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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鲜汤

时间:2023/11/9 作者: 文学港 热度: 13315
  □角之落

  女人被一阵电话铃声吵醒了。 铃声响了很久, 她才懒懒地从被窝里伸出一只手来, 摸索到了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 眯起眼睛看。 时间正好是上午九点。 往常, 她还要再睡一个小时。

  电话是母亲打来的。 母亲说, 中午想吃三鲜汤, 买一碗来。 你爹说的。

  女人的父亲住院很长时间了。 病势不轻,年事又高, 这段时间总是好一阵, 坏一阵。 医生已经下了病危通知。 他已经很久没有好好地吃顿饭了。 每次问他想吃什么, 他总是摇头,说喉咙里像黏着破棉絮, 吐不出, 又咽不下,什么都不想吃。

  女人的眉头皱了一下。 母亲口中的三鲜是家常三鲜, 就是她小时候过年吃的头道菜, 她觉得父亲此时应该吃得好点, 比如龙凤汤、 海参墨鱼汤。 母亲只说, 就要三鲜汤。 女人问三鲜汤里加点什么食材, 母亲一个一个报过来:鹌鹑蛋, 蛋饺——肉馅的, 最好还要肉圆。 女人说那再加上基围虾吧, 好吃。 电话那头喊了一声, 那喊声是对着父亲的, 父亲的耳朵有些背。 很快母亲说, 不要虾, 你爹说的。 女人接着又建议了一些鱼丸呀海鲜什么的, 母亲都说不要。 她说, 够了, 这些够了, 你爹说的。 母亲说话的最后, 总是会加一句 “你爹说的”。父亲已经很少说话了, 像是没气力, 又或者无话可说。 女人能想象母亲在接电话的时候, 父亲一定扯着母亲的衣角, 示意她转过头来看他, 然后摇摇头, 表示否定。 父亲从不直接说要或不要, 他的意见总是通过母亲来表达。 本来, 父亲的意思是晚点再给女儿打电话, 母亲心急, 等不住了。

  女人挂了电话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 都在思索着再加点什么。 她喜欢这样, 总想把每一件事情做得更完美, 至少是她认为的完美。 而一旦生出这种念头, 就非得去实现不可。 比如在汤里加点什么, 她觉得确实应该再加点什么。 她首先想到的是冬笋。 此时刚是冬笋上市的时候, 父母都是山里人, 加上冬笋一定不错。 或者再加上香菇, 能使汤味更醇。 她记不清父亲是否喜欢香菇的味道, 本想回个电话问问母亲, 但母亲刚才已经明确说过这些够了的, 再打电话便显得多余了。 她有些自责, 这么多年来, 居然连老父亲喜不喜欢吃香菇这个小事情也没掌握。 那么, 父亲究竟喜欢些什么, 或是不喜欢什么? 她似乎是第一次思考这个问题。 她盯着天花板, 转了转眼珠, 什么也想不出来。 她打了个哈欠, 用手洗了洗脸, 感觉确实没有睡醒。 最后, 她决定放弃香菇, 只加上冬笋, 还有基围虾。 她觉得父亲一定会满意。 就像父亲冬天需要棉袄时, 她会给他买一件新款的羽绒服, 父亲想喝高度的高粱酒时,她会给他买五加皮的补酒一样。

  女人照例拨通了外卖的电话, 并特意嘱咐着: 油要用菜籽油, 菜要室外的小青菜, 烧熟一点, 味道不能太咸, 淡一点, 用那种无碘盐.....对方应着, 并无异议。 女人还是听出了对方语气中的敷衍。 她突然改变了主意, 说不要了。 就在那一刻, 她决定自己来烧。 这个决定有点意外, 连她自己都毫无防备。 女人想到自己长这么大, 还没给父母烧过一个像样的菜。 更过分的是, 这个问题她之前竟一点都没意识到。 而今, 老父亲垂垂老矣, 随时会离她而去。 想到这里, 不禁悲从中来, 她愈发感觉到自己的罪无可赦。 她哭了。 先是小声地抽泣着, 泪眼婆娑, 再后来是放声大哭, 仿佛事情真的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 男人也就是她的先生闻声赶来, 以为接到了老丈人的噩耗, 站在床前不知所措, 陪着一副悲悲戚戚的样子。 女人慢慢地止住了哭泣, 红着眼说, 窗帘拉一下。 男人拉开了窗帘。 房间里稍稍亮了些。 天阴沉着, 随时要下雨的样子。 男人问, 咋了?

