 需要从侧面三分之一的地方竖着把它分开, 像开一扇门一样。
一字排开的低音提琴箱子有十只, 威风凛凛。 低音提琴, 乐队的人叫它 “低提”, 或叫它 “大伯贝斯” “贝斯”, 一个乐队如果用十个贝斯, 它一定是一个建制整齐的四管制豪华乐队。 在那里喊叫 “琴不见了” 的是陶淘, 他是低音提琴声部副首席, 是前年作为业务尖子从欧洲考回我们团的。 好多人围着他, 我挤进去, 我是团长助理, 算个领导。 他的琴箱敞开着, 紫红色丝绒紧紧包裹的泡沫塑料和定型海绵, 凹凸出低音提琴的模子, 模子里是空的。我一手搭在琴箱门上, 轻轻合上又打开, 然后围着琴箱转一圈, 又转一圈。 箱子上横七竖八贴了好多国家的货运标签, 显示着箱子的阅历。 我问陶淘: “你开门时, 海关封条在吗?”陶淘说: “在, 棉花纸做的, 是我把它撕掉的。” 我皱起眉头, 想想, 再问, “前天排练结束后, 你把琴放进去了吗?” 陶淘点头, 很肯定, “放进去了。” 我转身找阿邓。 每次国内外巡演, 乐务都有分工。 在装车前, 他们一个负责检查弦乐器和服装箱, 一个负责检查管乐、 打击乐和其他箱子。 阿邓说: “我检查过, 一个个都检查过。” 我有点疑惑, 那这个箱子怎么是空的?
前天上午, “邦可国际” 报关员跟我一起去海关办手续。 我们请海关到乐团 “上门” 验关。 这次不用找借口, 确实是来不及。 五天的“疯狂音乐节”, 我们团要演出柴可夫斯基的五部交响乐、 一部芭蕾组曲、 两部协奏曲和《1812 序曲》。 排练时间不够, 音乐总监要求排到 “最后一分钟”, 没办法提前一天把货物送进海关。 我们找机场海关出口科科长。 戴科长我们认识, 算是朋友, 知道他女儿学钢琴,我们向他推荐了日本 “翻新琴”。 云海的朋友在做这个生意, 他们从日本收二手琴, 在日本翻新, 然后引入国内。 “翻新琴” 比国内相同档次的好, 价钱却便宜好多。 云海来事, 戴科长家里的这台琴, 云海定期调音保养。 戴科长看了一眼我们的申请, 随手交给身边的同事:“小张, 你看看, 情况属实的话, 向查验科咨询一下, 然后签好意见给我。”
下班后, 我跟司机小卢去海关查验科接了两位关员, 在乐团对面一人吃了一碗面。 晚上七点半在乐团排练厅后台, 我和云海、 阿邓在关员的监督下, 拿着封条一个箱子接着一个箱子贴好, 然后交给 “邦可国际” 运走。
没有问题啊。 一个可能, 是阿邓捣浆糊,根本没有好好检查。 再一个可能, 是四点半排练结束到七点半贴封条这三个小时里, 出了什么问题。
团长和音乐总监过来了。 我分管巡演, 国际货运是我的工作, 但漏带乐器一定是乐务的责任。 阿邓的脸红一阵白一阵, 这是重大责任事故, 就好像战士上战场没带枪。 洁米在那里看着我, 虽然还是一边一个小酒窝, 但她显得很严肃。 少一个人上场演出, 算不算违约? 我看着团长。 这事有点大, 我做不了主。
02
这时, 云海从后面挤到团长面前, 他用两根手指松了一下喉结下的红领带, 眼睛却看着我, 他说: “我认识这里一个琴行老板。 他是岭南乐器研究所 ‘邹医生’ 徒弟的徒弟, 现在在这里开琴行。 要不, 我问问他?” 我看着云海, 他说的 “岭南乐器研究所” 和 “邹医生”我知道, 是云海平时跟我吹牛时一直挂在嘴上的。 我对团长解释: “‘邹医生’ 在国内提琴制作圈子里很出名。” 团长点点头。 我不知道他点头是什么意思, 可能他也听说过 “邹医生”。 1949 年以前, 邹医生在意大利一个提琴作坊, 跟一个做琴的师傅学习提琴维修和制作。 1949 年以后, 他回到岭南, 一面给人看病, 一面制作提琴。 起先, 他做的琴没人要,得靠给人看病养活自己。 后来, 国家让他二选一, 要么去公立医院当医生, 要么做 “个体手工业者”。 他没有太多考虑, 选了后者, 却留下了前者的名号。 直到他出了名, 国家为他和他的徒弟们组建起 “乐器研究所”, 圈子里的人, 还是叫他 “邹医生”。
团长对云海说: “试试。”
