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薇，当代女诗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南京市作家协会理事。著有诗集两部。现居南京。
杨章池，1972年3月生。中国诗歌学会、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系列组诗发于《汉诗》、《诗歌月刊》、《长江文艺》、《诗选刊》、《诗林》、《中国诗歌》、《天涯》、《广西文学》、《诗潮》、《诗刊》等，作品入选各类诗歌选本。曾出席第四、五届珠江国际诗歌节。著有诗集《失去的界限》。2013年7月举办个人诗歌研讨会。现任荆州市文联秘书长。
主持人语：
时代是仓促的，仓促得让人惊惶失措，让热情低落成忧伤。时代是仓促的，对一个诗人而言，写作如同舞者：“转瞬的旋动比持久更难完成/需要比时间更漫长的耐心”。感谢代薇，她应约为“先锋时刻”专栏写的这一组佳作再一次让我们从优秀的诗人那里获得启示：靠闭上双眼、对时代视而不见是不能发现内在奥秘的。
韩文戈诗作常有“中药的苦味”，所以看到他自陈“靠着苦楝，写着新诗”，我忍俊不禁。而读到这样的诗句：“我们也许永不是同类/但仿佛都渴望离得再近些/在无边的暗影里/我感觉我们正向一起移动/彼此靠拢”，我想说的是，比起那些以嗲声嗲气魅惑读者的表演，这样的诗人才是可靠的。
20多年来，杨章池不懈地在鄂西南新江口小镇的生存中挖“一口深井”，在“有出处”的诗歌书写中修炼“抓取现实”的能力，将个人体验提升为普遍的诗性，在唤醒我们意识中的记忆和心灵生活的真实刹那的同时，书写了在偏远文化生态中“借诗还魂”的样本。
——余笑忠
代薇的诗
底线
退无可退还在退
死去的还在死
每一次都发现
原来我们可以承受
更大的伤害
所谓底线就是这样
他们没有
我们也没有
那时
那时
树木健在
大地安祥
那时
山中还住着神明
祠堂里供奉着先人
那时还相信有鬼神
有来世，有因果
相信一切皆有宿命
那时，岁月静好，
星河灿烂
就像洞房里摔碎的喜事
色戒
乱世，绝望的身体碰撞在一起
他和她用肢体交谈——
倾诉争吵
缠绵默契感伤
“时代是仓促的”
飞蛾扑火的欢愉
比家国远
比主义近
革命手起刀落
爱情到身体为止
你走失于一去不返的微笑
那个冬天多冷啊
雪把天下塌了
我们谁也没有想到
那么大的雪它会不翼而飞
不胫而走和不告而别
穿过你身体的边境
是我嘴唇的乡愁
在那些头发的迷惑中
你的神情是我的泪水
你的指尖
是我的漫天大雪……
温暖和伤寒都已远去
“忧伤无非是低落的热情”
如同雪树上的挂冰
我晶莹而脆弱的过去
依然停留在阳光里
心碎无比
坏日子
一些日子坏得不能再坏
只有让它变得更坏
水一点一点上升
正午强光下的白
耀眼冲动发疯
无论这世界发生什么
都不足以使它改变
地狱不能
天堂也不能
美国黑人双人舞
把骨头和皮肉拿走
只留下形状
两个黑得点灯的人
对折成闪电
垂落的手臂独树成林
迅速长出花卉和果实
打开关闭的水面
斜穿鸽子悠长的消息
转瞬的旋动比持久更难完成
需要比时间更漫长的耐心
有缝隙的身体无论被热情
还是被冷漠震动都会破裂
在溅起月光之前
拒绝一地的响声
选择题
与其说雪
不如说灼伤，一个盲点
与其说盛大
不如说炫目，悲痛
与其说时间
不如说荒腔走板的命运感
与其说现在
不如说毁坏
与其说记忆
不如说落叶，脏了的信纸
或者，一个人身上不可撤销的冬天
启示
一个戴着枷锁的看见别人奔跑摔跤了开心不已
一个吃糠咽菜的看见别人被鱼刺卡住喉咙兴奋不已
一个睡在马路过夜的看见别人空调里感冒了得意不已
一个阉人看见别人得了性病骄傲不已
在动物和腐食密布的丛林
