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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土嫂

时间:2023/11/9 作者: 文学港 热度: 15328
  范立书

  翁大花嫁给了裘岙村的裘光土。裘岙人按旧俗叫她光土嫂。

  一九四五年,光土嫂二十五岁。五月,她生下儿子明星。八月,山货商送来一个男婴,名大凯,刚满月。她成了大凯的奶娘。

  九月下旬的一个清晨,薄雾在山村里缥缈。山货商又来了。他用袖子擦拭一下马褂上的雾珠,告诉裘光土夫妻俩,三五支队准备北撤,撤到海北,过长江,他要带大凯回梁弄,随部队走。山货商说话声很轻,光土嫂听来恰如雷轰。她着急问:“大凯怎么办?他那么小还在吃奶。”山货商说:“我们已为大凯另找了一个奶娘。”光土嫂一听,脱口而出:“为什么不让我带大凯跟部队走?”山货商解释道:“你儿子还小,又没断奶,大凯父母不忍心。”光土嫂不假思索地说:“我今天就给明星断奶。”她的神色很果断。山货商为难了,问裘光土是何意见。这等大事,丈夫的态度至关重要。

  裘光土身板健朗,浓眉、大眼,长相敦厚实诚。他沉默一会后,对山货商说:“要说带大凯,我看没人比得过大花,就让大花带大凯北撤吧,家里有我还有妹妹在,不会让明星吃苦。”他拉过妻子的手,紧握住,望着她,目光里充满了深情和信任。他知道妻子的决断,不是心血来潮。昨晚,他半夜回家,还在纳鞋底的妻子对他说,这几天,她看到进出村的战士脸色凝重,夜晚狗叫声总不间断,像要发生大事。他迟疑一会,吐出“大部队要动”。妻子忽地起身,问:“那大凯的父母也得跟着动?”他没吱声。她不再问。她在幽闪的油灯旁呆坐了好久,一定意识到将要发生什么,想过大凯该怎么办。睡下后,他见她一直在被窝里翻身。

  “光土嫂,这次随军北撤,说不定要过几年才能回家,你冷静冷静,再好好想一想。”山货商慎重相劝。光土嫂说:“不改了。”她将两手掌拢在胸前,握得很紧。

  山货商深邃的目光,似乎已洞彻他们夫妻的肺腑。他拍一下裘光土的肩膀,说:“那好,我回去报告,批准你们的意见。”转而,他叮嘱光土嫂,要抓紧做好准备,部队几天后就要行动。

  早饭后,山货商走了。稍后,裘光土也出了门。他是民运队员,部队要北撤,任务繁重。他告诉家人,这回走,要过些时日才回家。

  雾散了。秋阳暖洋洋。

  明星睡醒了。一会儿,大凯也醒了。光土妹夏彩进来帮忙。姑嫂俩为孩子换好尿布。俩孩子扑腾着小手脚,咿咿呀呀张着小嘴要吃奶。光土嫂抱起明星,撩起衣衫一角给明星喂奶。明星吃饱了,松开小嘴巴,她还将乳头往他小嘴塞,哄着儿子多吃点。夏彩見状,觉得嫂子反常。平日里,嫂子总是先喂大凯,再喂明星,偶尔因明星小病先喂明星,嫂子也会估摸明星吃个半饱时,硬把乳头从儿子紧吮的小嘴里拉出来,以留下足够的奶喂大凯。

  “嫂子,明星吃饱了。”夏彩把大凯抱到嫂子眼鼻下,提醒道。光土嫂回过神来,轻轻拍拍儿子的背,说:“哦,明星吃饱了,姑姑抱明星去晒太阳。”

