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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丹丹
舒丹丹,七十年代生于湖南常德,现居广州。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有诗集《蜻蜓来访》《镜中》。曾获2013年度“澄迈-诗探索奖-翻译奖”“第一朗读者”、2016年度最佳诗人奖等。
小雪
多么单薄的一点小雪,还不够
覆盖穷人的屋顶
我爱它们触地死亡之前
在飘舞和融化中,尽情地完成自己
当生活巳不能降下一场鹅毛大雪
我仍为那些意外的小欢喜
而感激,那些微细的,还未落地
就可能消融的,雪花一样意外的小欢喜
月亮仍永不疲倦地穿行
秋夜用一枚月亮使天地变得苍茫
一个迷蒙的眼神瞥向千里之远
悬在虚空尽头的一颗果实
伸手可摘:一年中最恍惚的夜晚
没有星星,没有风
没有两棵树月下清谈的私语
只有一枚月亮,孤单的,被些许阴云遮蔽
隐在云层后面,或终于挣扎着突围——
这仍是最澄澈的夜晚
月亮的清辉,仍令人不敢长久仰望
想象雪地里一只徘徊的豹子发光的眼睛
或半夜醒来,幽冥中惊见
月亮捧出白色的残骸
那种困厄,那种无法消解的悲哀
如此真切,这刺穿秋夜的
灵魂深处的荆冠!如影随形陪伴我们的余生
你永远无法将它摘下,弃在地上
令你稍感心安,月亮仍永不疲倦地穿行
以它慷慨的从容教我们学习忍受
晦暗中草木仍不动声色地伸展枝叶
像整夜默祷的从神得力的手臂
疼痛让你确信你仍活着,如同恩赐
冬夜失眠症
疲惫的人,总不能径直朝梦里奔去
越是用力呼吸,越是感觉
黑暗中有什么在决堤
天花板上那么多星星
像一只俯视的老虎的眼睛——
失眠在辗转中给你教训:
人有太多的忧虑
不过是徒劳和愚蠢
你见过树木抱怨过鸟巢吗?
它们从不厌倦托举手臂
春天里用羽毛和骨头搭建的巢
仍是赤裸的树枝结出的果实
当风吹过,它们轻轻摇晃
当风静止,它们也就静止
它们的愉悦来自
云端鸟雀的歌声——
自然地飞翔,自然地休憩
放松自己,在一种
不求回应的信任中
笼
从酒店餐厅环绕的落地窗望去
左边玻璃天井里,三只午睡的白虎
右边,一群踱步的火烈鸟
白虎,消瘦如猫
生无可恋,慵懒地卧在假山上
火烈鸟顶一头桀骜红发
在一滩人造水池里迈着伶仃细脚
歆享佳肴的食客,偶尔放下刀叉
对威风扫地的老虎,像佐餐茶点慢加品评
或将一只白眼向天的酷鸟
用长镜头拉近,端详每片愤怒的羽毛
各自为阵,互为映衬
隔着玻璃囚笼,世界安全而稳定
人漠视老虎的痛苦,以忘却自己的困顿
面容僵死的卵石间,火烈鸟们
同人一样,找寻食物和睡眠——
世界呈现的假象:猎物们
安于各自的牢笼,谁也不懂谁的悲哀
春日印象派
某日發现生涩的黄心猕猴桃
和苹果放在一起,很快就熟了
莫非蔬果之间也有霍金辐射?
某日走过开花的芒果树
想起艾略特说的“芒果树下的河马
从没有够着过树上的芒果”
某日我用一把锋利的剃须刀
把一件压箱底的羊毛衫上的
毛球疙瘩全部刮掉了
某日读契诃夫写给米奇诺娃的信
恶作剧般地偷窥恋爱中的契诃夫
喝着情敌列维坦酿的醋
某日像是有谁将一朵木棉花
重重砸在我的脚下
这喑哑的呼喊如此惊心动魄
某日躺在床上辨听清晨的鸟鸣
想起去年的那只灰椋鸟哪儿去了
我还记得它的歌声
某日做了一个大大的蓝莓面包
在面包成形之前,有些什么
在我心里也一直发酵着
奥秘
总是这样:当一颗纽扣掉落
就会感觉,余下的每一颗都松了
或者,棉被才刚晒在太阳底下
抬头望天,就会疑心
每一朵过路的云,都携着随时滴落的雨
奥秘究竟何在?世事总是这样——
人的忧虑千奇百怪
一个细小的闪念就能把人撂倒
我们总是担心,幻觉就要飞离肉身
那搭弓射箭的,总是我们最在意的人
乡间一日
桃花谢了,毛桃始出
一夜山雨后,溪流携碎石从山涧而下
流水变得沉重
慵懒,迟缓的乡间
春天在遗忘中悄然消逝
那些住在春天里的,似乎不以为意:
卖艾叶糍的农妇在凉棚下劳作
看门狗懒懒趴在门口
木瓜树和芒果树各立庭院一角
并不在彼此的阴影中生长
而那从城里来的穿裙子的女人
在收割一空的油菜田里流连
像是释放疲惫,又像拥抱最后的春天
木桥墩下,她用玻璃瓶汲取的一瓶溪水
有如泥沙俱下的生活
因重力而固形,终于得以沉淀
缘溪行
若能由源头掬水而饮
又有谁会抱怨山路迢远
在溪头村,要确信你的脚踪
始终跟随溪流的泠泠之声
确信青山在侧,流水不腐
枝叶永远不会厌倦太阳
当鸟雀的鸣啭穿透阴影
光像果子一样可以采摘
无人知晓你走了多远的路
才能解开身体中隐形的捆缚
像牛尾若无其事地掸走忧郁的飞蝇
像被山石割破又愈合的溪水
一路自由地饮风
将那未经按捺的生命的律动
渗入每一颗生长中的茸桃和青李
让初夏也为你浓郁
虚空
春天里铁树开花
蜗牛拖着重重的身躯翻过巨石
面包屑撒在水面
水底游鱼争抢
柴火灶下枯木作响
转眼冷灰堆
青铜鼎熬不过锈迹斑斑
山泉边陶罐刚好打碎
心灵手巧易遭邻人妒忌
日光下劳碌犹如捕风
黄昏街门次第关闭
胡同里麻将声渐渐衰微
人皆走向他永恒的天家
往来都是哀悼的蝼蚁
诗歌月刊 2019年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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