秃鹫要吃马肉，
不会围着草转，
它得跟在豺狼虎豹后面
凡动刀的必死于刀下
由剑得到的东西亦将因剑而失去
“雪崩的形成，有赖于滚落的石子翻了个身。”
每一个人，每一件事
都有可能成为改变事件方向的石子
不可逆转的偶然
无雪的冬天
没有雪的冬天
我祈祷天上能下点什么
哪怕是下刀子
没有雪的冬天
就像那些没有你的日子
全都失忆般的
再也想不起来了
让我们……
让我们像白居易一样坚定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让我们像杜布切克一样牛逼
你可以掐掉鲜花，却无法消灭整个春天
让我们像罗素一样从容
对苦难有着不可忍受的同情心
让我们像《圣经》一样祈祷
出来如花，又被摘下
让我们像凯鲁亚克一样在路上
永远年轻，永远热泪盈眶
让我们像里尔克一样挺住
用藐视去爱，爱一切离经叛道的命运
让我们活着——
用平静去接受那不可改变的
用勇气去改变那可以改变的
并用智慧去辨别它们的区别
给你
感谢天地生我，容我，宠我，最后又收回我
让我闻一遭树木的香味，中药的苦味
听吧，溪谷在簌簌地响着，季节在无声地更替
让我看到了光照在女子的脸上
看到林中空地，野花静美地开放。
树下的暗影里，羊在吃草
十二月的雪也会落在枯枝上。
让我结识了那么多好人、坏人和亲人
好人得到了我的祝福，坏人得到了我的谅解
亲人受到了我的伤害，却给予我刻骨的爱。
让我在人群里与更多的人擦肩而过吧
这样我才得以轻松。
我还暂时拥有了一个古老的姓氏，一张床
一个远处的故乡。
经过漫长的时日
我认识了自己，然后又把自己忘掉。
那么多小兽围在我身边跑动
那么多庄稼围在小兽的身边被雨淋湿
那么多河水围在庄稼的四周，在草根下流淌
作为万物之一，我成长，并忧伤着老去
听吧，听最后的灰烬，它的流亡以及回声。
麋鹿
长角的麋鹿沉默的时候
会歪着头看看身边的母鹿
然后隔着一大片狼尾草
看看我
它不知道
我正在心里赞美它
羡慕它
夕阳也这样看着我和鹿群
我身后不远的地方
是海边的荒原
再远处是弯曲的水面
夕阳落了进去
我，朋友们，以及陌生人
以及麋鹿群
内心都浮起了黑暗
我们也许永不是同类
但仿佛都渴望离得再近些
在无边的暗影里
我感觉我们正向一起移动
彼此靠拢
礼拜天的清晨
礼拜天的清晨，星星隐去
镇子外的小教堂关着门，四周长满了玉米
我看到河面上悬垂着云朵
像上个世纪僧侣的长袍
我听到幽冥里的孩子
卧在母亲的怀中哭泣着
在对新一天的期待里
他的妈妈旧伤口一样闭目无语
没有谁还能使世界重归美好
日子正一天天变坏
就像怀旧者的旧时间不再回去
逝者也不再回来
仿佛看到尘烟里的马匹
依旧拉着一挂木轮车
我饲养过的毛驴在碾坊里磨着米
骡子向山腰的豆茬地驮运粪肥
而村头的铁匠铺将传出锻打农具的声响
等到夜晚彻底黑下来
四溅的火花会跟星辰相互映照
我们也会跟隐蔽的事物相互映照
无论我们到了哪里
哪里都会姑且美好一点点
犹如在老式词语里进出
我们才得以生存
群山
群山向天空敞开
星光和雨居住在无人的时刻
最细小的翅膀也能让尘土升起
我也升起
那一刻临风的岩石
会被刮向山谷中的葬礼
事物的籽实在秋天的手心里落下
我们走进去
像钟摆走进钟声的灰烬
子夜的呼吸盈满了花朵
正在失去水分的花朵
一轮山月低低地照亮困顿的羊群
泉水洗浴着我们
大雪将在十二月封山
白银的棋盘上，隆起山川鸟兽的沉默
以及我的沉默
手艺
我乡下的邻居是个老秤匠
身怀一生的手艺。在他独居的院子里
我看到，已过了两个夏天的
柞木和柘木仍垛在阳光下，风吹雨淋
他的小屋里
摆放着精巧的手钻
锯、刨、锤子、成卷的铜丝
墙上挂满木杆、铁钩和秤盘，以及白麻线
每天不发一言，他像沉默的木匠
打磨着木材，在发亮的细木杆上
