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上宾馆
　　我住的宾馆建在水上
　　水一刻不停
　　从房子下流走
　　房子用稳定与水对峙
　　我坐着看流水
　　像看那些多余的时间
　　我和这座房子
　　坚定地守着自己的时光
　　北京的雪
　　冬天已经过半
　　北京还没有下雪
　　月光不是雪
　　但比雪要凉
　　我不再期待北京的雪
　　这些年来
　　北京的雪不是从东北走来的
　　我摸着北京的雪
　　回不到故乡
　　回不到童年的柔和与洁净
　　北京的雪很随意
　　落下来时我还没准备好
　　与雪的对话内容
　　融化时也不给我时间
　　沮丧
　　不再期待北京的雪
　　也不再想念雪
　　我就再也找不到
　　自己的故鄉
　　我从小就喜欢走在落雪的路上
　　那时认为雪是飞舞的春花
　　北京下雪时
　　我也迎着雪在路上走
　　我把心捧在手上
　　北京的雪
　　会绕过我的心
　　偏要打在我的脸上
　　落在脸上的雪
　　顷刻就变成模糊的泪
　　钓鱼
　　河对岸那个钓鱼人
　　盯着水面一动不动
　　我坐在一个亭子里
　　喝茶抽烟看飘来荡去的云
　　像在等一个人
　　那个钓鱼人
　　一直那样蹲坐着
　　没有鱼咬他的钩
　　像没有人来找我一样
　　也许这片水里没鱼
　　或者他钩上没饵
　　但是看他的架势
　　是决心要钓上鱼来的
　　这和我不一样
　　我本来就不是在等人
　　或是在等一个不存在的人
　　河水流过
　　水温已很凉
　　对应着我头上的秋霜
　　我站在水里
　　寒气从脚下侵蚀大脑
　　流水是最狠的杀手
　　表面却很温顺
　　河水带着落叶败花
　　谦虚地绕过我的身体
　　我站在河里不动
　　与流水对抗
　　流水无论怎样努力
　　也冲不走我晃动的身影
　　我上岸
　　坐在一块石头上看到
　　让流水无计可施的
　　还有山的影子
　　最后的《厂陵散》
　　那一年
　　嵇康面对刽子手淡然一笑
　　没皱眉头没露牙齿
　　仅把嘴角微微上翘
　　嘴角翘起来
　　就是太阳的形状
　　迅速把官服脱掉
　　四肢和腰身异常轻松
　　像刚做了一次推拿
　　再从容地换上诗人的衣服
　　诗人的衣服虽然朴素
　　但是里外都干净
　　那天的白头巾特别白
　　如昆仑山顶的凝雪
　　酒杯里的明月
　　端坐在琴前
　　左手吟猱绰注
　　右手轻重疾徐
　　他一生中
　　弹过无数次《广陵散》
　　只有这一次
　　曲中不带杀气
　　像对一位挚友在耳语
　　太阳在空中悬停
　　风抱着大树一动不动
　　刽子手听不懂琴音
　　却被琴音定住
　　互相呆望
　　等着嵇康把《广陵散》弹完
　　琴音停止
　　嵇康站起身甩了甩手
　　山上和林中的鸟儿们纷纷吟唱
　　风也把能吹动的一切
　　都吹得动了起来
　　像《广陵散》又被重弹了一遍
　　而此时刽子手们矮了下去
　　脸色苍白露出了卑俗
　　嵇康走了
　　带走了《广陵散》
　　后来的人再弹
　　都属于伪造
　　商震，辽宁营口人。诗人、作家，出版诗集、散文随笔集多部。现居北京。

　　诗歌月刊 2020年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