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一语未了
比完通灵宝玉与金锁,因两人挨得太近,宝玉闻到宝钗身上 “一阵阵凉森森甜丝丝的幽香”,宝钗解释是冷香丸的香气,宝玉便想尝一丸,宝钗怪宝玉 “混闹”:一语未了,忽听外面人说:“林姑娘来了。”话犹未了,林黛玉已摇摇的走了进来。
“一语未了”是个特别有意思的词。它看上去是一个时间用语,字面的意思是指一句话还没说完,引申为很短的时间。但实际上,它并不是确定的时间尺度,与 “一顿饭的功夫”(二十三回黛玉读《西厢记》的时间)或 “一袋烟的功夫”等差不多,都是大约的一段时间。中国古代的计时偏于定性而非定量(比如寅时又称黎明,指夜与日的交替之际,卯时指日出,是太阳初升的那段时间),与其叫时间还不如叫时光。也许这是农耕文化的特点,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休息时坐在田埂上抽一袋烟,看庄稼生长,看时光荏苒。而狩猎文化则不同,打猎时,面对敏捷的动物,你的出击时间必须精确到秒,时间就是生命。
一部《红楼》,“一语未了”这个词的使用频率很高,第三回黛玉初进荣府,凤姐迟到,就是 “一语未了”之后才出现的。
在曹雪芹笔下,“一语未了”除了指时间较短之外,更是一个情景用语:这边厢正在说话,话还没说完,那边厢突然来了人,有一种意外的偶然的意味,往往是对叙事的一种打断或转折。
为了构建宝玉黛玉宝钗的三角关系,为了表现黛玉与宝钗之间的竞争、嫉妒与张力状态,曹雪芹频频使用微妙传神的 “一语未了”。
当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第三个人总是在 “一语未了”的情况下出现。如鬼使神差,似偶然又似必然,仿佛有心灵感应,又仿佛有人通风报信。
你看,宝玉与宝钗比完通灵正在聊天呢,“一语未了”,黛玉就“摇摇”的来了。从此,旷日持久的三角恋开始了。
“一语未了”之后的“摇摇”两字,真是别有况味啊,似乎什么都没说,好像又什么都说了,可谓不着一字,尽得风流,一切尽在不言中。这就是《红楼梦》的叙事魅力。
12.冷与热
《红楼梦》里有诸多对立的辩证的概念,比如真与假、色与空、阴与阳、善与恶、盛与衰等。它们像经纬一样交织渗透在整个文本里。在这个意义上,《红楼梦》堪比一部辩证哲学。冷与热,也是这样一对概念。
我有时候想,对曹雪芹这样一个经历过人生的繁华热闹与衰败冷清的人,对冷与热的强烈对比一定深有感触。在有意无意之间,他就会把这样的感触融入文本与叙述之中。
第七回,周瑞家的赶到薛姨妈家去回王夫人的话,她先与宝钗聊了一会,说起宝钗的病因,是 “从胎里带来的一股热毒”,所吃的药叫 “冷香丸”。有热毒就需要冷香,就像热闹必终于冷清。
第八回里,宝钗不让宝玉喝冷酒,劝他一定要喝热酒,还顺便给宝玉上了一堂关于冷热的辩证法课:
宝钗笑道:“宝兄弟,亏你每日家杂学旁收的,难道就不知道酒性最热,若热吃下去,发散的就快;若冷吃下去,便凝结在内,以五脏去暖他,岂不受害?从此还不快不要吃那冷的了。”宝玉听这话有情理,便放下冷酒,命人暖来方饮。
宝玉本来 “只爱吃冷酒”,听了宝钗这番冷热辩证的情理,遂改变习惯,让人 “暖来方饮”。
见此情景,黛玉醋意顿生,借雪雁送小火炉之际,指桑骂槐地奚落了宝玉一顿。可见,嫉妒是一种非理性的力量,它悖逆于情和理,也不管冷与热、对与错。
不过,宝玉好像从此之后倒是不吃冷酒了。
直到五十四回,在荣国府元宵开夜宴的时候,曹雪芹再度提到了喝冷酒的事,这一次,劝宝玉别喝冷酒的人换成了凤姐。
宝玉拿着一壶暖酒,给大家斟酒,每个人都听贾母的话,干了这杯酒。唯独黛玉没喝,言语举止明显有放任失当之处。凤姐就看不下去眼了:
至黛玉前,偏他不饮,拿起杯来,放在宝玉唇上边,宝玉一气饮干。黛玉笑道:“多谢。”宝玉替他斟上一杯。凤姐儿便笑道:“宝玉,别喝冷酒,仔细手颤,明儿写不得字,拉不得弓。”宝玉忙道:“没有吃冷酒。”凤姐儿笑道:“我知道没有,不过白嘱咐你。”
这段叙述乍读之下古怪难解,甚至颇为蹊跷。宝玉喝的明明是热酒,凤姐为何叫他 “别喝冷酒”?