反复测试，确认定盘星的位置
再等距离钻出一排小洞，校正星星的队列
以长度测量事物的重量，以存在测量万物的孤独
当秤杆制成，他又开始铁匠活
从炉膛里取出烧红的铁泥
在砧子上锻打秤钩、秤砣，加工秤盘
最后，用麻绳连起它们。那些废弃的木杆
被再次扔回院子，以备冬天取暖
或被小时候的我们偷走，当作骏马
满街乱窜。在乡下，我认识的匠人越来越少
越来越少的箍桶匠、鞣皮匠、磨刀匠
越来越少，那些刻皮影人的、编柳筐的、凿石碾的
古老的行当日渐冷清
古老植物的种子也正在绝迹
“年轻时，跟着老子，我手脚麻利
一天能制两杆大秤
现在不行了，两天都做不完一半的活
眼花，背驼，腰疼，手劲也大不如从前
可这又有啥，反正没几户人家再用它
孩子们也都改了行
说不定，明天我就不再鼓捣这些了
真是又累又费神。”但天一亮
这老东西又像木匠打磨木头，像铁匠
把砧子敲得叮当响
直到黄昏重重地落到院子里，清风吹过
他的晚年。我坐在他们中间
仰望久违的星星，升上了夜空
并在幽暗的宁静里
仔细辨认着大地的轮廓
怀念一只名叫困困的狗
那一年的某个早晨，我被神秘的抓门声惊醒
门开处，看到名叫困困的狗被雨湿透
它见到我哼哼着，亲昵地扑过来
舔我的脚、手掌，抓挠我的裤腿
一年前在街边遇到它，还不满一周
我花十元钱买回，养在六楼的家中
它老是张哈、打盹，就叫困困吧
跟了我一年，长成了纯黄色
可我没精力再与他为伴了
便送给了修鞋的外地人
而一周后的那个早晨，它竟冒雨跑回来
像似呜咽，像似喜悦，扎进我的怀里
我紧抱着它的湿身子，莫名颤栗
在后来的某一日
我还是把它送给了更远的朋友
那个人在郊区开了一座养马场，供游人骑乘
据说，困困成了马场的看守
快十年了，那只名叫困困的狗
差不多到了暮年，或已死去：我也一样
当我生下一百天，养母抱走了我
一晃五十年，我都经历了什么？就像一张
遮住了姓名的考卷，随时面临考试
和来自他人的裁决。如今
每个早晨，天空依旧辽阔如初
在辽阔里，我会偶尔怀念一只名叫困困的狗
同时也怀念着我自己
一个秋天的哲学
在秋天，你要是能坐下来，摊开双手
安静地写字，看书
你就会错过，经由旷野才能听到的浑圆的声音
那是天地万物借助风朗诵出的诗
你将错过一些无名墓地带来的往昔的时辰
那些咬着牙关的碑石
在夜里也咬住发自遥远世界的星光
它照亮了每个人不同的死法，从不重复
你就不会看到，酒浆怎样从葡萄藤
流进玻璃器皿，像时间的血斟满高脚杯
并在杯沿隆起：它等待你微张的唇啜饮
而窗外，新粮在石碾的缝隙脱去新衣
你就不会目睹老人们更快老去，秋风翻动纸张
他们在黎明或者黄昏，走过落叶的树下
新生儿是天堂的叶子，落进凡尘
一匹马低头拱着老人的手掌，无声告别
苍鹭
苍鹭掠过仰起的人头、水面与变白的芦花，飞向虚空
晴朗的秋天，万物澄澈，乌有
在苍鹭眼里，我只是一株老芦苇在晃动
而我看着它，也只是一粒回到天空的雪，消融
当白昼的光倾覆，当我们瞬间凝视
当我们还在共同的空气里
金色芦苇
在短暂的秋天
金色芦苇荡
有时会发出沉闷的响声
像潮湿处不知名的鸟“咕咚”一声
咽下了水
十月的下午
是一个插入落日的蓝色漏斗
我们像苇间清风
顺着隐约的缝隙飘逸
芦苇在剥落一年的黄金
而芦花会是前生的旧信
在某个午后落满我的头颅
此刻，众生如芦花缺席
如风带走风声
如一张脸带走往昔的名字
在一刻不停的剥蚀中
我不再对谁或什么报以希望
透过簇拥的芦荻，流水正使黄金腐烂
我穿着破旧的衣服
靠着苦楝，写着新诗
向一棵秋天荒野里的白杨致敬
我坐在那棵老杨树下
像坐在我父亲身边
白杨的枝叶在大风中摇晃
犹如父亲弥留中
手臂在空气里挥舞、捕捉
白杨向下抓住一条河
父亲在土里，沿着另一条河
奔向隐秘的光明。
当夜幕垂临
刚开学的孩子们玩累了
夜幕从孩子身上、白杨树上
垂落下来
