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7,桔树与飞鸟
倾斜的树上,飞鸟栖落在桔子之间
相安无事,对称于1840年以来所有的碰撞。
他背对着我,摇撼树,一时间
飞鸟坠下,桔子飞起,打破空中的禁忌。
这位留美归来的青年站在树下,寻思
哪一种姿势才是美德。他环抱大树,似乎树的体积
可以裁决飞鸟落在树下,是否满足了月亮对地心力的猎奇,
桔子高飞,是否在飞翔中为鸟寻根,
飞的无辜是否受到光线牵引,
为谁飞,怎样飞,最后是否决定
世界飞向哪里?他背对着我,用力摇,
直到树连根而起,所有的力都加入时间
与历史纠结,拒绝的,接纳的,上帝与恺撒
不可调和的,都把桔树劈开又缝合,直到鸟再次飞起
已不是原来的鸟,桔子果肉,桔子皮,桔子叶
插满鸟翅膀,甚至连翅膀下都是桔子汁的味道——
而他已两鬓灰白,如一只百岁鸽子,在树下
与自己纠结,是鸟飞向桔树还是桔树飞向鸟?
四月之谜
四月神秘莫测,对于乔叟是甜蜜的,对于艾略特
是残忍的,对于清明是寒冷的,
对于我是温馨的,你不止是一滴水而是整个水域,
我不止是一个伸向你的手势,一花,一草,
一个屏息,一个跃身就是想念你的整个世界。从哪里跃出?
梦中,还是冥想?一条黄花鱼疑惑前身
是金菊,与劈开又合上的桂树,野合的蜕变——
一个浮出就是玉兔,而哪里是你隐居的水宫?
你离开的那一天,我单薄如风,转眼
身体沉重,行走艰难,但全身是母亲的喜悦。一个生命
延续另一个生命,死亡
不过是把天地,星月,神魂颠倒一次。
家谱
从前有个森林,我的家族是一棵树,
头顶十个太阳,每天夜里燃烧——
奶奶睡不着,每天后半夜生一个孩子,
直到把树叶喂光。
爷爷不高兴,捡起树枝赶太阳,
一气赶走九个,留一个悬在空中,每天讲故事。
从前有个故事,太阳一到夜里
就躲进树桩,早上爬出来,看我年轻的奶奶——
神农架的女人,躺着像座山,
血脉旺盛,养过许多孩子,
太阳着迷,无法将火热的注视
从她身上移开。爷爷气疯了,想杀死
最后一个太阳,一不小心闪电中风,
永垂了。天空裂开——我家
倾盆大雨一万年,所有的孩子淹没于洪水,
变成水葫芦。奶奶终于站起——
她站起来竟然那么高,一身香气
堵死了天上的洞。洪水走了,天下安宁,
太阳又升起,用浅黄色的光,照耀我奶奶
五千年——他每天来,
从远处发射光,奶奶觉得无聊,用粘土和碎石
捏人,她捏出许许多多,太阳的皮肤,夜的眼睛——
八八六十四一把撒出去,日夜繁殖。
其中一个是我父亲,
唐国杂种,辈分混乱。
他饮酒,吟唱无中生有的月亮和女人,
他苦闷,感叹风沙和灰尘。
从前有一棵李白,头顶没有月亮,
他用力一想,月亮就为他升起。从前有一株杜甫,
身边没有河流,他画一条,黄河
就在平原流动。第二天他又画一条,长江
就在天上奔涌。古时候的河
全都听他的——他手一挥
河水就一起向东流,流入东海,
连风和芦苇都朝一个方向摆动——
他觉得无聊,回家务农,把天地切成方块,种起水稻和小麦。
有天晚上我母亲从月球上,沿着梯田走下来,
一身茉莉,发出织女星的光,
父亲迎上去,但无法确定用哪一个名字
面对她。他犹豫着。母亲继续往下走,
一袭白裙,拖着百年孤独的光。
她伸出手碰了一下我父亲——我从未见过他——