重读几遍,思忖再三,方慢慢明了曹雪芹迂回的曲笔与隐晦的用意。
从元妃端午赐礼开始,木石前盟已经向金玉良缘倾斜。虽然宝玉依然只爱黛玉,黛玉在情感方面一直完胜宝钗,但在婚姻上,宝钗已经慢慢占了上风。而黛玉知道自己无力改变这一点(爱情的当事人却不是婚姻的决定者,这是《红楼梦》爱情悲剧的根本原因),所以,她就处在了没奈何与随他去之间的模糊地带,有时候,她甚至会有些破罐子破摔也未可知。另外,她来荣府年深日久,当初那种 “步步留心,时时在意,不肯多说一句话,多行一步路”的拘谨与小心也慢慢抛之脑后。所以,在这次元宵夜宴上,她不随众姊妹干杯,违逆了贾母的心意,其表现有些任性有些失态。这一切,明眼人凤姐当然都看在眼里。
所以,凤姐看到黛玉把她自己的酒硬让宝玉喝掉,宝玉又另倒了一杯的时候,她本来想对宝玉说的话应该是 “别喝那酒”。但她本能地觉得那样说过于赤裸和直露,以黛玉的性情,一定会觉得下不来台,小心脏一定会受伤,所以,临出口之际,又下意识地改成了“别喝冷酒”(用喝字而不用更日常更随意的吃字,也说明凤姐此刻的言不由衷或口不择言)。
这才让宝玉也让读者感到纳闷:因为他吃的明明是热酒而不是冷酒。
谁都知道,从第八回宝钗给他普及了冷热酒的那番道理后,宝玉早就已经改了吃冷酒的习惯,只吃热酒了。
13.荷叶浮萍
所谓散淡文本,弥散而自然,摆脱了人为的逻辑与刻意的结构,却绝非生活的流水账。在气氛的浓淡、情绪的强弱、声音的高低、格调的宽严、风格的谐正等方面,曹雪芹有恰好的控制与平衡,并且自然而然,不留痕迹。有秦钟伴读,宝玉自然就喜欢上学去了。
上学前,除了去见贾母、王夫人,而且要见贾政,要回说去上学的事。
贾政冷笑道:“你如果再提 ‘上学’两个字,连我也羞死了。依我的话,你竟顽你的去是正理。仔细站脏了我这地,靠脏了我的门。”
连用两个 “脏”字的这番训话,严厉、苛刻,远超恨铁不成钢的程度了,没有亲情,绝非激励,仿佛真的只剩下嫌弃只剩下厌恶了。正是父亲对儿子的过分的严酷和厌弃,造成了宝玉的怯弱个性,最终让他成了一个情感的巨人行动的矮子(哈姆雷特:思想的巨人行动的矮子)。
许多解《红楼梦》的人,都通过一些似有似无的蛛丝马迹,费心费力地把贾政对宝玉的态度硬解成外严内慈的别样的父爱,好像正应和了那句 “打是疼骂是爱”的俗语。我对此实在无法首肯,不能同意。如果你曾经是被打的孩子,后来又成了打过孩子的父亲,就会感同身受,就会深知并明白,打骂决非疼爱。即便置诸所谓的儒家传统,考虑贾政的特殊身份,他对宝玉的苛刻严厉笞挞毒打,依然是明摆着的伤害而不是父爱。而贾政对宝玉的诗词题额(包括给袭人取的名字)的明贬暗褒腻歪做作的称许,同样谈不上爱,实际上,那不是在爱宝玉,而是在爱他自己的面子与虚荣。别的不说,近墨者黑,只要看看成天围绕在贾政身边的那群迂腐清客如单聘仁(善骗人)、詹光(沾光)等的阿谀嘴脸,就足以见出贾政之性情品行与胸襟格局,就可断定他压根不懂得宽容与爱。另外,当我们把视角从爱的施予者转移到爱的接受者,看宝玉每次见到贾政就像小鸡见到黄鼠狼一般的可怜样,何以言爱?何爱之有?