有两片叶子掉在我的肩头
仿佛要长在我的身体上。
我不动，继续坐着
树叶急遽变黄
更多叶子落下来
飘在星辰之间的黑暗里
几乎要把我埋住。
在根部，白杨握起拳，等着风吹
我也一样，等着风吹，等着大雪降临。
我看到白杨跟我一样侧耳倾听
万物在幽暗里屏息
时辰和野鼠交错着发出声响
昆虫在自身的光里
奏响体内的旋律。
在无人的国度
有什么正从树根处走出来
像父亲走出他从前的房屋
看着远处的人世。
而我走进那棵树
像父亲重又打开门
把我收留，或带走。
有人在树皮上刻下了名字
一张秘密的脸飞进去。
白杨裸露在旷野，却是一棵隐蔽的树
我混迹于人群
却是一个隐蔽的人。
在重庆
每个被闷热熬醒的黎明，身上都压着
一座不苟言笑的大礼堂。
晨练者集体关闭眼睛，舞姿舒展。
不停抡动鞭子的女人
对颓唐陀螺，泼洒一辈子的恨。
每阵云打马而过，都会轻唤一声：南方大草原！
下一个十分钟：阳光的波浪抹尽阴翳。
孩子在跑，婚纱在闪耀
我用反季节的风筝
编造出一个灿烂童年。
每条龙都曾住在我的袖间、枕间，和屋梁上
为此，在天生三桥我错怪了我的眼。
每一次俯冲都掠过今生：
武隆天坑，那小院杀机重重
黄金甲正火速赶往最近的朝代。
每座高楼都有它的眩晕。
在朝天门我与两条江缠绕厮磨。
在瓷器口，我被麻花咬了一口又一口。
每一座假寐的咖啡馆，都在
用某件往事，绊你的脚。
每一种安逸和巴适面前，我不过
是个贪婪打望的人，
慢下来，让一首诗跋山涉水找到我：
有多少麻辣穿肠而过，就有多少美色
横在心间。
注1：人民大礼堂为重庆标志性建筑，下节提到的南方大草原位于武陵仙女山景区，属高原草甸。天生三桥指黑龙桥、青龙桥、天龙桥。
注2：武隆天坑为张艺谋导演影片《满城尽带黄金甲》外景拍摄基地。
注3：在朝天门可以看到嘉陵江与长江交汇。
注4：安逸、巴适：重庆方言，表达赞许，意同“尽兴”。打望：闲逛，看美景，看美女。
搓背师老王
老王总是张着耳朵
“老王搓背！” “搓背！” “搓！”
一入冬，赤条条的喊叫就在水汽中不停冲撞
一声比一声简单。
他在澡堂穿行，卖着力气。
他必须时时张开硕大耳朵：
深夜，从麻将桌、夜宵摊下来的人也要喊他开门
开春后，家中的婆娘和家里的三亩麦子
又会喊他回去。
农民老王
他来自河南省，许昌县，灵晶镇，某村组
枯瘦黝黑，抽廉价香烟。
他拿起粗糙搓澡巾就像握着锄头。
搓背就是薅草，狠狠刈去这人间多余。
“毛孔敞开，壤情良好……”
浇水之后，他在背部再打一遍垡：
好让庄稼蠢蠢欲动。
老王不是农民
我和他有过不止一次攀谈：
“冬天过了回去干什么？”
“都机械化了，没有事情做，
都在玩。”
“玩什么？怎么玩？”
“没什么玩的，不玩什么。”
1958年的老油条，不再是个农民。
他只念叨工厂做工的丫头，和
两千块[注]的儿子。
休息就是闷坐，在一群
打牌人旁边
他有一眼没一眼地看。
老王名叫王朝殿
我从对面墙上的安全责任表
读出他的名字时，已叫了他八年
老王。
一床薄被子，一个旧茶缸，
一把脱毛牙刷，一副污黑毛巾：
这是他的全部家当
它们都叫王朝殿。
注：违反计划生育政策被罚款。
离开四月
雷声把今年的春汛拖住了几分，我的髀肉
因此多长了几分。
桃花刚刚启蒙就要谢了。蔷薇一朵朵
在去年的枝头还魂。
蜜蜂的嗡嗡声也是我的苦涩。鱼骨天线
对风筝的诅咒，也是我的撕裂。
孩子们的笑声，从课堂
滚到操场，刮着我骨中的锈。
“离开四月，离开它的干渴
以及船帆之上，突然醒来的白云。”
而风儿那样沁凉，好像所有失败
都与我无关。
劈柴赋
他像是在打夯，却更舒展
胳膊高扬，轻轻落下：
“啪！”一声脆响，两片紧紧相拥
的泡桐，慌不迭地推开彼此
松木肥腻，栗树细密，刺槐一言不发。
囚犯们排队候审，候戮
一点光在镐尖闪过
白色骨屑沿着纹理，斜斜飞出
