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洋
　　呼唤
　　在街市，似有人唤
　　你受撞击一一转眼
　　摩肩接踵里消失
　　喊着乳名或爱称
　　熟稔而陌生一一是初恋情人
　　还是父老乡亲
　　心口留下疼痛一一
　　在茫茫人世，怅然若失
　　找不到唤者是谁
　　夜阑人静，又闯呼唤
　　刚刚回荡头顶，侧身谛听
　　立刻幽黯消隐一一
　　是白发亲娘，还是吹笛牧童
　　喊你于黄昏，濒死昏迷中
　　叫你丢失野外的魂
　　噩梦醒来，起死回生
　　那喊你回家的，那重新给予你生命的声音
　　已飘渺不可追寻
　　寒冬围巾缠绕而贴近
　　似有若无的云雾，消散于秋天早晨
　　在扰攘喧嚣里时隐时现
　　如梦如幻，却灼伤似触电
　　喊着不为人知的隐疾，令你心悸
　　老墙颓然坍塌于春天的雨水
　　奋起的鹰鹫直扑腐尸
　　剥去你的面具和伪装一一
　　一声呼唤，就让你赤身裸体
　　阳光下暴露无遗
　　忽而近在耳旁，忽而隔着遥远的大海
　　海螺空壳荡响岁月回音
　　不知谁在唤你，还是你在唤谁
　　也许只是自己在唤自己一一
　　你凝神倾听，呼唤变成无声
　　你苦苦寻找呼唤者，找到的却是：无人
　　你惊讶疑惧张口结舌，不能应答呼唤
　　你悟而起身要追随呼唤而去
　　呼唤已消失殆尽
　　空洞虚无的漂流瓶
　　饱满充实的麦穗
　　失去的，未到来的一一
　　为什么呼唤，唤你去做什么
　　无来处，也无指向
　　无回声，也无影子
　　你诧而追问：你是谁？是否将自己遗失？
　　你从溺水沉沦处掷出石头
　　落进大海缄默的深渊里
　　细微蜂鸣听得真切
　　轰响如雷充耳不闻
　　有时由远及近，有时由近及远
　　不知把你召向何方
　　轰然摧毁栖所与遮蔽
　　一声呼唤让你彻底孤独
　　带回自身和内心
　　带向身外世界和世界以外
　　而它说了许多但什么也没说出
　　千言万语又无言无语
　　不管你是否愿意听它
　　总是不请自来不期而遇
　　为什么不把你放过，为什么把你苦苦折磨
　　你何曾冤枉了谁对不起谁
　　你难道有不可逃脱的罪责
　　它出于你又逾越你
　　来到你这里一一一声呼唤
　　把你抛弃在走投无路的荒原
　　当头棒喝令遁空寂
　　警钟提升虚浮的高处
　　阵风吹袭脑海
　　波涛凿空内心
　　暴雨闪电愤怒鞭笞
　　转而化成吸紧的磁铁
　　将你淬火锻打至精纯
　　又雷殛燃烧为焦炭一一
　　锈蚀的灵魂被呼唤穿透
　　是呼唤无家可归的人
　　还是浑噩迷失的魂魄一一
　　你将成为谁？你朝何处去？
　　一声呼唤水落石出
　　启明星芒刺在背
　　播种黑暗大地
　　你归于哑默的婴儿
　　静静等待一一
　　而呼唤再也不在心头晌起
　　蜉蝣
　　都在粪土中寄生
　　挣扎于夹缝底层
　　或淤泥里潜掘
　　食碎屑残根
　　都是失败的幽灵
　　匍匐于水底，攀缘啊向谁
　　急流来时，吸附在石砾
　　当风平浪静，才朝水面浮升
　　都想蜕变为天使
　　但岁月忽然晚了
　　无奈以落日为巢
　　岸边归隐
　　都梦着羽化成仙
　　振动翅膀，楚楚的衣冠
　　水镜里照影：自以为美若貂婵
　　轻舒漫卷的风姿绰然
　　终不过是朝生暮死的过客
　　不识晦朔啊岂知春秋
　　和无根的浮萍一样漂泊一一
　　在向死的路上随波逐流
　　愚人船
　　你无家可归。故乡已毁
　　倍受摧残的大地面目全非
　　你成为无根的人
　　还不如水上浮萍
　　你被海盗所劫夺
　　水手即狱警。一个流氓船长在掌舵
　　永远不知前方是什么
　　生下来就是奴隶。就是有罪的人
　　这条船就是你不可选择的命运
　　这船上的锁链就是为你打造
　　注定了放逐终身。又拘禁终身
　　为船所囚。被水所困
　　跳下去就得淹死