  女人说, 爸说要吃三鲜汤。

  男人松了下来, 说, 那你哭啥? 吓我一跳。

  女人抹了一把脸, 说, 我要烧菜了。

  男人诧异地问, 你烧? 还是我来吧。

  我来。 女人坚定地说。

  男人抬手看了看手表, 说, 时间来得及吗? 要不还是叫饭店里烧吧?

  女人没有说话, 长发往后用力一甩, 一骨碌从床上爬了起来。 此时, 时间已经过去半个多小时了。

  女人很少去菜场。 每次她总是比别人更加敏感地发现黏在角落里面目全非的肉膘或者鱼的内脏, 尽管是个近视眼。 她尤其闻不惯菜场里的那股腥味, 因为来得匆忙, 又没戴口罩,只能捂着鼻子快走。 路过水产摊前, 她就踮起脚尖, 小心翼翼地走, 生怕一个用力踩着了什么, 步子碎得做贼一般。 她把菜写在一张小便签上, 买完一个就用手指甲使劲划掉, 每划一下, 都要检查一下自己五颜六色的美甲是否受到损伤。 最后来到肉摊前, 大大小小的肉整齐地摞在案板上, 她有点无从下手。 包蛋饺以及做肉丸子究竟需要多少肉量, 哪个部位的猪肉更适合剁肉酱, 她心里没底。 她的手指停在空中, 不知该点向哪里, 指甲反射出来的光如钻石一般炫目。 这时, 身边挤进来一对母女。 女儿看上去比她的年纪要小很多, 她把母亲挤在了身后, 抬着手随意地指, 扯着嗓子叫: 一个蹄髈, 瘦肉要多。 母亲一把打落她抬着的手,对着摊主说, 别, 蹄髈不要, 要前腿肉。 她从一大堆肉中翻来翻去, 挑出一长条瘦肉居多的夹心肉来, 拎起来转着圈看, 然后对着灯光照了照, 放下的时候一翻手腕, 这块肉就皮朝下肉朝上直直地摊在了案板上。 她说, 就这块,切两斤。 说这话的同时, 她的手又比划成刀,朝着肉比划出切入的角度, 以避开其中一大块肥肉。 她朝着女儿说, 买肉是有讲究的。 像这样你要买前腿肉, 前腿和前腹部之间的那段肉, 肉 质 细 腻, 肥 瘦 相 间, 适 合 红 烧。 哎哎——你要这样切。

  她一边说着, 一边眼睛盯着摊主, 看到摊主切的跟她的意图不一样, 连忙阻止, 说, 师傅, 麻烦你再切成六十六个小块, 切匀一点。

  师傅说, 好嘞, 过六十六寿啊?

  是啊, 会切吧?

  放心吧你。

  女儿在一旁埋怨, 也就你, 花头那么多。

  她的母亲说, 你呀, 嫁人了就要有个大人的样子, 凡事都要用点心思。

  女儿说, 乡下老人过个生日嘛, 至于那么费事吗?

  母亲说, 老一辈都知道, 六十六岁要吃六十六块肉, 你公公没有女儿, 这个事就得你来做。

  女儿还不服气, 说, 现在谁还像你呀!

  母亲说, 这事呢, 也不麻烦。 老人嘛, 就是图个吉利, 图个顺心。

  女儿还想再说, 摊主掺和进来, 他对着女儿说, 哎, 你还别说, 来我这买六十六块肉的还真不少。 你妈说的对, 这年头谁还没肉吃,图啥呀? 孝顺, 孝顺, 光孝不够, 还要顺, 顺着父母的心, 那才是真孝。 师傅挺着个大肚子, 歪着头, 斜叼着一支烟, 说话的时候举着砍刀, 说一句, 砍一刀, 语气中带着杀气。

  女儿没再吭声, 举着手机付了钱。

  女人一直静静地听着。 她想起了她的父亲, 父亲六十六岁那年是怎样的呢? 她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仿佛那一年被谁给抠掉了, 又或者那年与其他任何一年都一样, 从来与六十六块肉无关。 她从来不知道这回事, 父母可能也不知道, 知道了也不在乎, 又或者——总归, 似乎又遗漏了什么事情, 她想。 那对母女走了之后, 女人指着那块肉说, 师傅, 给我也来两斤。

  师傅问, 也是切成六十六块?

  女人说, 不用, 就整块。

  师傅问, 你这是做什么去呢?