“方向要准，力量要足！”祖先们
从地底伸出干枯的手，无声比划
他老实遵从，像个干部。
腌萝卜：水泥晒场的群众，在翻滚
苍老的孩子在发呆。
执意一分为二，近似恩断义绝
村庄已穿上百衲衣，向集镇进发：
阳光专制，而塑料袋辉煌
这里头，装着足够多的火……
柴垛越堆越高，河山那么寂寥
他终将目光收回，望向这头
沉默的、心事重重的年猪
朝天辫
好日子永不再回？
我抛出骨头，叫：“汪汪！”
在声音落到双眼皮之际，它将朝天辫
一阵摇晃，抢先变成聋子和哑巴。
它在小区贴地跑动，碎步均匀。
蝴蝶结无人可解：前主人精致的爱。
污秽的小马甲与风共用。
没什么可失去的了，包括怀抱。
它与晨练的老人，发出鸟叫的孩子，背负
恶名的私家车，相互避让。
它有使命在身，必须步步为营：
垃圾池里，所有的温饱，在等待。
它应该还有一个尊贵的项圈，预支给
虚空。童年已死，大小障碍依次
老去：我们都曾
以谄媚为业，并在余生深怀羞耻。
过程
我飞着飞着飞累了
就收起翅膀跑一阵
结果我不会飞了
我跑着跑着跑累了
就放慢脚步走一会
结果我不会跑了
我走着走着走累了
就停下身体站一会
结果我不会走了
我站着站着站累了
就犒劳屁股坐一会
结果我不会站了
我坐着坐着坐累了
就放下自己躺一会
结果我不会坐了
我躺着，依次想我的飞、跑、走、站和坐
当想到我的躺，我的想
我就再也醒不来了
失踪
一场秋雨过后
他久久凝视着公路边
一湾浅浅的水洼。清晨
那里面倒映着整个天空
好像一踏进去
就会融入无边的蔚蓝
他忍不住试了试
就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
他抚摸着我残余的部分
我合掌拍下一只花脚蚊子
得到两只影印版的它。
电扇缓缓转过头来，看我：它有一张
小学数学老师沉重的脸。
我与老父在每日的滞重空气中
相遇。远方已被折断，他抚摸着我
残存的部分。
我照顾家庭礼数周全。我写下“年复一年”
四字，突然痛哭不止。
窸窣
姐姐，午餐时的争执是意外的，外甥
是无助的。是一群老虎
从高二男生的粗嗓中冲出，掀起
瞬间怒涛。
你缩在一边，低低啜泣，多像
一片被咀嚼的桑叶：
小学时我们共同养蚕，那胖胖的蠕动，带来
深夜的细雨。
多像初中时的窃窃私语：
我俩虚构一匹伟大的白马，它无所不能。
渡我们过一个又一个难关。
低你一年级的笨童，怎懂梦中王子，怎懂
少女的心，多么荒凉，多么渴——
忽而捧一本《窗外》爱上语文老师，忽而
对管街的大哥着迷。
破碎的线索，让母亲的神经质
发不出，收不回。
多像邓丽君的气声，在三洋录放机里
百转千回：
“不知道为了什么，忧愁
它围绕着我……”
围绕这厌弃的高中，和它
铁锁一样的链状烃。
去它的平抛运动，去它的
完全非弹性碰撞！而
三角函数夜夜扑过来解析你
河马教导主任，用鼻孔溺毙差生。
多像沙沙的书写，未成年的誓词：
“我自愿退学，招工，并永世
不得责怪父母。”
少女豪情只盼自由，哪有你们所料
今后的辛酸！
多像深夜静静燃烧的火苗
舔舐着灯丝
颤抖的摄子，酸胀的眼球。
八年间，从普二车间到三丝车间
低低的咳嗽，冲上高高的烟囱。
有时我骑自行车来接你：
昏黄的路灯下黑影幢幢
一个弱女子，紧贴瘦弟弟。
多像姐夫挥毫，墨渍洇透废报纸：
那烟火不食的高人
有着自成一体
又无法成熟的书法。
“倦于生活，同时囿于它……”
小妈妈，你刚结婚就长大了。
刚生儿子，就中年了。
多像这无趣，又幸福的时光：
终日守着小小柜台，足不出户。
多像你娓娓的问切：
白大褂在身，药师职称在身
感冒发烧也能瞧，三言两语中肯綮。
小老板药香弥漫——于今，这家药店
已扣留你整整15年，
以黄芪的深厚内功，决明子的满腔赤诚。
以每时每刻，首乌放浪的人形。
多像这些暗影，这些