  光土嫂接过大凯,一边给大凯喂奶,一边查看大凯后背。上个月,山货商将大凯从梁弄送来裘岙,半天的路程,因大凯贴身穿的是粗布内衣,把他稚嫩的背脊磨出一层血泡。光土嫂用光土爹采来的草药,捣成汁,每天早中晚搽敷,血肿消了,还留着淡红的疤痕。山货商叮嘱她要抓紧做准备,她觉得眼下最要紧的,是为大凯做几件细布衣。她不知道长江在哪里,只知道去海北要渡杭州湾,路已很远,再过长江,那路途一定更遥远。婴儿的皮肤本就娇嫩,旧伤还没好透,作为女人的她,不能犯男人犯过的错——她认为大凯的皮肤伤,是山货商的粗心造成的。可是,到哪里去找细布呢?她的心情沉重起来。

  山里人穷,没钱买细布,多用大人穿过的、半新旧的土布衫,掉了浆,还了棉花的质地,改做婴孩的内衣衫及尿布。大凯刚来时,光土嫂看着他的伤就心疼,想为他做几件细软的衬衣。她几次托人去陆埠镇上买细布,都没买到。布店大多关了门,没关门的也难得进到细布。她把家里半新旧的土布衫,改做成大凯的内衬衣和尿布。婴孩长得快,一眨眼显短了。又因旧衣衫改做,穿不多久便破,只得缝补丁。补丁多也伤皮肤。家里一下子养两个婴孩,半新旧的土布衫改光了,剩下的件件有补丁。近日来,她正愁大凯的新衣服没着落,这下,愁上加愁了。

  “嫂子,今天太阳好,屋里尿布衣物一大堆,要赶紧洗。”夏彩在房门口提醒。光土嫂嗯一声,把大凯交给夏彩,收拾起该洗的尿布衣物,去蓝溪潭洗。

  蓝溪是姚江的一条支流,源头在裘岙村背靠的阳山。源头水绕过狮子岩,自南往北,潺流过村,宽不过四五步,至村口跌入高约两米的岩崖,形成一道瀑布。瀑布下的蓝溪潭,秋季枯水时,成为裘岙人洗汰的地方。

  光土嫂蹲在溪石上,挥着棒槌,左右开弓,一手搓,一手敲,啪啪的棒槌声,在山岙里回荡。

  怀叔来了。怀叔姓楼,裘岙村的富翁。他五十出头,身体稍发福,秃了顶圆润脸,几根鬓发梳得丝丝分明,眼珠子滴溜。怀叔年轻时跟舅父到上海学生意,他眼头活络,几年后,在梅格路独立开了一家绸缎店,店不大,生意做得不错,还讨了一房小老婆。日本人攻占上海后,怀叔回老家躲避战乱,村里要做些公益事,如造桥铺路的,他从来没有出过一只铜板,哪怕亲戚有难,也不肯拔一毛。村里人背地里叫他“秃头铁公鸡”。三五支队上山后,怀叔这只铁公鸡,才抖落一根毛——他将自家一座空关的旧屋,借给三五支队做了枪械修理所。

  怀叔看到了在潭边洗汰的光土嫂。村里人夸光土嫂是裘岙村最漂亮的新媳妇,她个儿高挑,方圆脸,柳眉下一双明亮的眼睛,直的鼻,翘嘴角厚的唇。住在同一村,怀叔虽多次在路上与光土嫂擦肩而过,但只能趁着互相招呼,瞅一眼,一直没有搭讪解眼馋的机会。

  光土嫂洗汰完,挤干衣物上的水分,装进洗衣筐,端起来揽在左腰,往潭上登。怀叔在岩上,热情招呼“光土嫂”。光土嫂闻声,在台阶上停一格,抬头一望,见怀叔扛了把锄头,锄把上挂只竹篮,一副要去山里挖鞭笋的模样。她礼貌地叫声“怀叔”,继续往上登。

  怀叔紧走几步,挡住了石阶口。这样的好机会,岂能错过。光土嫂走近时,他没一点让路的意思。忽然,从他身后蹿出一条外国种小狗。小狗伸长脖子,呼哧呼哧,亲热地朝光土嫂裤腿上扑腾,鼻子嗅来嗅去。他怕小狗吓人,赶忙凶:“黛西(小狗名)干什么!”

