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羊
现在我要单独写写一只羊,这也许是
北平原上最后一只羊了,春风无限浩荡
远处的楼群在高个子塔吊和白云的
指挥下不断拔节,一只羊的眼睛
就从我这些粗糙的稿纸后面浮现出来了
还是我先前放过的那一只,它的肚子
似乎永远也填不饱,老在咀嚼什么
它的角很长,先前被谁弯成了两个
呼啦圈,现在却开始咯咯伸展开来
像愤怒的弯弓,从它的胡须来看
它的年岁已经很大了,它的声音里
竟然混合着摩托车汽车发动的声音
它的毛闪着尖光,里面似乎藏着钢针
此时,所有人都撤走了,村庄成了瓦砾
有一座严肃的工厂旁若无人地朝这里
不断伸延,无数的昆虫尖叫着逃窜
很显然,这只羊成为剩下的最大的动物了
我却没有发现它有丝毫的恐惧
仔细一看,这羊的嘴咀嚼的竟然是
一些砖块、玻璃和生铁,肠胃里发出
金属和石块粉碎的声音,嘴边不时
飘忽出火苗。慢慢的,在我走神的时候
它几乎消化掉了,整座野蛮的工厂
——惊慌的大地开始恢复它本来的面目
落在卡车后面的孩子
似乎是在这个孩子草丛里捉蚂蚱的时候
或者趴在母羊的怀里吸奶的时候
对着一只黑斑的蝴蝶,一只磕头虫
一只滚蛋的屎壳郎着迷的时候
对着一片云舒展着胳膊陷入幻想的时候
对着河水里潦草的自己发呆的时候
让一阵风吹出魂魄到处飘飞的时候
或者在编织一个蝈蝈笼的时候
一只翅膀镶满花边头顶开着绒扇的
鸟儿飞来的时候,落日朝他摆着手势
作弄鬼脸的时候,那辆大卡车
就开走了,那辆几乎能装得下整个
村庄的大卡车,粗野地响了一声喇叭
来不及清点人数,就在人们
焦躁的咒骂中开走了,谁会去在意
草丛里这个脏兮兮的没有父母的孩子呢
等这个孩子回过神来,卡车已经
开出很远了,他就举着手惊慌地吆喝起来
声音很破。很显然,这辆操蛋的卡车
已经听不见了,这个孩子就无声
而又无助地晾在了那里,没有哭声
只有些泪水在孤独地分割着那张
脏污的貌似苍老的脸。天很快就黑了
他的眼睛是亮的,这些亮哆嗦着
飘到不远处,那只瘸腿的母羊身旁
春天
星河慢慢解冻,麻木的天空开始摇晃
种子伸展胳膊悄悄摸上月亮的窗棂
这是春天,地底下的雷声踢着踢着
腐朽的棺木板。枪炮生锈,灰烬里
连绵不断的飞出了尖叫的蝙蝠
这是春天,连土地庙里的泥罗汉们
也被白毛狐狸鼓噪着迈开了腿脚
它们要急着去投胎,在春天里
它们宁愿托生成一棵小草,一只蚂蚁
这是春天,小兽们偷着换上了衣服
狗嘴试着吐出象牙,镜子的裂纹
自然地愈合,腐朽的土墙长出耳朵
这是春天,哑巴开始用伤口说话
跛子扔掉了发芽的拐棍,盲瞎老人
倒着腿走路,脑后眨出了眼睛
这是春天,有人在野外的树林里降生
见风就长,有人赤脚走在了归途
有人一进门就笑着死去,还有人
之前未现半丝征兆,在地里干着农活
突然,推开锄头就疯了痴了或傻了
嘴巴终于揭开了隐藏多年的恶行
并在一个风高的夜晚莫名走失
杳无音讯。这是春天,那么多汗珠
孵出蝴蝶,那么多苦楝树结出了
红樱桃,那么多晒干的咸鱼在沙滩
动了动,翻身游入蔚蓝旖旎的大海
天问
天空为什么总会涌出那么多乌云
阳光为什么会让人感觉到了冰冷
人们为什么总愿意给塑料花浇水
那么多鸟儿为什么总带着笼子飞
月亮为什么会患上厉害的肝病
那个叫植物的人还能不能醒来
他醒来时是否还会在站在报纸头条
痉挛地舞着生锈的菜刀说我爱你
彩虹为什么没有如期在午夜出现
传说的爱情到底还在不在人间
是满脸污垢?残疾?还是天使模样
银河里到底还有没有我们的回声
雷电为什么总会残忍地劈断乔木
或者无端去恐吓那个割草的孩子
人为什么爱把鬼和妖精藏在心里
清凉的树荫为什么会藏有阴谋
花香为什么最后会飘出蒙汗药
村庄为什么会荒芜,人们为什么
会猪狗样焦虑着走在迁移的路上
草每年春天返青,人到底能否轮回
生命如此丰富,死亡是不是空白
幸福为什么会轻易地化成泡影
而不幸为什么却最终成为可能
我为什么为什么会有那么多悲伤
那么多说不清道不明吐不尽的悲伤
仿佛那个被弄脏被侮辱的太平洋