直到这时, 我才发觉云海身上哪里不对。我看习惯云海卡其两用衫的打扮, 这身 “出客” 西装有点肥, 跟他不搭。 他平时穿的三件两用衫是一个牌子一个尺寸一个样子的, 只是颜色稍有不同, 深咖啡、 淡咖啡和淡淡咖啡。老婆给他做了袖套, 可他天天忘记戴。 看上去还蛮干净的衣服, 袖口上总有污渍, 好在提琴的油漆颜色跟他喜欢的咖啡色还比较接近。 那件淡淡咖啡衣服的袖口上, 不知道为什么有两个洞。 我感觉, 咖啡卡其两用衫, 跟他总是稍稍上翘的眼角, 及眼角上的笑容很配。
第一场演出结束时, 乐队正在 “换台”,云海的朋友来了, 拖着一个灰色玻璃钢盒子,东张西望。 云海叫他: “霍林达。 Leader霍。”
霍林达向我们走来。 云海上去就是一拳,然后拉着他向我介绍。 霍林达把琴盒仔仔细细竖好, 慢慢把手从琴盒的脖颈处移开, 从夹克内插袋里摸出一张名片递给我。 名片做得很精致, 还镶了金边。 一面是英文, 一面是德文。英文我能看个大概, Leader 琴行, Leader Hao经理。 云海马上解释: “他的中文名字叫霍林达, 取了英文首领Leader 的谐音。 跟外国人说, 他叫Leader Hao。”
霍林达一面对我点头, 一面打开琴盒。 一把看上去很旧的低音提琴出现在我面前。 我稍稍皱了一下眉头, 不过, 我马上又想: 破琴也无所谓, 反正是滥竽充数。 起码, 洁米这里有个交代, 不能算我们违约了。
这时, 夹着琴、 拖在后面的低音提琴声部正好路过, 云海叫住他们。 空着手的陶淘走在最前面, 近了, 我看见陶淘的眼睛一下子亮了。 他叫起来: “是它, 是它。” 霍经理笑着说: “对, 是它。”
我看着他们傻了。
陶淘对我说: “两年前, 我就是拿着这把琴参加 ‘史贝尔格国际低音提琴比赛’ 的。”说着, 他掏出钱包, 从夹层里抽出一张照片给我看。 照片上的他扶着一把琴, 一脸灿烂, 意气风发。 他身边, 站着一个外国老头。 我看看照片, 再看看霍经理手中的琴, 真是同一把。我一脸懵, 怎么这么巧? 陶淘继续说, “这是我老师科普兰, 原来是广播乐团贝斯首席, 退休后一直在我们音乐学院做兼职教授, 我的主课老师。” 陶淘说着, 围着琴转圈, “他看我用的琴不好, 就把他的琴给我用。 我四年大学, 两年青年交响乐团, 拉的都是它。” 陶淘停止转圈, 深情地看着琴, “老师跟我拍这张合影时, 已经病得很重。 他去世后, 我就回国了。”
我看着霍经理: “这琴怎么跑到你这里了?” 霍经理说: “其实, 陶淘在使用过程中,科普兰就委托过我们。 我们甚至都已经找到下家了, 但陶淘在用, 科普兰最后没卖。 科普兰去世后, 他的家人还是委托了我们。”
陶淘听霍经理说着, 非常吃惊。 他没想到老师为了让他使用, 竟然暂缓卖琴。 他从霍经理手中接过提琴, 像对待久别的恋人, 让它靠在自己的左肩上。 他的脸颊轻轻贴着琴颈, 下巴在琴身顶部悄悄摩挲。 他拉开了弓。
那是多尼采蒂的歌剧 《拉美莫尔的露琪亚》 中的幻想曲。 这曲子我听过, 很好听。 去年乐团业务考核, 低音提琴备选曲目中有它,十个人中有三个人拉了它。 今天听这把琴拉出同样的曲子, 竟然感觉更好听了。 老实说, 除了听唱片, 我还没有听过这么好听的贝斯声音。 它的共鸣非常好, 集中, 不发散, 没有杂音。 陶淘手上的弓子似乎并没有用力压琴, 四根琴弦均衡振动, 声音洪亮清晰, 给人一种撑得住的安全感觉。 太美了。 陶淘停下弓子, 他看着提琴面板, 把琴竖起来, 左手握住琴颈,轻轻转动。 他说: “还是那么好, 感觉结实。不过, E 弦的音量好像比原先轻了一点点。”
云海接过提琴, 将f 孔对着灯光, 往琴肚子里看了好久。 接着, 云海让霍林达扶住琴肩, 他端住琴底, 抬平琴身, 从底部的尾柱孔往里看。 我想, 里面一定很暗。 在云海的工作室里, 我也看过, 没有专门的工作灯, 只能隐约看到琴码下一边的音柱和另一边的低音梁。过了一会儿, 云海抬起头来说: “音柱垂直,没有问题, 应该是你个人的演奏习惯, 如果把音柱往音孔方向移动一毫米, E 弦可能就会恢复到你原来的感觉。”
其他低提演奏员都想试琴, 霍经理笑笑,表示同意。 演奏员们一个接着一个拉着那把琴, 拉过以后, 又一个接着一个满脸的满足和期盼。 我理解演奏员拉好琴的心情, 那就像亲吻恋人; 就像喝了一口好酒, 一条暖流从嗓子眼一路向下。