  光土嫂不惧狗,还有点喜欢狗。她在娘家时,养过一条田园犬。她低头抬腿,逗了一下黛西。她发现,黛西穿一件纺绸夹袄,红底细纹碎花,把狗身衬得可爱。她是第一次看到穿衣服的狗,既惊讶,又稀奇,忍不住弯下腰,摸了摸黛西的头和小花袄。

  怀叔丢了锄头,上前来捉小狗。光土嫂忽觉自己失态了,忙缩手,趁势侧过怀叔身旁,一步跨上石阶就走。

  怀叔悻悻然。

  光土嫂走出十多步远,黛西在她背后吠了两声。她听到狗叫,忽然停了步,转身盯着黛西看。黛西在怀叔怀抱里挣扎。她叫了声“怀叔”,似有话想说。怀叔猛一愣,一时不知如何回应;等他醒过神来,她已掉头走了。不过,怀叔滴溜的眼珠,已注意到她转身那一刹,有所思有所求的眼神。

  光土嫂将衣物晒在晾衣架上,婴孩的尿布,旗幔似的飘满院子。裘光土家三间石垒瓦舍,篱笆墙围成院子。篱笆上爬满了藤藤蔓蔓,藤蔓上零星挂着黄的南瓜、绿的葫芦,还疏疏朗朗开出几朵花。裘光土随民运队出门了,光土爹一早下地去了,院子里清静。秋阳里,廊下靠西墙角,光土妹夏彩坐在竹椅上,一手抱着明星,一手轻摇身旁的摇篮,嘴里哦咯哦咯,逗着摇篮里的大凯。看到娘来了,明星咿咿呀呀蹬着小脚丫,欢快地伸出了小手。光土嫂走过去,亲亲他的小脸蛋。摇篮里的大凯,在“嗞嗞”吮手指。

  光土嫂拉把竹椅,坐在摇篮旁,一边轻轻地摇着大凯,一边望着篱笆墙上挂的黄南瓜和绿葫芦。恍恍惚惚间,那黄南瓜和绿葫芦,变成了穿细布袄的小狗,一条条在她眼前奔过来,蹿过去。她一定神,豁然开朗:怀叔是在上海开绸缎店的,家里肯定存有绸缎类细布,不然,怎么可能给小狗穿细布袄呢?她当即决定去一趟怀叔家。她起身进房间,从厢橱抽屉里取出一只荷包,藏进衣兜里,匆匆出了门。

  蓝溪自南向北拾级而下,至村口扭出一个S弯。怀叔家建在S弯下端的凸地上,青砖大瓦房的四合院,坐南朝北,马头墙,溪流三面环绕,不远处就是蓝溪潭。过路人说,怀叔家占尽了裘岙的风水。说来奇怪,裘岙这个二百来户的大山村,大多姓裘和方,几乎没一家富的,唯独姓楼的怀叔,成了村里的富裕户。村里人说,怀叔这人像溪弯,弯来绕去的心眼多,手握廿四档算盘,只算进,不算出,所以才富。

  怀叔家院门紧闭,光土嫂从门缝里一瞅:墙院内,青石板的道地,东南角和西南角,各栽一株石榴树,树上的石榴已现玫红色;院子中央,东西两边,各一个三脚棚晾衣架,东边的,晒著衣服被子,西边的,晒着几块簇新的纺绸布。她看到纺绸布,两眼放光。

  “汪汪,汪汪”,未等光土嫂敲门,小狗黛西已蹿到院门前,使劲摇尾巴。随即一串脚步声“啪塔啪塔”。是怀叔。怀叔走到院门口,也从门缝里一瞅,见是光土嫂,当即开墙门。吱嘎一声,怀叔的鼻子拧起一旋笑纹,说:“喔哟,光土嫂,难得,难得,快进屋,快进屋。”