老屋
多年后,终于又回到北平原回到老屋
静寂扣着生锈的门环,院墙颓废
祖父的梧桐树出奇地高大、繁茂
张罗着无穷的鸟鸣。这么年了过去了
我想除了家神,不会再有谁来光顾过
裂纹的槐木屋门,旧年贴上的对联
已经漫漶不清,剩下一个字:家
它等得累了,自己先哑哑的开了
里面的气息腐败狰狞,使你惶然想逃离
却又怔怔的站在那里。仿佛是在
面对一个和自己血缘亲近却肮脏的老人
他用昏黄而又猜度的眼神,一下子就
罩住了你。呀——时间猛地转过身
电影胶片样纷至沓来。你的叫声
让罗旋巨大的蛛网剧烈地波荡起来
你仿佛是一个刹那恢复了记忆的人
突然欣喜地忆起:在堂屋的后院里
有个小时候扣鸟的大筛子——如今
筛子破损,当年慷慨撒下的秕谷
居然如箭般窜出了芽,不,开始是
一些神秘莫名的光,铮的凝亮了一下
又倏忽消失到无踪,似在诱捕什么
都还在,还在——你嚯的跳了起来
完全不像是个已经得了绝症的人
当手指,真实地碰触这个竹制的器具
它却轰然仆倒,幻作烟尘弥漫开来
使人感到空前迷茫,而又异常清醒
第广龙,1963年生于甘肃平凉,现在西安居住。1998年6月加入中国作家协会。1991年,参加《诗刊》第九届“青春诗会”。已结集出版五部诗集,六部散文集。中国诗歌学会理事、中国石油作协副主席、西安作协副秘书长、陕西省文学院签约作家、甘肃省文学院荣誉作家。
我这样知道了一些地名(组诗)
第广龙
那么好
人那么好,似乎可以
一直这样好下去,现在
是你最好的时候,还不知道
会被谁领走,还不知道
会交给谁,这让我有些期待
有些伤感,不是担心失去
是担心谁不小心,伤着了你
那就你独自在那里吧,一直在那里
才能让你不被惊扰,保持本来的样子
可我分明知道,在岁月的风中
不光是你,谁都不适合久放
晚了
我被落下了,认识的人越来越少
即使遇见了说话,也说不到一起
想追上去,我的膝盖疼
停一会儿,我怕我不愿再起来走
不是我慢,我按我的速度移动
我的参照物,是我的影子
和身边的粮食,和月光
那些在我前面的车轮,溅起了水花
拖着大团的土尘,已经走出很远
已经被时光收回,而不能折返
我晚了,如同一件遗物
可以在这个世上,多呆一会儿
就得等
不是慢,不是拖延
就得等,把时间用够
雨水落在泥土里,血液
从心脏出发,又再次返回
光阴的尺子,量着道路上
灰尘的像素
像果实生长,像乳房发育,在手上
留下了温暖的弧度,像一件银器
经受足够的敲打,才有盛放溪流的形体
才有允许强烈,也允许衰弱的光泽
今夜,酒精获得了必然的烈度
并进入我身体的底部,那里
有一层落叶,等着二十八年前约定的脚步
前来踩踏,并以碎裂响应
我这样知道了一些地名
许多地名,我不知道
更别说去过了,一些被我知道了
知道,是这些地方
死了人,都不是正常的死
泥石流,洪水,矿难,车祸
都惨烈,生命被撕裂,摧毁
这些死去的人,有许多
活着难,活着苦,本来就在暗黑里挣扎
就直不起身子,即使如此
活着,忧伤着,绝望着
有性命在,也能咽下
哪怕一丁点人世的温热,这个冬天
五个流浪的孩子,吃盐巴就饭的孩子
天桥上乞讨的孩子,手脚受冻皲裂的孩子
钻进垃圾箱里,躲避广场上吹来的寒风
在垃圾箱里生了一把火,在垃圾箱里睡着了
从此再也不怕冷了,五个孩子
梦见了祖国的火柴,和头顶的星星
这个地名叫毕节,我第一次听到的地名
和死联系在一起,这些孩子的生命
这些人的生命,不在这些地名里走动了
也不能到别的地名里去了,我知道了这些地名
知道了这样的死,这样的发生
突然而频繁,在这个辽阔的大地上
还不会绝迹,使我总是以这样的方式
知道还有这样的地名,这样的死
离我很远,离我很近
以至于,我都无法全部记住这些地名
记住这些死,以至于
我对下一个地名的必然出现
有些恐惧,也有些麻木
一个铲雪的人
这场雪也在你的体内,铲雪
铁锹触碰到的,似乎是硬物
似乎是你的骨头
诗歌月刊 2014年5期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