我在旁边看着那琴, 是把老琴, 五十年以上了。 弦乐器只要健康, 越老越好。 这个我懂。 陶淘问我: “这琴让我拉?” 我点点头:“当心点, 借的, 不能弄坏了, 赔不起哦。” 陶淘亲了一下提琴面板, 他说, “放心, 它是我的爱人。”
洁米来喊了: “快点, 跟着墙上绿线走,下一场在绿厅。 快, 还有十分钟。”
03
从第二天起, 我们后台多了一个编外的工作人员。 霍林达有本事, 从洁米这里弄了一个吊牌, 跟着我们演出、 转场和换台。 噢, 错了, 是与云海一起跟着那琴, 跟着陶淘。 后来, 不知道为什么, 我也莫名其妙围着那琴转了。 说莫名其妙不准确, 我好像无意中听说了那琴在琴行的挂牌价格: 十万美金。 老实说,我们团的弦乐器里, 还没有一把琴达到这个价格。 好些年以前, 小泽征尔带着波士顿交响乐团来中国演出, 海城政府请他来我们团参观。看着这么一个建制完整的交响乐团, 他有点懵。 在团长的邀请下, 他指挥我们团排练。 事后, 他接受记者采访, 他说, 在中国见到这么一支高水平的交响乐队让他吃惊, 但这支乐队的乐器太差了, 像从二战废墟里捡来的。 如果有好的乐器, 这支乐队的声音一定会更好。 从那以后, 我们也陆陆续续换了一些琴。 这几年, 国家经济好起来, 我们团的提琴也在逐步更新。 一万两万, 三万五万的有。 我说的是美金。 可十万以上的, 还没敢购买。
我问霍林达: “十万美金?” 霍经理摸摸头, 说: “对, 十万。 科普兰他们家挂牌十万。” 我不懂: “科普兰他们家挂牌十万, 那再加上琴行的利润, 还不止十万吧。” 霍经理笑笑, 他告诉我, 琴行从卖家这里收取15%的费用。 这费用包括利润和税费。 我侧过脑袋笑霍经理: “你的心不黑嘛。” 霍经理哈哈笑起来, 他说: “做生意要重信誉, 讲良心。”
我们笑起来。 两天来, 我和云海、 陶淘跟着霍林达一起围着这把琴转, 成了会议中心一道风景线。 我说: “我们就把这琴叫做 ‘科普兰’ 吧。” 陶淘一愣, 那是他老师的名字。 他想了想, 同意了。 他说: “行。 这两天, 我确实有一种跟老师在一起的感觉。”
几天下来, 我几乎跟 “科普兰” 成了老朋友。 在交响乐团这么多年, 我从来没有对一把琴这么感兴趣, 从来没有对一把琴这么熟悉。说实话, 如果现在把 “科普兰” 放在一堆琴里, 我肯定能一眼认出它。 这应该是云海的功劳, 他一直在我耳边嘀嘀咕咕说这把琴。 这一点我理解, 云海最大的梦想就是做出一把好琴。 他做过一把小提琴, 死皮赖脸让阿矿拉。阿矿跟他要好, 是他的死党。 平时换弓毛, 领琴弦, 云海都给阿矿开后门。 阿矿坐在第二小提琴声部第三档里档, 拿着云海的琴在乐队里混, 也没人注意。 有一天我问阿矿, 阿矿偷偷告诉我, 在总监和大牌指挥家的音乐会上, 阿矿不敢拉云海的琴。 因为好指挥能听出这琴的水平。 我问: “这琴的水平不行?” 阿矿说:“作为 ‘普及琴’ 可以, 但在职业交响乐团里拉这样的琴, 好指挥是有意见的。 那时, 小泽征尔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我笑起来。
云海是有学习精神的。 每当乐团与世界级提琴家合作时, 他都会守在 “上场门” 看艺术家手上的琴。 他总能碰上好心且热情的人。 有一次, 他跪着看椅子上的琴。 琴的主人见他虔诚的样子, 非常感动, 就让他拿起来认真看。云海捧起琴, 手都抖了。 第二天他逢人便说,他拿过一把斯特拉迪瓦里小提琴, 千万美金。1990 年12 月21 日下午, 韩国小提琴家姜大植在我们团练琴后去吃饭, 结果把琴遗落在出租车上, 直到饭后回宾馆才发觉。 那晚上姜大植快疯了, 我也跟着没有睡觉。 天亮前, 我在下班的出租车后备箱里找回了小提琴。 我打电话给宾馆, 请姜大植放心, 上午十点排练时,他的琴会出现在贵宾休息室。 放下电话, 我转身就找云海。 八点半, 云海就到了。 他认真研究了那把意大利仿古琴, 给琴的每一个角度都拍了照。 我在旁边轻轻提醒: “当心点, 当心点, 十万美金呢。” 1990 年, 十万美金是什么概念。 12 月27 日, 海城晚报第三版上, 发表了一篇两三百字的豆腐块文章。 文章表扬了我。 那是云海让朋友写的。