  光土嫂客气地叫声“怀叔”,一脚跨进院门,径直朝西边那个晾衣架走去。晾衣架下,她揉着纺绸布,自言自语道:“真细柔,好看。”怀叔跟到她身边,献媚似的,卖弄说:“这块叫富春纺,素织的文绮绫布,桑蚕丝的料子,经纱纬纱都不加捻。”她捏旁边一块。怀叔又随口赞道:“这块叫瓯绸,福建人织的平纹布,棉与丝交织,经纱桑蚕丝,纬纱用的是棉纱。”她目露羡色,听得仔细。怀叔指向旁一块,咂嘴炫耀:“这块叫香云纱,用桑蚕丝布料做底子,外面涂一层广东独有的薯莨汁,阴干后,再用河塘泥覆盖,拿到太阳底下晒,晒透了,就变成了香云纱,正面玄色,反面黄褐色,做生意的人,把它看作软黄金,是上海滩最贵的纺绸布,夫人小姐用它做旗袍,穿在身上漂亮贵气,走起路来沙沙响。”怀叔吹得兴致十足。她一摸,奇怪,这么名贵的香云纱竟有点麻。

  她问:“给小孩做内衬衣哪块布料好?”

  “富春纺的文绮绫,福建的瓯绸都好。”

  “文绮绫与瓯绸比,哪块更好?”

  “文绮绫。”怀叔解释道,“文绮绫布,质细腻,柔和,中偏薄的料,给小孩做内衬衣,穿着贴身,不会擦伤皮肤。”

  光土嫂哦一声,捏着文绮绫,舍不得放手。

  怀叔靠近光土嫂一步,说:“这块布做睡衣,老舒适的。”他语意暧昧,忍不住用手扯了一把光土嫂的衣摆。光土嫂朝里屋大声喊:“怀婶,怀婶!”

  “老头子,来客人了?”屋里传来嗲声嗲气的回话声,随即走出一个打扮时髦、一头波浪卷发、年龄在三十五岁上下的洋气女人。怀叔大声说:“光土嫂来了。”

  光土嫂嫁到裘岙三年,从没见过这个女人。她听人说过,怀叔在上海讨了小老婆,猜测眼前的这位就是。

  怀叔的小老婆扭着腰肢,迎上前来,上下打量一番光土嫂,说:“哟,乡下山里厢,还有特能嘎漂亮女人。”一口上海话。

  “光土嫂,特位是侬丹妮婶。”怀叔顺着小老婆,也用上海话做介绍。腔调还是宁波的。

  光土嫂扬起嘴角,向丹妮婶问好。她发现,这女人身上穿的旗袍,布料正是香云纱。

  丹妮对缠在脚边的小狗喊:“黛西,拔光土嫂鞠个躬。”黛西驯顺地立起后腿,抬起前脚朝光土嫂作揖。光土嫂弯腰摸黛西身上的花夹袄。她的动作提醒了丹妮。丹妮对怀叔说:“侬请的裁缝啥日脚来呀,再勿来,我伲就到陆埠裁缝店去做,总勿能让箱子里的布出白花呀,啊是。”怀叔说:“早请好唻,等下个月初三四,侬心急啥,快请光土嫂到屋里厢坐一歇,喝杯茶。”光土嫂连连摇手,说:“不坐了,不坐了,我,我今天来,是想请怀叔帮个忙。”她说完,喘了口气,像刚干完一件力气活。

  一听帮忙两字,怀叔的耳朵根抽动了两下。富人最怕穷人说帮忙。无事不登三宝殿,光土嫂怎会平白无故敲他家门?他警觉起来,不过,鼻子上拧起的笑纹依然。他说:“都是村里的邻居,有什么忙,能帮的我一定尽力帮。”