  女人说, 剁成肉酱, 做肉圆。

  师傅 “噗” 地一下吐掉了烟头, 说, 做肉圆呢, 还是五花肉的好——

  就这个。 女人打断了他, 不容置疑地说。

  女人拎着菜, 刚走到小区楼下的时候, 迎面冲过来一个小女孩。 小女孩四五岁的样子,踩着一辆红色的踏板车, 从她的身边风一般地驰过。 身后追着个清瘦的老头, 并不是很老,腋下夹着粉色的小外套, 手里捏着一盒饼干,始终保持着往前送的姿势。 他气喘吁吁地一路小跑, 抬着拿饼干的手喊着, 慢点, 慢一点,别摔着。 小女孩愈发地快了, 并不时地回过头来, 甩出一连串溪水落涧般的笑声。 踏板车的前轮突然陷进了一个凹坑, 车子一个急刹停住了, 小女孩整个身子扑了出去, 重重地摔在地上, 哭声像石头砸入水里溅起的水花, “哇”地一下从地里冒出, 迅速四散开来。 老头冲了上去, 慌忙扔掉了手中的东西, 一把扯起来,上上下下地看。 小女孩扯开嗓子哭, 闭着眼睛抬头朝天, 两只小手举着, 因为无处安放而呈现出耷拉的样子。 老头用手抹掉她手上的泥,卷起裤管看膝盖, 只是有点红, 都没有蹭破皮。 老头放了裤管使劲地搓两个膝盖, 嘴里不住地念叨着, 哦, 宝宝痛, 宝宝痛。 小女孩大概是因为气力不足而改变了哭泣的节奏, 抽一下, 停一会, 两行眼泪挂在脸上, 并不流下来。 老头拉了她的手, 后退几步, 用脚尖指着地说, 宝宝看, 是不是这里? 小女孩这才止了哭声, 张开眼睛看, 犹豫地点了点头。 老头“嚯” 地一下伏下身子, 用手作势拍打着地面,这么坏, 这么坏, 摔了我们的宝宝。 说完, 站起身来, 再用脚狠狠地踩上几下, 对着小女孩说, 现在宝宝来。 小女孩的眼睛亮了亮, 挣开手跑到凹坑边, 学着老头的样狠狠地踩着, 也说着, 这么坏, 这么坏。 觉得这样做的力度还不够大, 于是一蹦一蹦地跳, 跳着踩。 然后仰起头来看老头, “扑哧” 笑了。 老头柔柔地说, 宝宝还疼吗? 小女孩提起两只手拨开了挡在额头的刘海, 笑眯眯地摇摇头, 说, 嗯, 不疼了。 老头从地上捡起衣服和饼干盒子, 手在大腿处的裤子里上下擦了擦, 从盒子里取出一块饼干来。 小女孩凑过脑袋咬了半块, 含在嘴里, 转身扶起踏板车踩了上去, 一个脚又使劲蹬着, 呼啸而去。

  女人看得几乎忘了正事, 连忙上楼。

  看着女人拎这么多肉进屋, 男人吓了一跳。 你这是要干吗? 男人问。

  女人说, 做肉圆呀。

  你疯了, 这么多肉!

  女人白了他一眼, 说, 要你管。

  男人跟着女人进了厨房, 想帮着做些什么, 被女人赶了出来, 女人随即关上了厨房的推门。 她决定这个菜的所有环节, 都不假手别人, 包括她的丈夫。 男人立在门外提醒她, 速度, 时间, 别把你爹给饿坏了。

  速度确实是个问题, 时间看来是要晚一些了。 做三鲜汤, 她觉得没问题, 以前她也指导男人做过。 每次要做什么菜, 她会先从网上查好资料, 然后指导男人怎么做。 当然, 她是纯粹的指手画脚, 从来没有亲自动手过。 她觉着, 一个汤的小事, 难不住她。 她开始煮鹌鹑蛋, 剥笋, 洗菜, 虾剪开头抽肠子, 然后切了一小块肉下来, 放在砧板上剁, 剩下的那块她打算在下午切成六十六块, 烧一大碗红烧肉给父亲。 她认为父亲仍然会很开心, 她几乎已经想象到了父亲鼓着腮帮子满嘴油腻的样子。 她笑了, 感到浑身是劲。 她撸起袖子剁肉酱, 这个活她也是第一次干。 以前听男人剁的时候,声音很轻快, 哒哒哒哒哒, 像无数匹马儿跑过。 她学着男人的样子, 手起刀落, 哒——哒——哒, 力度太轻了, 没有完全剁碎。 于是她把刀提得高了点, 抡起来, 使劲剁下去。“咔嚓” 一声, 砧板居然裂了, 完全从中间裂开, 像劈过的柴, 干净利落地一分为二。 她尖叫了一声, 然后愣在那里。 砧板是楠竹的, 已经用了好几年, 板面斑驳老化。 她老早已经买了一块新的来, 不知为什么男人没换掉。 男人小跑进来, 紧张地问, 怎么了, 怎么了? 女人还愣在那里, 手提着菜刀不动, 眼睛盯着断开了的砧板, 以及横跨在两段砧板之间有点筋肉模糊的肉块。 男人拉过女人的手看, 并顺势夺过了刀, 问, 你没事吧? 怪吓人的。