云海看见过顶级小提琴和大提琴, 对十万美金这个档次的低音提琴也是第一次看见。 激动不已也情有可原。
说“科普兰” 有五十以上的年龄, 霍林达是有依据的。 除了贴在背板内壁的标签上有制作人姓名和制作年代, 他还有上世纪六十年代末以后这把琴的详细档案。 那年, 在意大利的一个提琴制作比赛中, 杰森·布鲁诺拿着 “科普兰” 参赛。 评委认为这把琴明显不是一把刚制作完成的新琴, 而且参赛人无法提供 “科普兰” 制作过程中的图纸和图片资料, 它没有入围。 但是, 杰森·布鲁诺是个有心人, 他请求跟几个评委拍了照, 还软磨硬泡, 让一位好说话的评委试琴。 不试不知道, 一试吓一跳。 那个评委对 “科普兰” 赞誉有加, 拿出名片给杰森·布鲁诺, 叫他去米兰管弦乐团找低音提琴副首席。 那副首席正在找琴。 当地一家琴行具体操作了 “科普兰” 的交易, 过程中留下了“科普兰” 360 度无死角的照片, 留下了杰森·布鲁诺与评委的合影及推荐信, 留下了整个交易记录。 “科普兰” 有了正式的身份。 以后又转过两次手, 二十多年前到了科普兰的手上。
霍林达轻轻摸着面板, 脸上带着得意的微笑, 他说: “这是一把意大利琴。” 谁都知道,意大利琴在提琴制作界的声誉。 云海有点怀疑, 他把琴转过来, 凑上去看, 鼻子都差不多碰到背板了。 他说: “面板我说不准, 那云杉木纹很漂亮, 但背板的枫木肯定不是南斯拉夫的, 你仔细看, 在虎斑纹中间, 有细细的红筋。 如果是意大利琴, 背板不可能不用南斯拉夫的枫木。 意大利跟南斯拉夫是贴隔壁邻居嘛。” 这个霍林达也懂, 他笑笑, 不说话。 云海来劲了, 他接着说, “从总体上看, ‘科普兰’ 还算健康。 过去这些年拉它的人, 都比较爱惜它。 它的面板、 背板和侧板都没有出现裂缝, 只在左侧斜肩及C 字弧形处, 琴边有过比较明显的磨损, 部分嵌线已经换过, 左肩部的嵌线又有脱落。 琴码两个脚接触琴板的地方, 油漆补过又磨掉了, 出现了明显的凹痕。”霍林达点点头, 说, “老琴都这样, 声音煲出来了, 品相有点瑕疵, 很正常。”
云海好像有点兴奋, 没打算停下来, 他接着说: “还有这琴的油漆。 做琴的人蛮考究,从琴的内壁来看, 他对整个琴板做过预处理,应该是亚麻仁油。 为了声音好, 做琴的人用了酒精漆。 无水酒精, 加了一点点亚麻仁油。 加少了, 在上底漆时, 酒精挥发得太快, 一刷接着一刷, 赶不上。 仔细看, 侧板上留下了刷子痕迹。 底色、 底漆、 面漆、 磨光和抛光, 一道道工序, 过程中做得有点赶。 还有, 应该是科普兰用琴时有个习惯, 总喜欢把左臂搁在琴的左肩上, 而科普兰是易出汗的体质, 那个地方, 油漆已经泛白, 颜色比别的地方淡了好多。”
我看着云海, 感觉他是不是出问题了, 一点面子也不给霍林达。 我笑他: “得了吧, 这又不是你的琴。 你想帮人家修修? 这么好的琴, 你敢动吗。 被你一动, 有可能就废了。”云海有点难为情, 他推了我一把: “去你的。”我说: “你有本事, 就先把你房间里的那堆琴板拼好。” 他笑了。
这确实是一件比较难为情的事。
一年多前, 海城搞艺术节, 开幕式是在八万人的体育场里演出歌剧 《阿伊达》。 几百个演员, 室外演出, 气势宏大。 有一天排练间隙, 领导上台慰问演员。 见一个就握手握一个, 一会儿, 就掀起了高潮。 领导一激动, 顺脚踢到一把靠立在椅子前的低音提琴。 提琴向右侧方倒去。 领导秘书一急, 伸手去抓, 没抓住, 指尖又顶了一下提琴。 提琴听指挥, 直接从舞台上倒向舞台下。 那琴碎了, 碎成好多块琴板。 乐团想送到琴行去修, 云海说他行。 云海可能真行, 我见他修过库房里的琴, 小提琴、 中提琴和大提琴, 修完以后声音怎么样不知道, 反正新了好多。 低音提琴他没有修过,他想练练手。 反正这也是一把 “普及琴”, 专门为风吹日晒的室外音乐会准备的。
可是, 云海的工具在硕大的工作台上摊开, 一年多了, 琴板还是一堆。 云海悄悄告诉我: “单单制模就是一项大工程, 下不去手。”
04