我母亲触碰他的一瞬间,
他变回成石头,不朽了。从前有个石头,
那里的人野合,只需用手触摸,或用眼光对视,
眼光,眼神,眼力,碰一下
就生,就死,就爱,就死不相往来——
这个月亮上的女人,生下我,如同点亮
一朵野菊——我睁开眼,看见她,在自己的光里,看见她
往上飘,飘回冷寒的高空,手中抱着断弦琵琶。
我的名字就是琵琶,一种光
来自两个源头,互相擦亮,互相弹响
永不认账——至死也不安宁。我到了一个新的地方,
到处都是巨大的石头,石碑,石像,整个春天
是死亡的气息。我抬起头
一眼看见我母亲——
四月,天空低垂,我闻到她的呼吸——
她的琴音
坠落于山坡。异国的山坡,我写太阳,太阳升起,
我写月亮,月亮不再消失——
我的甲骨文,我的象形字
点石成花——这个季节,死亡不会再死一次——
每一棵树上的花,都开出眼睛,看见
我祖先在野菊丛中——他们不死于我的肤色。
俄耳甫斯
在南非,去林波波的途中,
司机给我们10分钟下车买水
和食物,而我直奔冷冻柜
买冰激淋,解渴又充饥——你突然现身,
我刚咬了一口的草莓冰激淋
差点掉地上。我很节制,
已经很久不吃零食,不大白天幻觉了,
这一次司机命令我们多吃,
好不去注意路程遥远。图米是跳芭蕾的,
改跳现代舞,义务为诗歌团开车,
心情好的时候还为我们朗诵伴舞,他说
食欲是一只蝴蝶,不要给它吃甜的。
已经迟了——我呆望着你深而黑的眼睛,
有亮光的鼻子(这光来自哪里?)
紧闭的嘴。我伸手摸你的耳朵(也许是你的翅膀,
你展翅就能听见我的语言?)
一松手,草莓冰激淋飞落在停车场,
粉红色的冰块在五月融化得有点不知所措,
我不回头也能感觉到又该告别了——
我不回头,那些光点就会一直尾随在车后。
塞浦路斯
那个冬天之后,拂晓便成了传说,
光与光阴总是互相切割。她其实很想
彻底挣脱。希腊国歌,希腊语,
不过是表面形式。但即使删除了所有
形式关联,希腊神话的阿佛洛狄忒
无法不永远属于这个岛屿……她已独立,
但千丝万缕的牵连,如何一刀斩尽?
希腊之前与之后的,都不足挂齿,
即便是希腊,她也在步步远离,地中海上
她是一只马头琴,琴头朝着相反的方向——
她早已独立,但北方又被土耳其占领。
柏林墙塌了,三八线已是国界,
世上的恩怨都了了,唯独她还分裂着。
她不仅内部分裂,还要带着创伤
与故土决裂,而谁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凤尾兰,龙舌胆,薄荷,香草,
没有一种植物可以麻醉被隔离的痛,
但从一座孤岛,变成孤零零,
她并没有失去什么,阿佛洛狄忒跳海的一瞬间
就知道永远不属于海鱼,即使飞起
也不属于飞鸟,她是异类,独立于任何形体,
只活在你醒来之前的几秒钟。
但丁
夏天与我们寝居一室
田野吃掉你香裙的色泽
——勒内·夏尔
穿黑衣的男人从梯子顶端走下来
手里举一盏旧式煤油灯
该你了,他说,把灯递到我手上
然后消失……一点黑
扩散成一片,整个夜晚都是他的眼睛
而我看不清是怨恨还是祈盼
该你了,他说,他已受够了磨难
但我不知第九个台阶引向哪里
命运从来没有给过我任何暗示
往前走,夏天和我寝居一室
夜风吞噬我袖子,领口,头发,灯芯……
我走进一个漆黑的庙宇,中堂一棵树
花都谢了,他教我如何从树叶来辨识