每每看到贾政的严苛造作假模假式,或读到王夫人阴鸷狠毒的言行举止,禁不住心生疑窦:贾政与王夫人怎么可能会生出宝玉这样一个宅心仁厚的善根般的儿子呢?后来才恍然:却原来,宝玉根本不是人子,他是赤瑕宫的神瑛侍者呀。
贾政训斥宝玉的这段叙述,未免过于恶声恶气,读来让人惶恐怵惕,于心不忍,几乎有些喘不过气来。所以,曹雪芹接下来的叙述由严趋宽由正趋谐,就像音乐中的转调,有如天气的多云转晴。
宝玉被两个年老的清客携出书房后,贾政唤进来跟随宝玉上学的李贵(他是奶妈李嬷嬷的儿子),问宝玉在义学里 “到底念了些什么”;难为李贵还知道《诗经》,还能引用《小雅·鹿鸣》中的两句诗,堪称有史以来最搞笑最谐趣的一次《诗经》引用,从而一下子扭转了现场气氛:
“哥儿已念到第三本《诗经》,什么 ‘呦呦鹿鸣,荷叶浮萍’,小的不敢撒谎。”
李贵不知道 “食野之苹”的意思,但他隐约模糊记得其读音,当时大概在教室外听了一耳朵,所以情急之下诌出了 “荷叶浮萍”!
除了搞笑,我觉得 “荷叶浮萍”太贴合李贵的身份口吻了,与他的认知水平简直旗鼓相当分毫不差,而且与“食野之苹”的平仄音韵几乎是绝配!相比于《红楼梦》里的众多诗词灯谜,我觉得 “荷叶浮萍”要有趣得多,也更有叙事效果,更让人绝倒。后面薛蟠与刘姥姥诌的诗句或行酒令,如 “女儿乐,一根几巴往里戳”“花儿落了结个大倭瓜”等,也可作如是观。
宝玉好不容易从贾政处出来,辞过贾母,倏忽想起未辞黛玉。黛玉听说宝玉要去上学,因笑道:
“好,这一去,可定要 ‘蟾宫折桂’去了。我不能送你了。”
黛玉这句话读来真让人忍俊不禁,笑得肚子疼,一扫贾政的詈骂所带给我们的压抑氛围。黛玉的调侃与谐谑,她的幽默与雅趣,迥异于凤姐的呛辣机锋与刘姥姥的搞怪搞笑,无疑是贾府上下最有格调最有品位的。难怪在四十二回连宝钗都不得不承认并夸赞这一点:
“你们细想颦儿这几句话虽是淡的,回想却有滋味。”
当然,宝钗夸黛玉的这句话,用来描述和形容《红楼梦》文本的散淡风格之魅力韵味,也是再合适不过的。
这一回,后面并没有叙述宝玉上课读书的事,而是画风大变,细叙了一班顽童大闹学堂,其哄闹活脱与精彩纷呈,决不亚于《水浒传》里的 “鲁提辖拳打镇关西”或《西游记》里的 “孙悟空大闹天宫”等著名场面。
整部《红楼梦》,曹雪芹只在第九回具体叙述了义学私塾的情节,宝玉好不容易去上一回学,经历的却是这么一番胡闹与打斗。曹雪芹真是毫不掩饰自己的讽刺与锋芒,是呵,跟贾代儒这样的老朽腐儒能学到什么有益于身心的东西呢?动物凶猛的孩子与沉闷无趣的私塾之间的距离,近在咫尺又遥如星汉。
14.文本的灰洞
作为散淡文本的特征之一,《红楼梦》有很多闲笔。周瑞家的送宫花时对李纨的偷窥性一瞥就是例子。但我们总是说闲笔不闲,就像电影里的空镜不空。
周瑞家的对李纨那一瞥,虽然与送宫花的情节无关,但只要了解了人物的背景,对照上下文,对这个细节的蕴含与意味,还是不难把握的,作者叙述它的动机,也可以捕捉得到。所以我们说闲笔不闲。
那么,《红楼梦》里是否存在纯粹的闲笔或纯闲的闲笔呢?