“疯狂音乐节” 终于结束了。 最后一场音乐会以后, “邦可国际” 在这里的代理公司来了一辆40 英尺的集装箱卡车。 三个工人在一个混血女孩的带领下, 跟我们办理货物交接。那女孩浅棕色皮肤, 精致的爆炸头, 能说半生不熟的中文。 她跟着阿邓和小骏, 在小骏带点撩拨口吻的赞美声中微笑着。 她很职业, 在货运清单上确认了箱号以后, 给箱子贴上航空公司标签和黑色胶带, 然后让她的工人拉走。
霍林达过来了, 拖着那个灰色玻璃钢箱子。 他似乎很满足。 这件事情我一直有点疑惑, 霍林达没有向我们收钱, “科普兰” 给我们 “白用” 了五天。 云海说: “你别管。 琴是有生命的, 也需要运动, 老是不动, 是会生病的。 再说, 这几天跟 ‘科普兰’ 在一起的是职业演奏员, 霍经理应该反过来谢谢我们才对。”这个我懂, 但不管怎么说, 是我们向他借琴的。 霍林达真的在谢我们, 他伸出手, 跟我,跟云海, 跟洁米一一握手。 我不好意思, 捏着他的手一个劲地摇晃, 嘴里说: “哪天回国,一定来海城找我们玩。”
终于全部完成了, 走出 “工作人员通道”,我们决定找地方玩玩, 庆祝一下, 然后一边喝啤酒一边走着回宾馆。 这里真没有海城热闹,同样的灯红酒绿, 海城是整整一个城市, 这里是一个一个街区。 我们正在判断进哪一家酒吧, 一辆越野车从我们身边开过。 驾驶座上,霍林达一手托着脑袋, 一手搁在方向盘上, 漫不经心地开着车。 他旁边的副驾驶座, 靠背倒着, 安全带绑着那个灰色的玻璃钢箱子。
“科普兰” 再见。
我们是下午的飞机回国, 所以我睡了懒觉。 我打算抢在餐厅关门前去吃早饭, 可我才刚刚喝了一口咖啡, 洁米的电话就来了。 这一惊非同小可。
洁米说, 机场海关来电话, 他们接到举报, 说我们卖掉了一把低音提琴, 现在回海城的十只低音提琴的箱子里, 有一只是空的。 我问: “他们打开看了?” 洁米说: “应该没有,叫你们去人协助开箱, 接受调查。” 我头皮发麻, “谁他妈举报的?” 洁米说, “知道这事的就你们团的那些人, 肯定是自己人举报的。”听得出, 洁米也很恼火, “你准备好, 我马上来接你。”
找不到云海, 但我找到了阿邓和小骏, 他俩得跟我一起去。 阿邓的脸色都变了, 这事的主要责任在阿邓身上。 一上车, 我就问洁米:“会是什么结果?” 洁米想了想, 说: “我们也没有碰到过。 应该算 ‘走私’。” 我说, “我们不就少带了一把琴嘛。” 洁米说, “这个说不清楚, 你们的货运清单上写着十把琴, 你们的海关也验过关, 盖了验关放行章。 真的说不清楚了。” 小骏问: “会抓人吗?” 洁米回头看看小骏, “不知道, 补税、 罚款是肯定的。” 我立即拿出清单, 问阿邓, “陶淘的琴箱是几号?” “13 号。” 我找到13 号, 跳开重量、 尺寸, 直接看实质内容, 产地: 中国; 价值(RMB): 二十万元。 为了少交运输保险费,在海城报关的时候, 我差点把乐器总体价格写低。 我看着货运清单, 不知所以地摇摇头。 我在心里说, 阿邓, 别怪我, 我没敢。 我怕乐器真要在运输途中损坏, 那责任我担不起。 我对阿邓说, “如果要抓人, 没事, 你就在这里多住几天。 如果交税和罚款, 我帮你跟领导说,团里出大头, 你个人少罚一点。” 阿邓感激地看着我, 眼眶里都有泪水了。
在机场的一个堆场上, 我们团的乐器箱散成一片。 那辆40 英尺的集装箱卡车还在, 集卡旁边放着两块航空运输专用货板。 很明显,原先的计划, 是直接把乐器箱卸到货板上的。那个漂亮的混血女孩在, 她应该是代理 “邦可国际” 报关的。 看见我们到达, 两个海关关员走过来。 关员很帅, 制服做得非常精致。 那个稍稍有点肚子的, 白衬衫塑腰的部分, 看不出丁点的皱褶, 正好掖进灰色的裤子里, 裤腰上的皮带也没有紧扣的感觉, 似乎正好搁在胯部上面。 他应该是头儿, 开口对我说话。 叽哩咕噜一阵, 洁米翻译给我听: “有人向我们海关报告, 你们趁着到我们国家演出, 未向我们海关申报, 卖掉了一把贝斯。” 我有点懵, 不知道怎么说好。 我下意识地摇摇头。 那个有肚子的关员笑笑, 笑得十分客气。 他继续说, “我们会查验的。 如果查实确有此事, 你们乐团将会受到严厉处罚。” 洁米机械地翻译着, 面无表情。 她可能是受了那位关员的影响。 我看着洁米, 带着祈求的目光。 洁米好像突然醒悟过来, 她转身跟那位关员说话, 但还没有说两句, 就被打断。 那关员说, “我们来, 一箱一箱检查。”
