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把我的老家浙东穿山半岛上的小门村,比做一幅山水画卷的话,那么如今的我就是画中的那个点状人物。喏!那个山脚下劳作,或者乡道上行走且不辨真面目的,说不定就是我。
退休了,我的大多数时间就是乡村时间,寓居之地便是乡居。
对退休后的生活,我是有规划的。早在前一年,我就请好友画家也是同事的周维勇先生,专门为我作了一幅乡居式命题国画。国画的题目曰:学做陶渊明,采菊东篱下。当然,画中的那个“陶渊明”要比写“采菊东篱下”的陶先生年轻许多,这是维勇先生遵照我的叮嘱,给予年轻的。年轻的“陶渊明”身边,有几丛短短的竹篱笆,篱笆有黄色的菊花缠绕其上,唾手可得的还有一篮刚采摘的菊花,似乎还带着乡野的露水,当然,颜色也是黄的。“陶渊明”的侧面远处,还有一座南山,其实我老家是叫做塔山,位置居东,这里权作南山了。
我在老家还是有些名气的,究其原因乡亲们说我是“出门在外工作,来老家最勤的人”,注意这里没有之一。另外,我因文学爱好,发表了很多散文,当然以家乡为内容的不在少数,无意间宣传了家乡,加上出过几本集子,因而被镇村两级聘为“乡贤”。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老家的故居,我是经过改造的,原来太公手里传承下来的农村“五架屋”,托父亲生前谆谆叮嘱的福,被我拆造成三层三间的乡村小别墅,这项工程也是有远见的。如今,也算是先种树后乘凉,享福了。
乡居生活,我有一种回到从前的感觉,不妨让我娓娓道来。
乡居农事
乡居生活,有地方住,也必须要有土地,土地是一个人的根系。一辈子没有离开过老家的父亲,热爱土地,手上也留下了很多土地。从小受父母的影响,我对土地也充满热爱之情,年少时又常常跟在大人后边去田间地头,因而对农事亦略知一二。农事中,在母亲的指导下,解决了什么季节从事什么农事,该种什么庄稼的原则性问题。比如,早春种土豆,仲春种西瓜,初夏插番薯,深秋播蔬菜,冬日种蚕豆等。我劳力可以,掘地翻土整畦,母亲管种植庄稼拔草施肥什么的,此情此景,乡亲们调侃我们母子俩,一个是当年集体经济时代的生产队长,一个是生产队社员。我光屁股长大的小学同学阿龙,给我提了一职,说是生产队的副队长,见面说副队长今天干啥农事?哈哈!蛮有意思。
在我退休的前一年,正值西瓜栽培时节,母亲指导我种“8424西瓜”。我们这个叫水坑的自然村庄很有意思,种庄稼常常一阵风,张家种什么,李家也种什么。种西瓜是浙东的农事之一,每年三月份开始打足基肥整畦种植。当时气温尚低,再加上老家是个岙口形地理形状,东海袭来的南风比别的地方都大,不利于西瓜早期生长。于是,西瓜苗移植后,培育管理成为关键。我利用当地的竹资源,削好弓竹撑起塑料薄膜保护幼苗,防风也保温,等于给瓜苗搭建了一个小小的人工暖棚。瓜苗待在小暖棚里健康成长,待瓜蔓延长后,再戳破塑料薄膜,让藤蔓舒展生长。西瓜藤蔓刚长出来的时候,显得很娇嫩,于是,我去山野割来茅草之类的软物,铺在地里,担心南风大,又用竹竿压住茅草。春夏之交,天气转暖,西瓜的藤蔓也一天一个样,不久,青翠可爱的西瓜枝叶,已染绿了一方土地。我又用氮磷钾齐全的复合肥施了坐瓜肥,终于西瓜开花、结果了。从刚结出的幼果,到稍大一些瓜儿坠地……这段时间观察西瓜的成长,成为我的日常。
这年,我家分批种了三十多棵西瓜苗。蓬盛的瓜叶盖住了刚结出的西瓜,就像刚生出的动物幼崽,动物妈妈不让你看见,用身子挡着。我就拿一根竹竿,轻轻拨开枝叶,在西瓜旁边再插上竹枝做记号。转眼到了盛夏,西瓜一天长一个个儿。清晨,闪亮露珠下毛茸茸的翠皮西瓜,躲藏在瓜叶下,像一个个精灵。终于,有一天我忍不住,摘了一个大一些的品尝,打开一看,粉红色的,引用村庄里老农的话“只有对折陶成(陶成:宁波方言,指扣除损失或经过选择后所剩余的部分)”,即百分之五十成熟度。尽管这样,依然飘着清香,味道鲜美。
这年天气偏旱,浇水胜似施肥,有利于西瓜生长,收获的瓜甜度足,易保存。西瓜又获得了丰收,株均产瓜十余只。夏天夜晚乘凉,溪坑边话题总是西瓜,我倡议:每户人家每晚奉献一只最大的西瓜共享,众人纷纷响应。吃后,还七嘴八舌评长论短。家里西瓜吃不完,我就送同事朋友,他们个个交口称赞:“好瓜!好瓜!”