  女人的眼睛依然没有动, 有些恍惚, 语气也是冷冷的, 说, 新砧板呢?

  男人说, 藏着呢。

  女人吼道, 干吗不早点换?

  男人解释说, 我想着这块还能再用些时候。

  你老是这样, 老这样。 晦气, 晦气。 呸呸呸。 说着女人朝着垃圾桶用力地吐了三下。

  你还信这一套?

  要你管! 要是我爸有个——女人还想再念叨, 鼻子里闻到了一股烧焦的气味, 她一个激灵, 赶忙关掉了燃气阀。 锅里还煮着鹌鹑蛋,锅盖打开的时候, 一阵灰白的热气冒了出来,夹杂着一丝焦味, 幸好发现及时, 鹌鹑蛋只是壳烧焦了。 男人从橱柜里翻出了一块新的楠竹砧板, 剁起肉来, 无数匹马跑起来, 忽远忽近, 忽重忽轻。 男人又开始剥鹌鹑蛋。 一边剥一边看女人把肉酱搓成一个个肉丸子, 准备放到油锅里炸。 油锅里的油荡漾着, 足足有小半锅, 男人看着有点心疼。 女人举起锅盖挡在头前, 像挡了一面盾牌, 抽出一只手拿勺子盛了肉圆, 然后猛地倒进锅里, 随即迅速扔掉勺子, 整个人远远地缩到锅盖后面。 肉圆们在油锅里沸腾起来, 发出噼里啪啦的炸裂声, 油沫子四溅着, 枪林弹雨一般。 男人忍不住想说几句, 又被女人抢住了话头, 你出去! 男人只得出去。 女人用眼睛指了指放在垃圾桶边的裂了的砧板, 一甩头说, 赶紧, 扔了。

  走出厨房的时候, 他听到了手机的叫声,应该已经响了一会。 是女人的手机, 放在客厅的茶几上。 电话是母亲打来的, 他接通了。 母亲打电话过来催。 男人说, 还在烧, 快了。 他特意补了一句, 是你女儿自己在烧。

  母亲大概也很诧异, 确认了一遍, 她自己在烧? 没等男人回答就离开话筒对着父亲喊,闺女自己在烧。

  母亲问, 大概还要多久, 你爹想吃了。

  男人说, 差不多还要半个小时的样子。 从家到医院, 还需要二十分钟, 不堵车的情况下, 半个小时够了。

  父亲大概又在扯母亲的衣角, 所以母亲在电话里换了口气, 说, 不急不急, 叫她慢慢来, 不饿不饿。 你爹说的。

  男人问父亲的身体状况怎么样?

  母亲说, 正笑着呢!

  男人整了家里的几个垃圾桶, 连同那块砧板一起, 扔到了楼下的垃圾点。 自从实施垃圾分类以来, 垃圾被集中到了小区边缘的角落。从家里出来, 男人需要走很长一段路。 管理垃圾桶的是个年老妇女, 跟他母亲差不多的年龄, 说话细声细语的, 很勤快。 每次男人来倒垃圾的时候, 她会远远地迎过来。 男人一般总会自己来倒, 然后在旁边的水龙头下把垃圾桶洗刷得干干净净。 回到楼上的时候, 女人已经把三鲜汤烧好了。 男人瞟了一眼, 满满的一碗三鲜汤, 料还是很足的, 除了鹌鹑蛋, 其他两个都有点走样。 肉圆没一个是圆的, 都是肉疙瘩, 奇形怪状的。 蛋饺没一个是包成半月形的, 基本上肉馅都漏了出来, 像踩扁的癞蛤蟆伸出了舌头。 女人拿着包装盒子满头大汗地走过来, 不无得意地说, 咋样? 品相是稍微差那么一丁点, 味道好着呢! 我肯定, 老爸一定很满意。 她把语气的重音落在 “很” 字上。 男人对这话还是深信不疑的。 父亲将近四十才有的女儿, 虽然家境不是很好, 仍然宠爱有加, 总觉得自家女儿是天下最好看最聪明最能干的女人。 这也难怪, 老头连他家的鸡啊狗啊, 都认为比别人家的聪明能干, 何况人呢。 所以, 不管做成咋样, 只要是女儿做的, 味道一定好。何况是宝贝女儿第一次烧成的菜, 老头感动得稀里哗啦都是极有可能的事。