又过来了两位关员, 四个人一字排开。 有帅气肚子的关员说: “把一个一个箱子搬过来检查。 检查过的, 放在我们身后。”
我示意小骏先搬大提琴箱子。 第一个大提琴推到四位关员面前, 打开, 里边面对面竖着两只玻璃钢大提琴箱子。 第二个大提琴箱子推到四位关员面前, 打开, 里边面对面竖着两只玻璃钢大提琴箱子, 第三个……有肚子的关员说话了: “不用打开了, 我们只查贝斯。”
我们三个面面相觑: 这些人知道贝斯跟大提琴的差别。
我们的眼睛同时瞟了一下离我们不远的13 号箱。 小骏向反方向走去, 阿邓丢了魂一样跟着, 那个方向根本就没有低音提琴。 有帅气肚子的关员感到莫名其妙, 他有点急了, 在那里喊 “double bass”。 洁米看看我。 说实话, 我也不知道小骏和阿邓是什么意思。 混血女孩用蹩脚的中文叫道, 低音~大~提琴。 小骏停住了, 其实, 他只是看见一辆手推小铲车,他推着小铲车往回走。 阿邓低着头, 跟着。
小骏走到一只低音提琴的箱子背后, 抱住琴箱, 轻轻往前推一点, 把铲车的铲刀塞进箱子底部。 然后高高举起一只手, 抓住箱子顶部的手环, 把箱子往后一拉。 整个箱子倒靠在铲车扶手相连的车架上。 小骏推着车子到关员面前。 肚子关员说, open。 小骏看看阿邓, 阿邓上去帮忙, 拔掉插销, 撕开胶带, 打开琴盒。肚子关员说, close。
第二只, 第三只……
我感觉腿软了, 我一直在想, 到底是谁举报的。 真是乐团自己人吗? 天下之大, 真是什么人都有。 三十年前, 乐团去日本演出, 几个在日本打工的海城人, 看到第一支来自祖国的交响乐团这么受欢迎, 送来一套先锋音箱。 那音箱在国内非常风靡, 音乐总监代表乐团接受了。 跟去的乐务偷懒, 直接把数十个纸箱分别装进服装和乐器箱里。 第二天, 乐团回到海城, 我带着“关封” 去办 “进口” 手续, 却被告知所有的道具被海关扣留了。 我去找进口科长, 科长告诉我: “没办法, 接到举报了。 有举报就要查, 你们有一套音响设备没有申报。”在我的请求下, 科长只肯告诉我一点点, “是你们团自己人举报的, 连 ‘功放’ 塞在几号服装箱里, 也说得清清楚楚。”
第七只, 第八只, 第九只。
还有最后一只了。 13 号箱就站在那里。
我悄悄问洁米: “要不要找我们领事馆?”洁米好像也乱了方寸, 她点点头又摇摇头。 我想也对, 伸头一刀, 缩头一刀, 等刀真正架在脖子上再说。
小骏推着车到13 号琴箱背后, 他抱住琴箱, 轻轻往前推一点。 我感觉到小骏稍稍犹豫了一下, 他还是把铲车的铲刀塞进箱子底部,然后高高举起一只手, 抓住箱子顶部的手环,把箱子往后一拉。 整个箱子倒靠在铲车扶手相连的车架上。 阿邓没有跟过去, 在两只定音鼓大箱子之间慢慢坐下来。 我想, 阿邓的双腿一定是瘫软了。
这是最后一只低音提琴箱子了。 我们一只一只打开, 关上, 竭力推迟打开13 号箱子的时间, 好像拖了好久, 终于没有拖过去。 我知道四位海关关员在忍受着我们, 我知道对不起他们。 如果重新来过, 我一定直接认错。 但是, 一切都来不及了。 这时的他们, 一定有一种猫捉老鼠的快感, 有一种能在最后一刻开枪射杀猎物的喜悦。
有帅气肚子的关员更帅气了, 他威严地对小骏说: open。 小骏慢慢回过头来, 似乎在请求帮助。 我看看蜷缩在箱子间的阿邓, 摇摇头。 我走上前去, 抬眼看看小骏, 发觉小骏正在躲避我的视线。 我一手扶住琴盒, 一手拔掉插销, 撕开胶带。 我没能一下子拉开箱门, 我感觉我的手在发抖, 我用左手握住右手手腕,咬住牙, 一用力。 开了。
就在这一瞬间, 我眼前一亮, 一股电流从我后脑勺迅速往下, 充满快感, 我感觉我的脚后跟是麻的。 我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但我听见小骏和洁米同时轻轻叫道: “科普兰。”