  “我家侄子快双满月了,做姑姑的想给他做身细软衣衫(光土嫂对外称大凯是她娘家侄子),这年头兵荒马乱的,布店里几年不见细料了。怀叔在上海是开绸缎店的,家里准定有些存货,我今天来,是想向你回一块(“回”,方言,转手买卖的意思)。正巧,外头晒着好几块。”光土嫂把来由道个明白清楚。

  果然没好事,但也不算坏事。怀叔心里嘀咕。他脑筋转弯快,说:“哎呀,光土嫂,你早上怎么不说呢?院里晒的那几块布料,丹妮已送给你怀婶了。”怀叔抱拳表示歉意。丹妮不知道老公耍花腔,嘟嘴说:“我啥辰光讲过送拔伊了?”“儂还好意思,侬都几年没来裘岙了,总不能光双手啰。”怀叔打住丹妮的话头,转身对光土嫂说:“今天你怀婶回娘家,我送她出门时,对她讲这是丹妮送她的礼物。”“侬……”丹妮还欲辩解,怀叔白她一眼,她才闭口。

  “真不凑巧,光土嫂,不好意思,只能等你怀婶回来,跟她商量以后再讲。”怀叔说。

  光土嫂眼睛一忽闪,说:“婶还不是你怀叔一句话,再说,从我娘家排过来,婶还是我家远房亲戚,我要,婶不会驳我面子的。”

  她语气平缓,可内心里急。稍一息,见怀叔没反应,她接着道:“怀叔,我愿出高价,你开个口吧。”她将两手掌合力一握。

  “高价”二字钻进了怀叔的耳朵,怀叔心里发痒。他右手拇指尖贴着食指尖,不停来回摩擦,掂量着光土嫂“回”布的心情。光土嫂愿出高价回布,为侄子做内衣,看来这个侄子不一般。怀叔回乡后,常听说有三五支队长官的子女,寄养在山区老百姓家里,他怀疑光土嫂这个侄子,就是三五支队长官的儿子,否则,她用得着下狠心出高价回细布吗?嗯,有名堂。他准备待贾而沽。

  “光土嫂,这块是有名的富春纺文绮绫,价格太贵,你回不起的。”他开始卖关子。

  “贵点就贵点。”

  “要用银洋换,不要抗币。”

  “市面上抗币跟银洋一样硬。”她下意识摸了摸怀兜里的荷包。

  “总归是纸头印的,哪比得过银洋硬。”他咬定银元不松口。

  “几块?”她神情有点犹豫,试问。

  他的右手变个动作,撑开了拇指和食指,晃了一晃。

  一看怀叔的手势,她忐忑,问:“八块?”

  “八十块。”

  “啊!”

  “八十块银洋?侬阿是敲竹杠啊。”一旁的丹妮看不过去了,未等光土嫂回应,骂了怀叔一句。

  “看来怀叔是要欺负山里女人没见过世面。”光土嫂的脸色也不好看。

  “哎,开个玩笑嘛,八块,是八块银洋。”怀叔晃了晃“八字手”,改口说。怀叔的圆滑就像他的秃头。

  “八块也多,算足三块。”丹妮顶起杠来。

  十三点,聪明面孔笨肚肠。怀叔心里暗骂小老婆,脸上仍堆笑说:“光土嫂,这块布,三尺的门幅,一丈二的长度,如果天下太平,它的成本价少说也得三四块,你刚刚也说过,眼下兵荒马乱,这么好的细布,八百块都买不到的,八块我是看在你的面子上了。”

  “这八块银洋……”光土嫂从衣兜里掏出荷包,摸出两枚银元,说:“我这里只有两块,算定金,还缺六块,我去想办法。”