  女人把三鲜汤倒入保鲜盒, 外面套上塑料袋。 因为家里没有保温瓶, 她又找出一条小羊毛毯, 把盒子一层一层裹起来, 然后整个放入一个小拎包。 这样, 能确保到了医院, 三鲜汤还能热气腾腾。 尽管时间很紧张, 女人还是有条不紊地完成了以上程序。 出发前, 女人才看到自己手机有两个未接来电, 是母亲打来的, 时间显示都是在十五分钟前。 她烧菜的时候开着油烟机, 关着门, 所以没听到, 而男人正好下楼去了。 女人赶紧回拨过去, 响了很长时间, 都没人接听。 女人不耐烦起来, 搞什么呀! 又想到母亲连续打来两个电话, 或许有什么事情发生。 转手又拨了一个。男人告诉女人, 之前他接了个电话, 母亲来催的,他问过情况, 好着呢。 女人稍稍放宽了心, 说,爸一定饿了, 走。

  坐上车, 女人把装菜的包放到膝盖上, 双手环抱着。 开出地下车库的时候, 他们才发现已经下起了雨。 她开始向男人讲述烧这菜的艰难, 蛋饺包不住, 肉圆又做不好, 起初太淡了, 加了点盐, 又太咸了, 再加水, 弄成了一大锅, 没有一样是照着她原先想的那样顺利进行的。 她一度想放弃。 当然, 无论怎样, 她也得烧好这个菜。 毕竟, 老父亲还在医院嗷嗷待哺呢。 她被自己的 “嗷嗷待哺” 这个词语逗笑了, 最后说, 终于懂了纸上谈兵这个成语的意思, 理论和实践, 完全是两码事。 她还给男人展示手背上两个被油沫子溅起的小水泡, 她说很疼。 但随即想到父亲待会吃了之后心满意足的样子, 便不觉得有多疼了。 想到这里, 她又开始打电话, 还是没人接。 女人停止了说话,眉头微皱, 心里升起一种不祥的感觉。 这种感觉像山头升腾起的云雾, 慢慢地散开来, 逐渐蔓延到整个车厢。 她说, 开快点。

  雨越下越大, 雾蒙蒙的。 路上车子很多,停停走走, 开不快。 女人抱紧了包, 每一次刹车都让她提心吊胆。 让她不安的还有母亲那边的电话一直没人接, 这让她有种风筝断线的感觉, 父母便是风筝的另一头。 她牵着线, 却感受不到那头的风雨飘摇。 她想着母亲此时打来电话, 给她报个平安, 该多好。 正这样想着,女人的手机响了, 她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 她来不及看电话号码就接通了, 她以为是母亲,一定是母亲, 她赶忙喊了一声, 妈——电话那头先是一段音乐, 然后是低沉的男中音: 朋友, 你还在存银行吗, 你还在投资房产吗? 女人一脸的失落, 这样的电话现在太多了, 她也懒得去按掉, 任他说着: 你错了, 快来投资天堂公墓吧, 天堂公墓, 逝者的天堂, 让你的爱在天堂延续。 是一个公墓的广告。 女人愤怒地挂断了电话, 大骂, 直到他们的祖宗十八代。

  车子又在一个十字路口堵着了, 很久不动。 她又拨通了母亲的电话, 她多希望能听到电话那头那个熟悉的声音, 哪怕只是一个“喂” 字, 也足够让她热泪盈眶了。 当然, 她会先开口骂, 狠狠地责问他们, 为什么不接手机。 很遗憾, 手机一直是长音, 嘟——嘟——嘟, 她一点机会都没有。 哪怕是慌乱的叫声喊声哭声, 她也能接受, 也更让人感觉到踏实。女人觉得自己已经原谅他们了, 只要此刻接起电话, 她一定不再埋怨, 甚至, 她在心里开始了乞求。 会不会出事了? 可能出事了吧? 女人这样想着, 她一直在阻止自己这样去想。 但到现在, 这种想法像是冲破了阻碍, 汹涌起来。

  我快疯了, 女人说。

  男人安慰她说, 估计是静音了, 他们没听到。 老人家经常会按错设置键, 以前也发生过类似的事。 男人伸过手来按住女人的手, 她的手冰凉。 男人继续说, 也有可能是母亲去外面买东西了, 父亲又耳背听不到。 你也知道, 旁边那床昨天已经出院了。

  希望如此, 她想, 一切如同男人所说。 况且, 除了这两个情况, 还会有其他什么事情呢? 不会的。 她不愿再去想。

  男人又说, 真要有什么事, 医院也会打我们电话的, 对吧?