“科普兰” 站在琴箱里, 悄悄挺着肚子,很帅, 左肩泛着白。
05
卸完车, “邦可国际” 的卡车刚走, 云海就打开了13 号贝斯箱。 他站在那里, 从眉间到嘴角, 甚至到鼻翼, 哪跟哪都洋溢着得意的微笑。 他的眼线似乎更长了, 而且在悄悄上翘。 他看着 “科普兰”, 就像在欣赏自己的作品。 我走到他的身边, 我说: “如果前天早上那里的海关没有来找我们, 你是不是连我都骗?” 云海连忙接话: “看, 看看, 又来了。怎么说是骗呢。 本来神不知鬼不觉, 对你也好。 真的, 我不想害你。” 我一愣, 这是走私,云海明显是知道的。 云海继续说, “也是歪打正着, 因祸得福, 如果没有这把琴, 外国人算我们 ‘走私’, 那问题就更大了。” 我提醒云海, “现在起码有四个人知道这事。” 云海的目光没有离开 “科普兰”, 他说, “阿邓和小骏我已经打过招呼了, 放心。”
我想了想, 说出我最关心的问题: “你想赚钱? 十万美金, 不, 十多万美金, 在国内有市场吗?”
云海转向我, 看了我好久, 终于, 他和盘托出交易秘密: “霍林达的Leader 琴行在海城有代理, 叫 ‘响乐琴行’。 他们已经给我打过电话, 明天把琴送过去。 让这把意大利琴在店里放几天, 做做推介, 宣传一下。 岭南交响乐团正在做全国巡演, 一个星期后, 他们的人过来, 他们要。 琴行赚多少我不管, 我不黑心, 按十万美金算, 我就要两个点。” 云海的嘴角浮起一丝得意而诡秘的笑容, 但只是一瞬间, 他就严肃起来, “当然, 如果我们团想要这把琴, 我们可以 ‘截胡’。 我个人一分钱也不赚。”
云海轻轻取出琴, 捧着。 那琴的颜色, 跟他淡咖啡的两用衫浑然一体。 云海用下巴示意我一起走。 我们到了云海的工作室。
云海的工作室很大, 架空地板, 高窗。 工作室的当中, 抛着一张足有乒乓球桌那么大的工作台。 工作台下六根桌腿, 根根都有碗口那么粗。 橡木桌面, 三公分厚。 桌面上铺着羊毛毡, 羊毛毡上油漆洒, 胶水滴, 刀刻火燎, 各种痕迹斑斑驳驳。 对着门的那面墙, 墙前和墙上, 摆放和悬挂着各种工具。 微型车床, 切、削、 锯、 割、 磨、 钻, 应有尽有。 云海说, 他房间里的工具, 比音乐学院制作系还全。 他有一套刀具, 是花自己的钱从德国买的, 用了半年的工资。 他的房间里总是弥漫着一股非常奇怪的味道, 有一天实在太难闻了, 我问他:“什么味道?” 他说: “阿摩尼亚。”
云海不是科班出生, 他没能考取音乐学院提琴制作系。 他也没有正宗的师父, 他听说民间制琴高手都在岭南。 他跟单位请假, 去那里游历了两个月, 回海城就跟我吹嘘邹医生的故事。 我知道, 云海最大的优势, 除了聪明和努力, 就是在他背后有海城交响乐团。 小泽征尔来过以后, 海城交响乐团乐器库房里淘汰下来的 “普及琴” 越来越多。 都是 “国资”, 扔不得, 只能藏着。 那东西藏久了是要 “闷掉”的, 云海找领导, 请求对那些还能用的琴进行整修。 我算是领导班子成员, 我支持他。 现在, 每次有 “大活动”, 要演室外音乐会, 到库房借琴的人就络绎不绝。 有几把修得比较得意的, 常年被云海挂在墙上, 赤着膊。
有一库房的琴供云海锻炼, 不进步才怪。现在, 还真有人敢把琴拿给云海修了。 因为渐渐牛起来, 云海也更喜欢我去他的工作室聊天吹牛了。
只要没有 “阿摩尼亚” 味, 我也愿意去。
“科普兰” 放在 “响乐琴行” 的第三天,云海突然来叫我: “走, 去 ‘响乐’。”
“响乐琴行” 开在音乐学院旁边, 很大,什么乐器都有。 在弦乐器区域里, 有一个新搭的展台, 架子上站着 “科普兰”。 旁边竖着一个镜框, 镜框里夹着它的证书和各种介绍。 几个黑体蓝字特别显眼: “意大利仿古低音提琴”。
云海问经理: “怎么了?” 经理把云海和我拉到旁边悄悄说: “这琴不是意大利的。 它可能就是一把国产琴。” 我大惊, 转眼看云海,云海好像也吃惊不小。 他说, “不可能。” 经理把声音压得更低了, 他说, “上午开门后,我照例一件一件把店里的乐器检查一遍。 我也是好玩, 打开手机的手电筒功能, 透过音孔往里看。 我发现背板内壁上的标签纸有一点点拱起, 我拿来音柱安装器, 想将它恢复。 可是我看到标签纸下面有一个红色的直角, 像一个方形印章的一部分。 我轻轻把标签纸再揭开一点, 再揭开一点。 我看到一个汉字。”