所谓纯闲的闲笔,是指这样的细节,除了内涵不明,作者的叙述动机也无从把捉。它在文本中的存在,几乎像文本中的一个小空洞(让我想起法国作家罗伯特·格里耶那个中篇小说的标题《吉娜——错开的路面当中的一个红色空洞》),我们不妨把它命名为文本的灰洞。
第十一回就存在这样一个文本的灰洞。
凤姐在看望秦氏返回宴席的路上,被贾瑞骚扰。她回到席间,继续点戏看戏,王夫人因贾珍尤氏家里有事心里不宁,想早点回去,尤氏自然留客,说天还早呢,让她们多坐一会。这时,曹雪芹忽然叙述了这么一笔:
凤姐儿立起身来望楼下一看,说:“爷们都往那里去了?”旁边一个婆子道:“爷们才到凝曦轩,带了打十番的那里吃酒去了。”凤姐儿说道:“在这里不便宜,背地里又不知干什么去了!”尤氏笑道:“那里都像你这么正经人呢。”
一部《红楼》,贾府里的爷们与女眷一向是分开活动互不干扰的,凤姐突兀地发问 “爷们都往那里去了”在整部小说里是绝无仅有的一次。她忽然这样问,是因为起身时没在楼下看到贾琏贾珍贾蓉他们,所以就随口问了这么一句吗?如果是,那叙述它有什么意义呢?或许是那一刻凤姐想起了贾瑞的骚扰,让她觉得爷们都靠不住,都得看着点,见贾琏不在楼下,就下意识地这么问了一句?又或者是,由于受到贾瑞的骚扰,她觉得自己也需要爷们的保护,或利用爷们比如贾蓉等人去对付贾瑞?再或者是,贾瑞的意外骚扰,扰乱了凤姐的思绪,让她陷入一种恍惚状态,她的问话其实是一句没话找话的空话,并没有什么具体所指?所有的猜测好像对又好像不对,即便联系上下文,凤姐之问的动机与缘由仍然模糊暧昧飘忽闪烁,曹雪芹什么都没说,我们只能猜来猜去,终究还是找不到答案。
凤姐之问,实在是迷津之问,是叙事的道路上倏然出现的一个灰色孔洞。当然,像无事忙的宝玉,动不动就离开宴席独自到外面闲逛,他的游离与逃逸,也有灰洞色彩。
文本的灰洞就像没有谜底的谜,生活常常就是这样的谜,恰如生活的意义就是无意义一样。到了现代,作家们对此更为了然更为自觉,像海明威创作的短篇《白象似的群山》,整个文本就是一个灰洞。
闲笔可以分析,而灰洞只能猜度。
当我们说诗无达诂的时候,似乎暗含着文可理解。尤其是叙事文本,由于写实的具体性,由于情节细节的存在,解析与阐释总是有凭据的和可能的。虽然一千个读者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但至少每个读者都可以通过思考去找到去抓住自己那个哈姆雷特。
文本中的灰洞,则拒绝你的解析与阐释,拒绝达诂,拒绝捕捉。
你抓了半天,仍两手空空,依然无解或费解。
就像生活中的人容易灵魂出壳游离现实一样,文本的灰洞,其实已经逸出叙事,趋向不可达诂的诗了。
也就是说,《红楼梦》虽然是散淡叙事,虽然是日常叙事,但它隐含着灰洞与诗。它不仅是散淡文本,也是诗性文本。
或者再进一步说,文本灰洞的存在,使文本世界保持谜一样的性质,使文本的意义趋向于消解,而意义的消解(仿若宝玉的无端逃逸以及对世俗功名与人生意义的消解),使得《红楼梦》这个前现代文本具备了后现代品质。
15.悲悯与尿粪
从第十回开始,叙事重心就暂时从荣府转到了宁府。一边是贾敬庆寿辰,一边是秦氏 “病得也奇”。