收费的、罚款的、一次次赊账的。
他们常常挡住
照进狭小店面的狭窄阳光。
多像你和母亲谈话，两个高八度
臧否公婆、小姑子
和她的河南丈夫：
一场瀑布，冲刷着另一场瀑布。
多像你，一天重似一天的损耗：
依旧晕车，呕吐。
依旧向内生长，担惊受怕。
雪上加霜，更年期
提前将你占领：
这暴躁，这突然的发冷发热，这生之艰难。
“曾经的美人黯然枯槁……”
我怎能接受你的黑眼圈、鱼尾纹
你蛮横的白发，和体内一天天弱下去的马达
唉，姐姐，无处不在的窸窸窣窣
就是这每日视而不见的饮食、便溺
就是这同处一地却彼此陌生的
我们：
你有你的卑微药房，我有我的辛酸公务。
少而又少的交集，全靠爹妈
那根老藤：
生日之际吃顿饭。
三十晚上团个年。
偶尔的电话
如同隔空对话，无意畅达不求甚解
又好似
隔墙抛物：砸吧，砸出去
管他外边有人无人。
姐姐，所幸那群老虎
已进栅栏。
浑身毫刺一根根收拢，外甥的脸
退回童年、婴儿。
他嘟囔着：“妈妈，我爱你。”
哦，这声音
这午餐时就开始滚动的声音
这17年来一直发着酵的声音
这放进血里，能化掉钉子的声音
逐渐响起来，大起来
瞬间淹没你的窸窣。
是什么在动摇，在发烫
……
你捏着围裙的手也捏着一条老街
腌萝卜：水泥晒场的群众，在翻滚
苍老的孩子在发呆。
执意一分为二，近似恩断义绝
村庄已穿上百衲衣，向集镇进发：
阳光专制，而塑料袋辉煌
这里头，装着足够多的火……
柴垛越堆越高，河山那么寂寥
他终将目光收回，望向这头
沉默的、心事重重的年猪
朝天辫
好日子永不再回？
我抛出骨头，叫：“汪汪！”
在声音落到双眼皮之际，它将朝天辫
一阵摇晃，抢先变成聋子和哑巴。
它在小区贴地跑动，碎步均匀。
蝴蝶结无人可解：前主人精致的爱。
污秽的小马甲与风共用。
没什么可失去的了，包括怀抱。
它与晨练的老人，发出鸟叫的孩子，背负
恶名的私家车，相互避让。
它有使命在身，必须步步为营：
垃圾池里，所有的温饱，在等待。
它应该还有一个尊贵的项圈，预支给
虚空。童年已死，大小障碍依次
老去：我们都曾
以谄媚为业，并在余生深怀羞耻。
过程
我飞着飞着飞累了
就收起翅膀跑一阵
结果我不会飞了
我跑着跑着跑累了
就放慢脚步走一会
结果我不会跑了
我走着走着走累了
就停下身体站一会
结果我不会走了
我站着站着站累了
就犒劳屁股坐一会
结果我不会站了
我坐着坐着坐累了
就放下自己躺一会
结果我不会坐了
我躺着，依次想我的飞、跑、走、站和坐
当想到我的躺，我的想
我就再也醒不来了
失踪
一场秋雨过后
他久久凝视着公路边
一湾浅浅的水洼。清晨
那里面倒映着整个天空
好像一踏进去
就会融入无边的蔚蓝
他忍不住试了试
就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
他抚摸着我残余的部分
我合掌拍下一只花脚蚊子
得到两只影印版的它。
电扇缓缓转过头来，看我：它有一张
小学数学老师沉重的脸。
我与老父在每日的滞重空气中
相遇。远方已被折断，他抚摸着我
残存的部分。
我照顾家庭礼数周全。我写下“年复一年”
四字，突然痛哭不止。
窸窣
姐姐，午餐时的争执是意外的，外甥
是无助的。是一群老虎
从高二男生的粗嗓中冲出，掀起
瞬间怒涛。
你缩在一边，低低啜泣，多像
一片被咀嚼的桑叶：
小学时我们共同养蚕，那胖胖的蠕动，带来
深夜的细雨。
多像初中时的窃窃私语：
我俩虚构一匹伟大的白马，它无所不能。
渡我们过一个又一个难关。
低你一年级的笨童，怎懂梦中王子，怎懂
少女的心，多么荒凉，多么渴——
忽而捧一本《窗外》爱上语文老师，忽而
对管街的大哥着迷。
破碎的线索，让母亲的神经质
发不出，收不回。
多像邓丽君的气声，在三洋录放机里
百转千回：
“不知道为了什么，忧愁