我们呆呆地看着经理。 经理也呆呆地看着我们。
云海转身向 “科普兰” 走去。
我们三个把琴抱到后面的办公室, 把它放在办公桌上。 云海向经理伸出手, 经理把音柱安装器放在云海的手上。 云海示意我给他打灯, 他将音柱安装器从低音孔伸进去。 他的鼻子都已经探进音孔了, 我听到他嗡声嗡气的声音: “是一个 ‘岭’ 字, 繁体字。” 云海抬起头来, 询问的目光看着我, “揭开看看?”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 但点点头。
云海又低下头去。 我马上凑到云海的耳边轻声说: “不要完全揭下来, 能搞清楚是什么字就行。” 云海 “嗯” 了一下, 那声音进入音孔, 在琴肚子里转了一圈出来, 嗡嗡的。 过了好久, 音孔里再次传来云海的声音: “第二个字是 ‘南’。” 我和琴行经理傻傻地站着。 一会儿, 云海慢慢地直起腰, 抬起头。 他放下工具, 平静地说: “是一把国产琴。 第三个字是‘乐’ 字, 乐器的 ‘乐’, 也是繁体字。” 他想了想, 作出最后判断, “不用看了, 是 ‘岭南乐器研究所’ 的琴。 1957 年, 邹医生的徒弟应该还没有出师。 这把琴, 可能就是邹医生亲自做的。” 我不解: “没有全部看完, 你怎么知道是1957 年的?” 云海看看我, 说, “贴在上面的标签写着1957 年。”
我凑上去看, 已经变成黑褐色的标签上,花体的外国字已经有点模糊: Jason Bruno。 下面一串字母的当中, 有 “1957” 字样, 应该是制作于1957 年的意思。 我理解了, 这个杰森·布鲁诺在贴标签时, 没必要改变制作时间。
见我抬起头来, 云海接着说: “那个年代国内反对 ‘个人英雄主义’, 那时做的琴, 制的壶, 画的画, 甚至写的书, 都不留个人名字。” 云海摸摸鼻子, 刚才它探进了 “科普兰”的音孔。 他继续说, “那上面应该是一个单位的方形印章, 是在做 ‘预处理’ 以前就盖上去了。 这么多年, 印泥的颜色还这么鲜艳, 应该是漳州八宝印泥。” 我知道漳州八宝印泥, 那是我国最好的印泥之一。 我问: “凭什么说就是漳州八宝印泥?” 云海看看我, 他说, “猜的, 因为漳州离岭南近。” 说着, 云海突然不出声了, 他翻过 “科普兰”, 认真地研究琴的背板。 过了好久, 他自言自语起来, “怪不得我感觉背板的枫木不对, 它是黑龙江的。 黑龙江枫木的软硬度和声学质量跟南斯拉夫的枫木差不多, 但它的虎斑纹上, 有细细的红筋。”
我不知所以, 我对云海点点头。
06
下意识地, 我不再关心 “科普兰”, 我甚至好多天不再去云海的工作室吹牛。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这天, 我去音乐会现场。 当音乐响起, 不知道为什么, 我看了一眼陶淘手中的琴。 我愣住了。 那不是 “科普兰” 吗? 我跑到后台给云海打电话。 云海告诉我, 岭南交响乐团听说我们要 “截胡” 这把低音提琴, 他们甚至加了价。 我问: “我们出了多少?” 云海很认真:“我说到做到, 一分没拿。 十万美金, 折合人民币七十五万。 加17%增值税, 加3%管理费。一共九十万元人民币。 省了17.5%的海关关税。” 说着, 云海笑起来, “办公室正在申请专项资金呢, ‘响乐琴行’ 同意 ‘科普兰’ 先让陶淘用起来。”
我没再回听众席。 我站在沿墙根摆放的乐器箱前, 看着那只13 号贝斯箱, 我想着心事:Leader 琴行的霍林达是邹医生的徒孙, 他是不是早就知道 “科普兰” 的真实来历?
岭南交响乐团呢? 抑或云海, 还有陶淘?
哪一天, 如果又有人向海关举报了呢?
文学港 2023年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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