好像还嫌不够芜杂混乱,在这个节骨眼上,毫无征兆地,那个前儿在闹学堂情节中现过身的贾瑞,竟对凤姐起了淫心,那就只好祭出风月宝鉴,让他成为一部《红楼》的第一个滥情而死者。
台湾的蒋勋爱讲《红楼梦》,两岸三地地讲,嗓音磁性,迷住许多听众尤其是女性听众。他说自己一共读了三十多遍《红楼梦》,但却多次误把贾赦说成是宁府那边的人。就凭这一点,我相信他的每一遍阅读,都是一目十行的粗读,就像黛玉在二十三回用 “不到一顿饭工夫”翻看了十六出的《西厢记》一样。
蒋勋讲《红楼梦》,除了动不动就结合自己的人生经历进行煽情式发挥,把小感动充作大觉悟,他还很喜欢别出心裁独抒己见。但可能是因为他读得太粗疏滑快,没有注意到那些关键的文本细节,他的独见就常常坠向谬见。
比如讲到 “见熙凤贾瑞起淫心”,讲到贾瑞之死,蒋勋力排众议独标异论,决计要拨乱反正,于是乎提出了令人惊诧的 “悲悯”说。
且不说,曹雪芹拟的回目是 “贾瑞起淫心”而不是“起爱心”;也且不说,在此前“顽童闹学堂”的第九回,曹雪芹专门铺垫过贾瑞之为人:“原来这贾瑞最是个图便宜没行止的人”;如果说曹雪芹真想让读者怜悯或悲悯贾瑞的话,那他一定不会让贾瑞被尿粪如此浇泼:
只听头顶上一声响,嗗拉拉一净桶尿粪从上面直泼下来,可巧浇了他一身一头。
贾蔷贾蓉用来浇泼贾瑞的尿粪,不是一木勺而是一净桶,曹雪芹还专门用了一个喜剧性的欢快的拟声词 “嗗拉拉”,这桶尿粪好像是载欣载奔地朝贾瑞的头上身上倾泻而去。
我能读出来的,当然是只能是必定是——作者对自取其辱的贾瑞的戏弄与嘲讽。还记得淫欲熏心的贾瑞对凤姐一口一个 “死了也愿意”“死也要来”吗,这分明就是不作不死的节奏呵!
所以,实在是对不住蒋勋先生,对贾瑞这个浑身披粪的尿人(鸟人),我压根儿同情不起来,就更别提什么悲悯了。
16.喷血与烈货
紧接着便是秦氏之死。宝玉的反应是:只觉心中似戳了一刀的不忍,哇的一声,直喷出一口血来。
毕竟宝玉与秦氏之间拥有那份太虚幻境的超越尘世的完美情爱(所谓 “兼美”,仿佛钗黛合一)。流泪哭泣远不足以表达这份情爱,那就惟有让宝玉 “喷出一口血来”(让人想起魏晋时的阮籍丧母)。
这就是曹雪芹的叙事分寸,这口血喷得意料之外复又情理之中。
为了丧礼上风光一些,贾珍花了一千二百两银子,为贾蓉买了个五品的龙禁尉,但灵牌上却写 “天朝诰授贾门秦氏恭人之灵位”。五品夫人只能叫宜人,四品夫人才叫恭人,而贾珍好像是四品。那叫一个乱七八糟。
可见,曹雪芹虽然听从脂胭斋等人的建议,删去了 “命丧天香楼”的情节,但那些曲笔隐喻却保留了下来。包括贾珍为秦氏准备的“万年不坏”的樯木棺材:“以手扣之,玎珰如金玉”,还包括丫鬟瑞珠的触柱而亡,与宝珠愿为义女,甘当摔丧驾灵之任。
但接下来却不正面叙述丧事,转而叙写凤姐协理。
在曹雪芹笔下,凤姐行事凌厉,杀伐决断,犹如快刀斩乱麻,打一开始就让彩明钉造簿册,实施黄仁宇《万历十五年》里所强调的“数目字管理”,具体而言,凤姐在人事、货物、时间等方面采用了量化管理。看曹雪芹叙述凤姐协理的整个过程,体会其中蕴含的现代管理原理与观念,真格令人赞叹,让人折服。难怪有那么多人在研究 “《红楼梦》与现代管理学”这样的题目。
但在我看来,凤姐协理之所以立竿见影马到成功,贾珍授予的绝对权力,其实是不可或缺的保障与关键。而凤姐的管理风格,除了以身作则,就是赏罚分明威重令行,一个字,就是狠!