  女人想想也有道理。

  两个人都不再说话, 车子里只剩下雨刮器缓慢地扫着挡风玻璃的 “嚓嚓” 声。 堵车的状况并没有缓解多少。 一辆救护车的警笛声从后面由远及近地传了过来, 这叫声让女人刚放下的心陡地悬了起来, 不知为什么, 她的呼吸急促起来。 女人打开了车窗, 朝着外面深吸了几口, 然后探出头往后看。 确实, 一辆救护车排在了队伍的最后, 警灯闪得跟警报一样的心急火燎。前面的车子纷纷让道, 由于实在没有多余的空间,每辆车让个道都需要等待很多时间。 女人突然对着男人说, 做好让道准备, 车头朝那边。 她指着救护车即将开过的方向说, 然后, 跟紧救护车。听到没? 男人听明白了, 欣喜地点着头, 他打心眼里佩服女人的思维敏捷。 救护车开过的时候,男人一把打过方向盘, 还是晚了一步, 另一辆雷克萨斯的车子比他快了一步, 紧紧地跟到了救护车的后面。 他只得跟在了它的后面, 然后, 怯怯地朝女人看去一眼。 女人的脸阴沉着, 一脸严肃地看着前方。 好在车速快了许多, 女人绷紧的脸才慢慢松弛下来。 她又一次习惯性地重拨了母亲的电话, 然后把手机搁在前面的包上, 等待着 “嘟嘟嘟” 的长音稍后转变成短促的忙音。 她似乎有点习惯了。

  喂, 电话那头传来了声音。

  女人手忙脚乱地拿起手机贴在耳朵上, 喂喂喂, 她一连串地叫着 “喂”, 你们怎么回事呀? 女人到底还是没忍住, 哭腔中带着责备。

  电话那头是个男人的声音, 一个陌生的声音, 他说, 你好。

  女人听声音不对, 以为打错了, 忙收了脾气, 问, 你是谁?

  那边说, 是这样的, 他们把电话忘在了床头柜, 我们是旁边刚住进来的病人。

  女人 “啊” 了一声, 接着又 “哦” 了一下, 问, 那, 他们人呢?

  那个声音说, 我们也不是很清楚。 刚办的手续, 才进来。 听说——声音停住了。

  女人心急地追问着, 听说什么, 快说呀!

  好像是出了情况。

  情况, 什么情况? 女人焦急地问。

  不知道。

  那人呢?

  可能去抢救室了。 听他们在说。

  女人在电话里哭起来, 哽咽着说, 刚才不是说好好的吗?

  好像是。 也许只是做个检查, 具体情况我们真不知道。 那个声音慌起来, 重复着说, 只是听说, 不确定的, 也许——没事吧?

  医生呢, 护士呢? 女人哭着吼。

  不, 不知道。 可能, 午休吧。 就这样, 你们——还是快过来吧。

  女人对着手机哭个不停, 头埋进包里。

  外面的雨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雨点滴滴答答落在挡风玻璃上, 雨刮器随之快速地摇摆起来。 车子又堵住了, 女人扑到方向盘上死命地按着喇叭。 男人弱弱地说, 红灯呢。 女人转过头恶狠狠地盯着他, 吼道, 要你管! 此时, 救护车也停止了警报, 它被前面一辆黑色的越野车堵在了红绿灯路口, 副驾驶室里走下来一个人, 正在与前面的车主交涉, 让他往前开, 闯过红灯停在另一个车道上。

  女人停住了哭泣, 抬头看着前方, 喃喃地说, 不行, 得赶快过去。 她突然打开车门, 抱着身前的小包跳下了车。 男人惊呼一声, 你干什么? 她说了一句话, 男人没听到。 只看到她说话的同时抬起下巴朝前点了点, 然后用力地甩上了门, 捧着小拎包头也不回地冲进雨里,向着救护车飞奔过去。

  文学港 2023年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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