然后我们到了山上(记忆总是不按顺序)
迷路了,我们选择一条从来没人走过的路
最后从一个陌生人的后院翻墙,跳下去
他先跳,然后接住我,时间停止在那里——
我躺下去时他忘了告诉我他已死了五年
如果要算生命周期,还要加上九个月……
该你了,他说,前面的日子是明亮的
你死的时候永远不会是夜晚
即便是,举起灯,让我看清你的脸
阿莫多瓦
这个村里的女人编竹篮子度日,
打水一场空对她们来说不是奇迹,
捞起水中的月亮,也不稀罕,
她们的身世,足以使编篮子比编故事
更具有吸引力,任何故事
都比不上一村子寡妇
为同一个男人守墓而来得稀奇,
她们每一个人都认为自己最爱那个
躺着不动的男人,每一个人
都以篮子的式样独特而出奇制胜
暗自欢喜,举起来,光线一视同仁
透过篮子的缝隙照亮她们的脸,
她们不怕露出憔悴——最憔悴的最伤心,
最伤心的用情最深,就连最后一个
与他同床共眠的女人,也要装出沉痛的样子。
直到清明这天,她们把竹篮子当孔明灯,
淡桔黄色飘摇半个天空,她们才发现
村外还有别的女人也同她们一样,祭奠
这个躺着的男人。她们穿一色的葬礼服,
口中念着形形色色的咒语。
彼得堡
(大革命结束后,他向高尔基申请一件毛衣、一条长裤。高尔基批准了毛衣,拒绝了长裤。——娜杰日达回忆录)
十二月的冬天,他穿着短裤
在圣彼得堡行走,大雪飘落
方格短裤旋转成一把反革命伞——
他狂奔,左手拉着女人A
右手拉着女人B,整个世界
与他作对,只有两个死心眼女人
死心塌地爱,毛衣破了
两条真丝围巾缝一起
给他穿——女人庇护他
出于天性,他爱女人出于无心——
“偷来的呼吸”,夜里他吻词语
抵达诗的子宫——“用枕头垫着”
他喜欢这样骑上去的高度——
当然这很可能是女人A的虚构
(写到这里我偷看了一眼女人B
她像一棵倒立的树,在天上
头发垂落,脸已被风吹散)有的人注定是云烟
有的人不过是过眼,而两个不死心的
正在厮打,把他像柚子一样撕开……
(噢这很可能是他自己的虚构——忽悠
沙皇和斯大林——他东藏西躲穿越了几场战争)
我在这里画他们三人。三条腿的旧椅子
在夕阳下歪斜,我又画一条让他坐稳——
噢他还穿着那条短裤,臀部像北方的苹果
梵高
朋友凯弟住在山上
把房子漆成橘黄色
每次我从外地回来看
见那棵醒目的“橘树”
倾斜在坡上,我就知道
离家不远了……直到
今天,那棵树倒下
(他不打招呼就去世了)
露出根,我才发现他
一直没告诉我的秘密
原来也是我心里的祈祷
——在阳光下蜷缩
在巨大的阴影下,用自己
根部的水,浇灌枝和叶
百合
坟头上那些嘴
吹吹嘘嘘
开开合合
“死了的人是美人”
叶丛中生出一双眼
盯着
这些还活着的嘴脸
一张嘴歪了,又
一张嘴歪了
一张嘴黑了,又
一张嘴黑了
嘴上亮着一把把斧子
“死了的人都漂亮”
一只白鸟飞来,又
一只白鸟飞来
低头看一百只砍下的鸡头
而鸡胸
在毛利人的餐桌上
鸡脚
在山坡,白鹤飞入百合之处——
花茎
风干的人血
死鬼是美人
叶丛中那双火眼熄了
合上
不再看
鸡头上滔滔不绝的嘴
诗歌月刊 2014年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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