　　一命归阴
　　你随波逐流。不管死生
　　漠不关心朝哪里航行
　　你只盯着眼前的酒肉
　　盯着跟自己争夺酒肉的对手
　　笑看太阳也失足落水
　　让星星出租脸蛋
　　月亮夜夜卖身
　　醉生梦死或装疯卖傻
　　癫狂也赢得崇高的声名
　　告密和骗术的瘟疫船上流行
　　人人感染这不可救药的顽症
　　死者都带着感恩戴德的笑容
　　小丑作秀从未引起恶心呕吐
　　却令你与群众肃然起敬
　　做一个愚人是多么幸福
　　船上有永无止境的滥饮之宴
　　且享受美人儿和美味的食物
　　管它哪一天会不会触礁沉没
　　要不你干脆成为疯子
　　请千万别当傻冒的异教徒
　　免得直接被拖出去整死
　　岩石
　　长成峭壁峰峦
　　屹立在深渊边缘
　　任凭风蚀雨侵
　　冰雪覆盖头顶
　　遭受撕开、分离
　　把一切凝聚
　　聆听寂静之音
　　归属于寂静
　　植根大地又向大地亲近
　　古老的岩石就是痛苦本身
　　保存原始和野性的火焰
　　镇静的力量云中生成
　　酝酿而隐藏电光
　　锁闭自身
　　雷霆凝固为岩石
　　沉默着愤懑的山脉
　　沿着时间的裂隙
　　忍耐屈服顺从
　　命运的敲打里迸发火星
　　无法承载自身的痛苦
　　在动摇不定的风中
　　滑落，崩塌，沦丧
　　陷进淤泥的困境
　　落入深渊深处
　　终有一天，天地倾覆
　　世界的黑夜里蓝光闪现
　　石头醒来，石头开花
　　并开口说话
　　从月亮的方向看
　　从月亮的方向看一一
　　地球：秃子头上生了疥癣
　　建筑，文明的象征
　　不过是疥癣上的霉斑
　　从月亮的方向看一一
　　七个大陆：胎记变成了伤疤
　　正在新鲜的刀口上流血
　　有的还吱吱地冒烟
　　从月亮的方向看一一
　　人类是孑孓在浮游
　　扭曲挣扎，屈伸颠踬
　　一个个形只影单
　　从月亮的方向看一一
　　我的心上也有淤痕
　　水土簸摇的一粒沙尘
　　我，茫茫之中不可见
　　一只蜜蜂嗡鸣引起午后之梦
　　地球爆裂一一
　　扎进了巨大的枪刺
　　马儿奔向大海
　　鱼儿游在沙漠
　　世界是千疮百孔的蜂巢
　　蜜蜂变成杀人蜂
　　耳朵炮火隆隆
　　眼睛旋转着臭氧洞
　　蚂蚁在你腋窝里作巢
　　蜥蜴在你小腹上赛跑
　　双肩是酸雨侵蚀的悬崖
　　两脚长出浮萍根须
　　你吸尾气，吃垃圾
　　你喝毒奶和票房毒药
　　你梦中流出的浑浊汗水
　　人海变成赤潮
　　你皱纹重叠的额头
　　是沟壑纵横的黄土高原
　　头颅爆裂一一
　　迸发电闪雷鸣
　　男女
　　在各自生锈的铁笼子里
　　我们相对站立
　　将脸蒙上一块白布
　　赤裸着身体
　　在一条锁链的圈禁里
　　你赤裸着女性的身体
　　却顶着男人脑袋
　　戴上骷髅面具
　　在各自新漆的木笼子里
　　闭上眼睛相对站立
　　我伸出金属机械之手
　　把你的手寻找触摸
　　你的手腕吊着砝码
　　我的脑袋装满齿轮
　　异象
　　龙在东方搅动
　　冰河解冻的天空
　　锁链轧扎作响
　　大地倾覆迸裂
　　群山：痉挛颠倒
　　地球：席卷海啸
　　一片爆裂声里一一
　　村庄城市支离破碎
　　钟楼的尖顶崩掉
　　倒插一把锋利的钢刀
　　万物：深渊中扭曲挣扎
　　溢出痛苦绝望的哀嚎
　　火山喷发黑色火焰
　　愤懑的呐喊燃烧
　　最后审判的时刻一一
　　宇宙掀起行星风暴
　　头戴十二星冠的美人
　　手拂银河的竖琴
　　身披太阳脚踏月亮
　　在临盆的阵痛中呻吟
　　龙站在她身边等待
　　吞噬将要出生的未来
　　龙震怒地张牙舞爪
　　把天地搅得乱七八糟
　　沿着时空隧道
　　乘死亡去另一颗星
　　我
　　驾机出逃

　　诗歌月刊 2015年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