它围绕着我……”
围绕这厌弃的高中，和它
铁锁一样的链状烃。
去它的平抛运动，去它的
完全非弹性碰撞！而
三角函数夜夜扑过来解析你
河马教导主任，用鼻孔溺毙差生。
多像沙沙的书写，未成年的誓词：
“我自愿退学，招工，并永世
不得责怪父母。”
少女豪情只盼自由，哪有你们所料
今后的辛酸！
多像深夜静静燃烧的火苗
舔舐着灯丝
颤抖的摄子，酸胀的眼球。
八年间，从普二车间到三丝车间
低低的咳嗽，冲上高高的烟囱。
有时我骑自行车来接你：
昏黄的路灯下黑影幢幢
一个弱女子，紧贴瘦弟弟。
多像姐夫挥毫，墨渍洇透废报纸：
那烟火不食的高人
有着自成一体
又无法成熟的书法。
“倦于生活，同时囿于它……”
小妈妈，你刚结婚就长大了。
刚生儿子，就中年了。
多像这无趣，又幸福的时光：
终日守着小小柜台，足不出户。
多像你娓娓的问切：
白大褂在身，药师职称在身
感冒发烧也能瞧，三言两语中肯綮。
小老板药香弥漫——于今，这家药店
已扣留你整整15年，
以黄芪的深厚内功，决明子的满腔赤诚。
以每时每刻，首乌放浪的人形。
多像这些暗影，这些
收费的、罚款的、一次次赊账的。
他们常常挡住
照进狭小店面的狭窄阳光。
多像你和母亲谈话，两个高八度
臧否公婆、小姑子
和她的河南丈夫：
一场瀑布，冲刷着另一场瀑布。
多像你，一天重似一天的损耗：
依旧晕车，呕吐。
依旧向内生长，担惊受怕。
雪上加霜，更年期
提前将你占领：
这暴躁，这突然的发冷发热，这生之艰难。
“曾经的美人黯然枯槁……”
我怎能接受你的黑眼圈、鱼尾纹
你蛮横的白发，和体内一天天弱下去的马达
唉，姐姐，无处不在的窸窸窣窣
就是这每日视而不见的饮食、便溺
就是这同处一地却彼此陌生的
我们：
你有你的卑微药房，我有我的辛酸公务。
少而又少的交集，全靠爹妈
那根老藤：
生日之际吃顿饭。
三十晚上团个年。
偶尔的电话
如同隔空对话，无意畅达不求甚解
又好似
隔墙抛物：砸吧，砸出去
管他外边有人无人。
姐姐，所幸那群老虎
已进栅栏。
浑身毫刺一根根收拢，外甥的脸
退回童年、婴儿。
他嘟囔着：“妈妈，我爱你。”
哦，这声音
这午餐时就开始滚动的声音
这17年来一直发着酵的声音
这放进血里，能化掉钉子的声音
逐渐响起来，大起来
瞬间淹没你的窸窣。
是什么在动摇，在发烫
……
你捏着围裙的手也捏着一条老街
腌萝卜：水泥晒场的群众，在翻滚
苍老的孩子在发呆。
执意一分为二，近似恩断义绝
村庄已穿上百衲衣，向集镇进发：
阳光专制，而塑料袋辉煌
这里头，装着足够多的火……
柴垛越堆越高，河山那么寂寥
他终将目光收回，望向这头
沉默的、心事重重的年猪
朝天辫
好日子永不再回？
我抛出骨头，叫：“汪汪！”
在声音落到双眼皮之际，它将朝天辫
一阵摇晃，抢先变成聋子和哑巴。
它在小区贴地跑动，碎步均匀。
蝴蝶结无人可解：前主人精致的爱。
污秽的小马甲与风共用。
没什么可失去的了，包括怀抱。
它与晨练的老人，发出鸟叫的孩子，背负
恶名的私家车，相互避让。
它有使命在身，必须步步为营：
垃圾池里，所有的温饱，在等待。
它应该还有一个尊贵的项圈，预支给
虚空。童年已死，大小障碍依次
老去：我们都曾
以谄媚为业，并在余生深怀羞耻。
过程
我飞着飞着飞累了
就收起翅膀跑一阵
结果我不会飞了
我跑着跑着跑累了
就放慢脚步走一会
结果我不会跑了
我走着走着走累了
就停下身体站一会
结果我不会走了
我站着站着站累了
就犒劳屁股坐一会
结果我不会站了
我坐着坐着坐累了
就放下自己躺一会
结果我不会坐了
我躺着，依次想我的飞、跑、走、站和坐
当想到我的躺，我的想
我就再也醒不来了
失踪
一场秋雨过后
他久久凝视着公路边
一湾浅浅的水洼。清晨
那里面倒映着整个天空
好像一踏进去