  “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光土嫂,我做生意多年,这个规矩还没破过。”怀叔说。

  怀叔的态度,顿使光土嫂发了愁。她紧锁了眉头,嘴巴也抿得紧实。她到哪里去借六块银元呢?按常情,出嫁的女人有困难时,首先会想到娘家。光土嫂娘家原本是数得起的好人家,父亲是远近闻名的佛雕匠,可惜在她出嫁前,被日本人逼死了。没了父亲的娘家,景况一天不如一天。母亲应该有些存银,但是,儿媳妇看得紧。记得年初她回了一趟娘家,嫂子一直盯在她屁股后,生怕娘暗里塞东西给她。去娘家必定白跑路。家里的亲戚,夫家这边的,几乎家家穷;娘家的,虽有几户小富,但手把捏得紧,想借他们一只铜板,难。

  光土嫂的忧虑,怀叔心中早有预料。裘岙村二百来户,一下子能拿出七八块银元的,除了楼家,不可能再有别家。怀叔的脑瓜如小溪,弯绕多,从光土嫂道出要回细布的那刻起,他眨眼间计上心来,醉翁之意已不在酒了。现在,见光土嫂为难的样子,他以为火候到了,说:“光土娘在世的时候,纺纱、织布样样会,经布这一手技术活,村里数一没二,家里保定存着不少土布,光土嫂嫁到裘岙才三年,压箱土布留着的也不会少。如果真凑不齐八块银洋,可以用物换物,你用一匹土布,换我一块细布,公平交易,大家不吃亏,你看好不好?”

  “侬换土布做啥用?”丹妮觉得不可理解。

  “光土嫂银洋凑不够,拿土布来换,省得她为难了呀。”丹妮哪里知道,怀叔嘴上说得好听,像是在为别人着想,心里其实早已为自己打开了算盘。

  怀叔有两个女儿(没儿子),已许配人家,婚期都择在下月底。眼下,怀婶正为俩女儿筹嫁妆。万事俱备,独缺一匹土布。前些年,怀婶曾向怀叔提过,嫁女儿要用土布压箱底。怀叔总说“不就几匹土布嘛,我会弄好的”。那时,他根本不把土布放在眼里,以为家里细布多,比土布值钱。这次回到乡下,他才知道,山里人嫁女讲究多,土布竟关系到女儿出嫁后,夫妻和睦与家运好坏的重要物资。

  山里的风俗,压箱底的嫁妆,土布绝不可少,而且必须是三匹(用红线绳两头捆扎——老辈定的规矩)。土布压箱底,本意是为女儿备足衣衫布料,而寓意远比本意重要。一则,土布的材质是棉花,寓意女儿嫁到夫家后,小家庭温暖和睦;二则,土布的方言音“驮布”,因此,它被赋予一项神圣使命——兆示女儿家三日两头“有得驮”(方言意“有得拿”)有进补(方言意“有进账”)。

  天下爹娘一个样,总想子女过得好,女儿的彩头,成了怀叔的一桩心事。

  山里有木材,竹品也多,就是缺棉花。山里人每年都要拿山货,到海地人那里去换棉花,然后纺纱织布。山里人家,有匹土布已难得,有几匹土布的少得可怜。

  怀叔家富裕,土布并不少。可俩女儿同期出嫁,按风俗规矩办,压箱底的土布就缺了一匹。眼看女儿嫁期临近,怀婶从早到晚叨叨叨,念得怀叔头大。这档口,怀叔才感到,土布比细布值钱。今天怀婶一大早出门,就是到亲戚朋友家去求布了。现在,一个要细布,一个要土布,榫头套进卯孔里,怀叔为自己的烦恼事即将化解而暗中得意。

  令怀叔意外的是,光土嫂的眉头不仅没有舒展,反而皱得更紧了。

  怀叔奇怪了。怀叔善于看脸色做生意,他本想等光土嫂先发声,然后自己再跟进,把主动权握在手中,可等了好久未见动静,他摸不着对方的心思了。为了换土布,老江湖也有摒不住的时候。怀叔说:“光土嫂如果觉得吃亏,我用一块富春纺的文绮绫,再加一块福建的瓯绸,换你一匹土布如何?”怀叔拨拉过,二换一,虽比卖八块银元吃亏点,但解决了嫁女儿的大问题,折算下来还可赚一笔,值得。