你看宁府总管来升事先跟同事人等打招呼时,就形容凤姐为 “烈货”:
“那是个有名的烈货,脸酸心硬,一时恼了,不认人的。”
因此,与其说凤姐是一个管理天才,还不如说她是《红楼》世界的狠角色。
17.纺车与二丫头
接下来,叙事回到了秦氏出殡。吉时已到,发引开始。
为秦氏送殡的众多官客,曹雪芹先写了与宁荣二家共称为 “八公”的六家。清单般开列了五家派来送殡的子孙名字,到第六家:
缮国公诰命亡故,故其孙石光珠守孝不曾来得。
偏缺一家没到。这样的叙述才有变化有张致,如果六家全部一一列出,就不免机械呆板。可以比较鲁迅先生在《孔乙己》中偏没让孔乙己在柜台上写出茴字的四种写法,写出来反倒没有意思了。
再看曹雪芹对出殡队伍的那句惊人描述:
一时只见宁府大殡浩浩荡荡压地银山一般从北而至。
“压地银山”四字奇了绝了!惊叹之余,不禁想象,大概只有天神握着如椽巨笔才能写出这等四字。
可谁又能想得到,曹雪芹的出殡叙事,很快竟从山洪般的送殡队伍兀然岔到纺车岔到二丫?!鬼斧哉?神工乎?
却原来是凤姐带着宝玉秦钟,半道里离开送殡队伍,岔到路边的农庄歇息更衣。仿佛摄影机的一个大摇臂镜头,使叙事的焦点瞬间飘移。这种忙中偷闲的叙事功夫,让人想起那个离题大师斯特恩,想起他的无尽的叙事岔开。相比之下,斯特恩的岔开显然有些任性与刻意,而曹雪芹的分岔,却像云无心以出岫,就像鸟在风中翩离,自然而然。
于是便有了宝玉与二丫头的邂逅奇遇。
宝玉随凤姐来到农庄,他长这么大从没走进过这样的农庄,其情景就像误入了另一个次元与时空,他的陌异感与新鲜劲,不亚于刘姥姥走进大观园,两者恰如镜像,相反相成。
这个公子哥们看见锹、镢、锄、犁等物,“皆以为奇”。走进另一间房,宝玉又见到炕上有个纺车,不知是干什么用的,经小厮们的介绍和说明,他就上去 “拧转作耍”,其新奇其有趣,应该超过他玩过的任何玩具。
只见一个约有十七八岁的村庄丫头跑了来乱嚷:“别动坏了!”
贾府上下何曾有人这样对宝玉嚷过?这个忽然跑来的村庄丫头真像是一股逸兴横飞的小旋风,她的喊叫则有如一声凭空响起的春雷。
众小厮 “忙断喝拦阻”。宝玉却赔笑解释自己因没见过纺车,所以想 “试他一试”:
那丫头道:“你们那里会弄这个,站开了,我纺与你瞧。”
从 “别动坏了!”到“站开了,我纺与你瞧”,从天而降般出现在宝玉眼前的二丫头,其洒脱爽利,其率直不拘,以及那股子源于山河大地的朴素与本真,不仅晃眼而且谑心了。难怪秦钟暗拉宝玉说:“此卿大有意趣。”宝玉却推开秦钟不让他再说。是啊,宝玉在二丫头身上感受到的活泼泼的生命原力与魅力,又岂是轻佻的 “意趣”两字可形容的呢?