就会融入无边的蔚蓝
他忍不住试了试
就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
他抚摸着我残余的部分
我合掌拍下一只花脚蚊子
得到两只影印版的它。
电扇缓缓转过头来，看我：它有一张
小学数学老师沉重的脸。
我与老父在每日的滞重空气中
相遇。远方已被折断，他抚摸着我
残存的部分。
我照顾家庭礼数周全。我写下“年复一年”
四字，突然痛哭不止。
窸窣
姐姐，午餐时的争执是意外的，外甥
是无助的。是一群老虎
从高二男生的粗嗓中冲出，掀起
瞬间怒涛。
你缩在一边，低低啜泣，多像
一片被咀嚼的桑叶：
小学时我们共同养蚕，那胖胖的蠕动，带来
深夜的细雨。
多像初中时的窃窃私语：
我俩虚构一匹伟大的白马，它无所不能。
渡我们过一个又一个难关。
低你一年级的笨童，怎懂梦中王子，怎懂
少女的心，多么荒凉，多么渴——
忽而捧一本《窗外》爱上语文老师，忽而
对管街的大哥着迷。
破碎的线索，让母亲的神经质
发不出，收不回。
多像邓丽君的气声，在三洋录放机里
百转千回：
“不知道为了什么，忧愁
它围绕着我……”
围绕这厌弃的高中，和它
铁锁一样的链状烃。
去它的平抛运动，去它的
完全非弹性碰撞！而
三角函数夜夜扑过来解析你
河马教导主任，用鼻孔溺毙差生。
多像沙沙的书写，未成年的誓词：
“我自愿退学，招工，并永世
不得责怪父母。”
少女豪情只盼自由，哪有你们所料
今后的辛酸！
多像深夜静静燃烧的火苗
舔舐着灯丝
颤抖的摄子，酸胀的眼球。
八年间，从普二车间到三丝车间
低低的咳嗽，冲上高高的烟囱。
有时我骑自行车来接你：
昏黄的路灯下黑影幢幢
一个弱女子，紧贴瘦弟弟。
多像姐夫挥毫，墨渍洇透废报纸：
那烟火不食的高人
有着自成一体
又无法成熟的书法。
“倦于生活，同时囿于它……”
小妈妈，你刚结婚就长大了。
刚生儿子，就中年了。
多像这无趣，又幸福的时光：
终日守着小小柜台，足不出户。
多像你娓娓的问切：
白大褂在身，药师职称在身
感冒发烧也能瞧，三言两语中肯綮。
小老板药香弥漫——于今，这家药店
已扣留你整整15年，
以黄芪的深厚内功，决明子的满腔赤诚。
以每时每刻，首乌放浪的人形。
多像这些暗影，这些
收费的、罚款的、一次次赊账的。
他们常常挡住
照进狭小店面的狭窄阳光。
多像你和母亲谈话，两个高八度
臧否公婆、小姑子
和她的河南丈夫：
一场瀑布，冲刷着另一场瀑布。
多像你，一天重似一天的损耗：
依旧晕车，呕吐。
依旧向内生长，担惊受怕。
雪上加霜，更年期
提前将你占领：
这暴躁，这突然的发冷发热，这生之艰难。
“曾经的美人黯然枯槁……”
我怎能接受你的黑眼圈、鱼尾纹
你蛮横的白发，和体内一天天弱下去的马达
唉，姐姐，无处不在的窸窸窣窣
就是这每日视而不见的饮食、便溺
就是这同处一地却彼此陌生的
我们：
你有你的卑微药房，我有我的辛酸公务。
少而又少的交集，全靠爹妈
那根老藤：
生日之际吃顿饭。
三十晚上团个年。
偶尔的电话
如同隔空对话，无意畅达不求甚解
又好似
隔墙抛物：砸吧，砸出去
管他外边有人无人。
姐姐，所幸那群老虎
已进栅栏。
浑身毫刺一根根收拢，外甥的脸
退回童年、婴儿。
他嘟囔着：“妈妈，我爱你。”
哦，这声音
这午餐时就开始滚动的声音
这17年来一直发着酵的声音
这放进血里，能化掉钉子的声音
逐渐响起来，大起来
瞬间淹没你的窸窣。
是什么在动摇，在发烫
……
你捏着围裙的手也捏着一条老街
诗歌月刊 2014年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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