  起初,当怀叔提出用土布换细布时,光土嫂觉得这是一个好办法,只是怀叔的要价太狠,她一时迟疑不决。现在,怀叔居然提出二换一,她算不准一匹土布值多少银元,但心里开始掂量。这一掂,她掂出了怀叔的斤两——怀叔要土布的心比要银元切;这一掂,也掂出了自己的斤两——自家的家底并不如怀叔所说那样。家里唯一的一匹土布,是婆婆光土娘给女儿夏彩备下的嫁妆。

  光土娘是纺纱织布的巧匠,经布这门手艺,全村只她一人会。她知道自己身子骨弱,在女儿十一二岁时,便早早织好三匹土布,一匹斜纹的,一匹直柳的,还有一匹细格子的。三五支队驻进裘岙后,与山里的老百姓打得火热,光土娘成了抗日积极分子。民运队动员村里人售粮捐物时,她得知部队缺棉布,二话不说,将三匹土布全捐了。之后,她开始起早贪黑纺纱织布。不料,刚织完一匹斜纹的,她就病重去世了。临终前,她对守在床前的女儿说:“阿囡,娘对不起你,娘有私心,光想着自己做积极分子,把你的嫁妆布都捐了出去,娘本想着可以再织,可惜寿短,补不上了。”裘光土握着娘的手,流着泪说:“娘放心,等我娶了媳妇,保证叫她织两匹布,给妹妹做嫁妆。”后来,裘光土娶了翁大花,谁知媳妇不会纺纱织布。他是村民运队员,天天东奔西忙,不仅将对娘的承诺搁在一边,还动员媳妇,把她的压箱土布也捐了。

  光土嫂懂得,家里这匹土布的分量,别说八块,就是八十块,甚至八百块银元,都无法与它比轻重。她的胸中涌起松涛竹浪。她不断自问:用这匹土布去换细布,哪有脸向公公和小姑开口?而不开这个口,到哪里去找土布?没有土布,拿什么跟怀叔换细布?换不到细布,大凯就穿不上细布内衣,如果穿着粗布内衣上路,怎么受得了千万里的颠簸?大凯吃了苦,怎么面对他的父母?又怎么向山货商交待?光土嫂犯了难。

  “我回家去跟爹和妹商量。”光土嫂说。

  光土嫂从樟木箱里取出土布。她将它抖开来,一愣一愣铺在床上。拿尺一量,整四丈。这匹普通又特殊的土布,在她手里,一会儿卷拢,一会儿抖开,反反复复,像施魔法,她奢想它变出许多匹新的土布来。

  “哎嗯,赫赫。”外间传来孩子奶声气的笑。是夏彩在逗孩子玩。平日听到这笑声,光土嫂就像吃了甜瓜,今天听到后,似榔头敲打心坎。夏彩文静、秀气,爱明星,爱大凯,尊嫂子如胞姐。可以肯定,对嫂子的做法,夏彩一定会同意。但作为嫂子的她,无法预料何时能报答小姑的好。光土嫂不禁为自己的念头而内疚。

  “哦,爷爷的烟斗,不能弄坏了,当心爷爷用胡须戳你。”外间又传来夏彩的声音。是明星在玩光土爹的烟斗。光土爹能一口气吸七八烟斗旱烟,却一天说不上两三句话。自光土娘去世后,一旦女儿有委屈样,他便会拿烟斗,“笃笃笃”地用力敲鞋底。光土嫂想不出有什么妥办法,去说服偏疼女儿的公公。

  她犹豫,很犹豫。她拍了拍土布,重重地叹口气。她已经没勇气,跟公公和小姑商量。

  愣坐在床沿上的光土嫂,目光一遍遍在房间内来回扫视,幻想着从哪个家具旮旯里长出土布来。忽然,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停留在另一只樟木箱上,她犹豫的双眼竟闪烁出希望的光。她起身打开樟木箱的铜挂锁,从箱里面捧出一只一尺见方的木盒,放在厢橱上,恭敬虔诚地揭开精雕细镂的盒盖:

