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刘泽球,1971年出生于黑龙江,现居四川。1990年代初期开始写作,著有诗集《汹涌的广场》《我走进昨日一般的巷子》。
冬日之光
我想起那一年冬天,我在俄罗斯街头漫步
白昼的消失比烟草灰烬还要短暂
我仍能回想起橘黄色的窗子
像许多发光的卡片,让拜访者以为
进入某个节日,我看见消瘦的身影
在前面走着,银灰色的头发从旁边飘过
酒店门口抽烟的女孩,踩着积雪的光头青年
我经过一尊深绿色的街头雕像
他生长在一个野蛮年代,却没有一点野心
我似乎知道他的名字,但我现在
却想不起来。那里有许多不容易记住的地点
像我,一个外地人,没有任何目的
我沿着黄昏的马路行走,帝国在三百年前
就知道他们的马蹄将踏向其余的大陆
我的血液里,酒精车轮企图跟上历史
路边白色粉笔的人形,表明
一些人从这里进入天空
我尝试用英语与一个候车的女孩交谈
她的俄语口音和我的东方口音
创造了另一种英语,如同
我们无法在另一种语言里流浪
仿佛我们从来都是某处的陌生者
一小块殖民地在我们的身体里变成国度
那一年,我在俄罗斯街头寻找流放
但总有一些闪烁的斑点,在我眼前摇晃
如同孤独,发出的火柴般的光
雾气开始吞没广场,灰蓝色的光泽
在尖顶的房子上面散开,最上面
是漆黑一团,当我走到城外
我看见漂浮着的银河,正把大地举起
也包括我
冷光
衰败的事物才会发出这样的光
没有温度的光,事物表皮裹紧绝望
空旷的街道比白昼漫长,像是光
被压得更薄。我知道,这是只有冬日
才会有的光,它加速了事物衰败的过程
像老年嘶哑的咆哮,田野里的腐烂
像那里的霜和星光,但更冷的光在黑暗里
你看不到的地方,大地下陷的部分
那些来自深处的颤栗。一座椭圆形的工厂
机器停止轰鸣,而它们泛出的光
还在闪烁,如同一个时代不肯停止的言辞
我遭遇过许多足以让我失明的事物
但冬日发出的光,会让更多消失的东西回来
仿佛事物内部交叉的许多条道路
是谁曾经把它们抛弃?是太阳开始石化的时候了
只有,破败的事物
才会吸附住,时间抛下的光。我们在变冷
鸟巢
尽管称不上精致,在那棵最高的银杏树上
它的出现,拯救了树叶的减少,天空
正被快速清空,包括云朵,只有这个鸟巢
像抵住天空的拳头,某个鸟的家族
被它紧紧攥着。有些鸟已经不见,当冬天
越来越深,天空变得越来越寂静
我不知道那棵树上住着什么样的鸟
我总是很晚回来,它们已经入睡
但我知道一些眼珠在枝丫中间,始终警惕地
转动,对光溜溜的树干来讲,它们无疑
是多余的事物,在一个不断剔除的年代
它们会轻得如同没有价值——织毯般的技艺
仔细挑选的干草——都没有价值,对比那些
离开的鸟,它们或许更热爱危险的高度
凛冽的天气,和看不见的饥饿
它们在天空建筑居所,如同往虚空里堆入沙子
我不敢说,那一定是上苍的意志
当树叶的,和其他的一些灵魂坠落
另一些灵魂会升上去,那个鸟巢便是
海鸥
它们水平张开的翅膀,不时拍打
搅皱湖面的水银玻璃,雾霾世纪
在上面建造新纪元,阳台舌头僵硬
海鸥嘎嘎的叫声像口吃者蹦出的短语
北方国度的密码电报,它们的神秘航线
每年总会准时到达,据说从西伯利亚
但我们无法翻译那种语言,即便是俄语
或者英语,正如海洋对面的骚乱和停顿
唯一让内陆城市感到骄傲的,是我们
伸出的手势,与它们卷过来的翅膀之间
产生某种交流,超出人类的默契
它们不承担国际对话,不是没有国籍的信使
它们重复的尖叫,除了节奏,没有意义
但也可能代表某种暗示,在它们被这座城市
收留以后,不是作为朝圣者,而是
水上的居民,尽管它们仍会整齐地离开
像许多信笺,雪片般消失在空气里
我们无法成为海鸥一样的渡客,无法跨越
大陆之间的边界,不平静地在自己的城市辗转
它们来时像上次的告别,没有人
计算它们两次出现之间的距离,像人和鸟