春天播下的土豆,收成也不错。特别是有一年,我去天台山脉的石头村旅游,购得七斤红色土豆,本来想食用,后来留种种植,产量蛮高。由此,我想起了父亲的话,当年人民公社化年代,饿死了不少人,多是因为政策原因。像我们这里,如果不是“割资本主义尾巴”,光种土豆也吃不完呀。
农民家庭出身的我,身上仍有一种能吃苦耐劳的秉性。地里干活时,我舍得下力气,流大汗。比如芋艿、茭白是喜水植物,培育管理时,都会弄得一身烂泥,干活时会辛苦些,但劳动结束后在溪头洗完澡,在院子的树荫下移来一张小木桌,躺在竹椅上边喝茶边盘点刚刚的劳作,心里很是踏实。
生活在乡村,看到的和经历的,给我很多启发。像“种田财主万万年”的古训和“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籽”,其实是同样的道理。以稻谷为例,一粒谷长成一棵稻,每棵稻又分蘖着几株,每株稻又生出七八个枝穗,粗算一下,一粒谷收获后变成了几百粒。若是土豆,一般也有七八,甚至十几个。老家有则民间故事《粒谷种九年》,说的是有户人家女儿出嫁,父亲问女儿要什么嫁妆?女儿说我只要粒谷种九年。父亲随口答应,后来仔细一算,这粒谷种九年是一笔不得了的财富呀!父亲方知被女儿算计了。
乡情乡亲
在乡村,永远有一种城市里体会不到的乡亲乡情,无形也有形。尽管时代变迁了,这种风尚延续依旧。张家李家有事,乡人间不用招呼,就会来搭把手,帮个忙。谁家办红白之事,一个自然村的家家户户会出一个人帮衬。
这几年,我已经融入了乡村生活,作为退休回乡的前奏,村里谁家办红白之事,我也参与其中。办红白之事会出个执事单,相当于单位里的岗位职责,执事单分工明确,举凡:总管、局房、大厨、帮厨、采办、打杂、饭房(司炳)、礼仪等。我被村子里的乡亲们视为文化人,所以执事单上的“第二把手”局房的位置,常常归我。何为局房?说白了就是从前的账房先生,即收礼登记人情往来账目的角色,当然还要书写烘托气氛的对联。我做局房,与人不同的是,红白之事能结合当事人的实际,现编现写,这也是一种创作。我书写的对联很有妙趣,效果极佳,大家往往围着对联品头论足,还不时地说:“写得生动,写得妙!”幽默处,能引来一片笑声。
去年入冬,我家包心芥大获丰收,这是用于腌咸齑的农作物,由于其品质优、产量高,替代了从前世代种植的雪里蕻。那天,不经招呼,乡亲纷纷前来帮忙搬菜洗菜,溪边一片热闹景象,有人幽默地说“好像办喜事一般”。村子里腌菜高手、七十多岁的秀菊婶自告奋勇为我家腌咸齑。于是,家里准备好菜缸,她一层层盐,我一遍遍踩踏,仿佛又回到年少时代和母亲一起腌咸齑的岁月。一周后,秀菊婶又来我家刨咸齑(即为了咸菜腌透,需进行第二次加工,透出辣气)。又过了二十几天,咸菜已微微发黄,我们就开始享用充满乡情的劳动成果了。
时代变迁后,乡村还是缺少了从前很多值得回味的乡情。比如炊烟。炊烟,应该是乡村岁月深处的印记。小时候,乡村里一日三餐,总有不尽的炊烟在村庄上空缠绕,彼伏此起,这样的人间烟火,充满了浓浓的乡村生活气息。为了找回这样的生活场景,我建房时,专门在院子一隅造了一间平顶厨房,厨房内砌以单眼柴火土灶。现在,乡村人家几乎都使用煤气,因此山上遍地是可以用作柴火的枯枝,就连从前视作宝贝的毛竹林,也到处是倒下的枯竹,枯竹干燥油性,是上好的柴禾。于是,我拿出年轻时曾经的斫柴绝活,上山收集,手到擒来。柴,不仅要硬柴,还需有引火的软柴,否则难以生火。老家后面尚存几棵大松树,而落下的松针(俗称松毛),则是绝好的引火柴。于是,带上两只大编织袋,拿上扁担、茅刀,上山采集松毛。有了易燃的松毛引火,土灶重燃炊烟。我喜欢生火做饭,尤其是在冬日,蹲在灶膛边,看大火燃烧着柴枝,“噼里啪啦”中,灶膛充满了热情,此时此刻我的思绪会飘得很远,内心充满了接地气的温暖。烧水、煮饭、烤菜(尤其是烤土豆、大头菜等)……土灶饭、烤特产,真是當年的味道!
这里专门说说冬日烧水。早年,我请打井队专门在老家院子东角挖了一口井,井底连接后山泉水之脉,井水甘冽。冬日乡村是很冷的,那时的井口会有热气冒出,天冷时土灶还担当了烧水提供热量的责任。用院子里的井水、山上的柴禾,烧几锅水,寒冷天就有了充足的热水供应,夜晚还可以冲一只烫水袋暖手脚,这样生态式循环,奢侈地用热水不觉得浪费,因为只要你肯花辛苦出力气,柴禾到处是,热水尽管用。每当寒冬之夜钻在被窝中,有烫水袋相伴,再回味其中的过程,内心满是温馨。
文学港 2023年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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