  木盒里静卧着一尊千手观音佛雕像。

  陆埠是闻名海内外的佛雕小镇,从魏晋时起,就有人以雕佛为业;至佛教鼎盛的唐代,佛雕业达到巅峰,雕刻匠有四五百人。佛雕有文派和武派之分。陆埠佛雕开创了文派宁波宗。清末时,文派宁波宗佛雕像,遍及佛教胜地。

  光土嫂祖辈代代出名匠,到她父亲这一代,技艺更臻淳美。眼前的这尊千手观音佛雕像,是她父亲雕大像闲时雕的小像,高七寸,选用古樟木材质,每一斧,每一凿,顺着樟木的自然纹理,与佛像的音容笑貌、服饰装束丝丝相扣,佛面“眼观鼻、鼻观心”,佛手掌只只厚实饱满,手指犹兰叶葳蕤,把观音菩萨大慈大悲的形象,雕琢得生动传神。内行人知道,雕一尊八九米高的佛像并不难,雕一尊六七寸的佛像则需真功夫。如此韵致独到的佛雕像,看似她父亲的闲来之琢,實则是一个民间匠人,在艺术巅峰期心与物共的珍品。

  日军占领宁波后,最高指挥官宇野节少将获知有此宝物,极想得一尊。他两次派日商上门,许高价求购,第一次开价五百大洋,第二次开价一千大洋,都被她父亲借口拒绝了。宇野节不死心,第三次,他带了大队日本兵开到陆埠,登门逼她父亲交出观音像。她父亲说:以慈悲为怀的观世音,怎能给滥杀无辜的日本兵。宇野节气急败坏,拔出军刀直指她父亲胸口。她父亲突遭威吓,血冲脑,猝死了。

  谁也不会想到,日本兵得不到的观音佛雕像,在裘岙的裘光土家已安然地躺了三年。

  呜哇,呜哇。是大凯哭了。

  啊哇,啊哇。明星跟着哭上了。

  光土嫂神情庄重地合上木盒盖,心中打定了主意。她仰起头,抿紧嘴,使劲不让泪珠掉下来。

  三天后——九月的最后一天,三五支队奉命北撤。部队是后半夜开始行动的。上路前,光土嫂坐在床沿,明星和大凯并头睡得正香。她对夏彩说:“名星刚断奶,你哥又在外,妹妹这几天要多辛苦些。”夏彩说:“放心吧,嫂子。”光土嫂俯下身,吻了吻儿子的额头,轻声说:“明星要乖乖的,等着娘回来。”随后,她轻轻地抱起大凯,为大凯换上了新做的细布衣。(她的行李包裹里,还装着好几件这几天赶出来的细布衣)。

  部队出村时,怀叔站在板凳上,踮着脚尖,双手扒住院墙,伸出头张望。他看到许多村里人尾随着部队,为战士们送行。光土嫂走在队伍里,挑一副谷箩担,一头是熟睡的大凯,一头是行李包裹,朦胧的残月下,她的步履坚实而轻盈。望着远去的队伍,怀叔发现,从背影看去,光土嫂如温柔潺湲的蓝溪水;但那天她抱着木盒走进他家,提出用佛像做抵押换细布时,目光的执拗,眉宇间的硬气,以及话音的冷静,恍如四明山的山脊石崖。她是那一类认定了目标永不回头的人。怀叔不由对光土嫂生出一种敬畏来。他忽有顿悟,急忙返身入院。他抱着木盒跑出院门,驻足望,部队已融进了群山的雾霭里。

  怀叔敲着自己的秃头,说:“我糊涂。”

  原载于2023年《姚江》春季号

  文学港 2023年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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