之间,流亡之间
十二月
整个城市浸泡在雨水里,搖晃的树枝
为变矮的房子祷告,街道内容
只剩下最简单的直角与平面,雨水在减少
事物方面,具有橡皮一样的粗暴功能
但它们更像笔尖改写我们所习惯的一切
如果出于某种需要。更多的人被摈弃
在玻璃门以外,那些无法领取晚餐的人
如同被另一个世界关闭
如同被分成颗粒一样的雨水,每一滴
都是一个孤独的岛屿,它们发出的声音
被黑暗吸附,或者不值得听见
雨水没有把他压倒,是悲伤
看不见的重量,让他把脸孔转向天空
在被雨水泡黑的幕布上,形成一团
火焰的亮,雨水无法把它浇灭
他也是在门外的人
在成都
我记不起那是哪一年,确切讲
那些年我经常在成都,夹竹桃和凤尾竹的成都
但我記得那个傍晚,天空刮着破碎的雪片
春熙路的橱窗开始亮灯,许多人在匆匆走着
仿佛穿米黄色大衣的俄罗斯人、法兰西人
也在里面,而我穿的是一件棕色呢子大衣
像一个路标,为每个离去的人测量距离和速度
如同,我会把大街当成将要回去的地方
未来的反方向的生活,如果静止是一种选择
我或许刚刚跟他们分手,骑自行车的诗人
他们在人行道一端等待安全通行,如同
他们口袋里未经许可的文字。而我可能
在等待一个人,一个下班回家的人
路面比往常干净,大风和雪花连同货亭一块扫走
多么奇怪啊,顶着黑色天然气包的
公共汽车滑过眼角,仿佛一个时代的怪物
老年游行队远去的咚咚队鼓声
而这靠近年末的傍晚将走进一个名词
我知道我不属于这省会的城市,但也好像
不属于任何一座城市。眼前街道游荡的陌生人
黑暗落在灰色路沿石上,如等待中某种命运的降临
疼痛和悲伤都是无法虚拟的,在那样一个
年轻的年龄,我不知所措地伸出一只手
雾中风景
这不是明日世界。或者,被埋葬的昨日世界
大巴车的尾部,闪出一匹马消失的影子
公路更像旷野。缩小版的大地模型
局部比整体更坚硬,正如我们习惯被少数
树林的尖枝插向半空,如同省略号般成列的矮桩
仿佛有人小心翼翼从上面膛过
柔软的雾的河流,比真实的河流
更看不到幽深的底部。暗处,要么是低地
要么是一座楼宇消失的大部分
或者,一堆工厂掩藏起来的车间和烟囱
而盆地里的城市,像展开的
没有目的的康拜因,它看不见田野的尽头
如同,我们看不清那条通往明日世界的路
丙申年十二月四日晨,南山有霾
譬如:一个寻山的人,被山谷和峰峦消失
南山此刻,在寻找自己。又譬如:一个流放的人
正从唐朝的驿道出去,流水和渡口把他带往
另一个地方,譬如:隐居。他的心里也藏着一座南山
而此刻,不是上山的时候。像一个词语
并不接纳说出它的人。你知道那条上山的路
必定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雾气里,必定如中断的旅途
城里只剩一些线条的迹象,我们将在休息日放弃劳作
有毒的空气给一切懒惰和沉睡以理由,甚至思考
它变成一种修辞,时代百科全书新加入的词条
无意义在取消意义方面,具有另一种意义
院子里的落叶已经覆盖了一层,再冷一些
它们会变成积雪。雪中的鞋子,如停泊的木舟
鸟儿收起声音,清晨即有暮色。你想起不远处的南山
如同一位等待共饮的老友,而我们消失在自己的群岛里
模糊
在蒙了毛玻璃的月亮上寻找猫头鹰的独眼
高架桥旁的人行道上,满是树叶的天空
动物般潜伏的霾,时常把树叶也隐藏起来
让夜空像看不见的激流,空气的回响
此刻,那里挂着破棉花团一样蜷缩的败叶
——说不出来的隐喻
矮一些的灌木上,白天还有红灯笼的浆果
成片机床般的小区房子外面,汽车盒子塞进
看不清的光,并没有准备把谁带回去
白色路牌指示着相反的方向,仿佛
在这座城市里,只有两条路
你的眼底,有些模糊,不是老光的缘故
有些事物等待被填进,更多的等待被搬走
诗歌月刊 2020年3期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