这边二丫头正纺起线来,可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外边一个老婆子恰好有事喊二丫头,她就丢下纺车,一径去了。
宝玉怅然无趣。
曹雪芹当然不会让二丫头就这样灵光乍现一闪而逝,不会让宝玉与二丫头就这么倏忽邂逅又匆匆分别。《红楼梦》总体的弥散蔓延的生活化叙事里,却遍布迂回曲折的波澜与错落有致的细节,充满柳暗花明的变化和欲扬先抑的张力。
那边凤姐打发人来叫宝玉与秦钟进去。凤姐等人洗手换衣,又吃了自带的茶点,准备起身上车,外面旺儿预备下赏封,赏了本村主人,庄妇等来叩赏。宝玉留心看时,却并无二丫头。这一顿,特别好,我们可以脑补宝玉寻觅的渴望的目光。
嗒然若失之际,叙事却云开日出:
一时上了车,出来走不多远,只见迎头二丫头怀里抱着他小兄弟,同着几个小女孩说笑而来。宝玉恨不得下车跟了他去,料是众人不依的,少不得以目相送,争奈车轻马快,一时展眼无踪。
这次邂逅相遇,被叙述得如此一波三折,如此难以将息。
这样的相遇,不禁让人想起《诗经·野有蔓草》里的邂逅;仿佛人间沧桑,天可老去,但此情此景,永世不变。
那么,究竟为何在送殡途中,要插叙宝玉和二丫头的奇遇?
也许这是一种天地间的平衡:这世界少了一个秦氏,所以就来了一个二丫头。
又为什么是二丫头?
因为大丫头往往拘谨,而小丫头一般娇惯,只有夹在中间的二丫头才会勇敢地突显自己的存在,才会那么独立自主,才会那样活力四射。
这个惊艳闪现的二丫头,仿佛钟天地之灵秀,拥有野草般蓬勃的生机与活力,她仿佛是《诗经》里那个蔓草丛中的美好女孩,穿越时空误打误撞走进了《红楼梦》,走进了多情的宝玉的心。
事情差不多就是这样。
18.皆视有如无
出殡毕,紧跟着是凤姐弄权铁槛寺(其实是水月庵)。与宝玉和二丫头的偶遇形成鲜明对照(就像倒过来的镜像)的,是秦钟在水月庵与智能尼姑行云雨事。偷期绻缱,又在郊外受了些风霜,秦钟回来便咳嗽伤风,懒进饮食,有了不胜之态。
丧事刚毕,喜讯已至。
这边是贾府上下庆贺元春封妃,众人 “洋洋喜气盈腮”“言笑鼎沸不绝”。那边,智能私逃进城偷会秦钟,被秦业发觉,遂将智能逐出,又将秦钟打了一顿,还把他自己给气死了。秦钟于是添了症候,病得更重。
所以,当贾府众人忙着谢恩、庆贺、热闹、得意之时,独宝玉一个 “皆视有如无,毫不曾介意”,因为他心里挂念的是秦钟。
“皆视有如无”。细品似乎还蕴含更多的意思,比如折射了宝玉一贯的超脱个性,比如,透露了万境归空的小说主旨,再比如,也正好暗示了佛道的终极之境,应和着宝玉出家结局。
也就是这当儿,黛玉在扬州料理完父亲丧事,与贾琏一起从南方返京回府。
贾府开始紧锣密鼓地营造大观园,准备元春省亲大事。
秦钟却进入弥留之际。
叙事繁密丫杈,风起云涌。
回末宝玉赶去看秦钟:
见秦钟面如白蜡,合目呼吸于枕上。宝玉忙叫道:“鲸兄!宝玉来了。”连叫两三声,秦钟不睬。
“秦钟不睬”,四字写出了秦钟的软弱与薄情。
宝玉只好继续叫道:“宝玉来了。”
你看那秦钟:
乃勉强叹道:“怎么不肯早来?再迟一步也不能见了。”宝玉忙携手垂泪道:“有什么话留下两句。”秦钟道:“并无别话。以前你我见识自为高过世人,我今日才知自误了。以后还该立志功名,以荣耀显达为是。”说毕,便长叹一声,萧然长逝了。
秦钟临死之际却说出这样一番混话鬼话,可见与宝玉终究不是一路人。秦钟无疑辜负了宝玉对他的一片真情真心,萧然而逝,倒也了了。
文学港 2023年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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