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曙光:你的名字对国内很多诗人都显得陌生,甚至带有某种神秘色彩。我最早看到你的名字是对金雪飞(哈金)小说的翻译。你是怎么想到要翻译他的小说的?
明迪:我没有翻译他的长篇小说。他有一部写留学和移民生活的长篇小说《自由生活》,后面有个小诗集,类似于帕斯捷尔纳克的《日瓦戈医生》,他觉得诗人译诗比较好一点,让我译,但我其实没译好。有一次我见到他和他妻子,他妻子很喜欢我的翻译,说我的文字有一种男性的力度,握手时我发现她才是特别有力。哈金那次把诗集都给了我,我喜欢《面对阴影》和《残骸》,所以顺手译了里面的一些诗给几位朋友看,其中有一首《给阿曙》是写给你的,如果当时知道你写过《致雪飞》,我就会译成《致阿曙》了。
张曙光:我和雪飞是非常好的朋友。他1985年出国,我经常梦见和他见面,既不是在国内,也不像在国外,总之是一个非常陌生的地方,直到2001年我去美国时见到他。 他的妻子很能干,当年也吃过不少苦。你提到她称赞你的文字有男人的力度,而你则说她握手很有力,这让我感到很有意思。你们都是女人,如果这些话出自男人之口是否会引起你们的不满,或认为是对女人的一种歧视?
明迪:从《给阿曙》这首诗里也看得出你们的友谊。关于力度问题,我看重的是“力度”二字,而对男性、女性不在意,我本来就对性别反应比较慢。来自原作者家属的肯定是好事,在他之前我翻译了一些不懂中文的美国诗人,对方根本不知道翻译得好不好(除了罗伯特·克瑞里问过黄运特并得到肯定之外)。如果哪一天有人说我的某首译诗很柔软,我也会高兴。我觉得译者就是要躲在原作者身后,展现原作的声音。即使是同一性别的诗人,也有不同的气质,个人差异比性别差异更重要。你也译诗,你是知道的。至于性别歧视问题,我不大在意,我觉得无论是男女,内心强大时,不会去在意是否被歧视。
张曙光:哈金出国前是诗人,出去后在用英文写小说,也写英文诗。你出过一本他的译诗,你是怎样评价他的诗歌的? 与他的小说相比,你更喜欢哪个?
明迪:我译过哈金的诗学随笔集《在他乡写作》,诗选《错过的时光》,还有短篇小说发表在台湾《印刻》上。他的诗和小说我都读过,但诗和小说无法相比,用英文说是“苹果和桔子”,喜欢或者不喜欢都会是出于不同的原因。我喜欢他的随笔,我觉得小说、诗、诗学随笔构成了他的文学三维,阅读不可缺一。不过诗歌方面我选择的不够丰富,遗漏了很多好诗,《错过的时光》带有译者的局限性,尽管台湾读者有些好评,但我心里惶惶不安。《在他乡写作》我增加了他的另一篇长文,其它有些文章因为与主题不一致而没有收进去。
张曙光:我最先读到的是你的翻译,后来才读到你的诗,发现你也是一位很出色的诗人。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写诗的?
明迪:实在是谈不上出色。初中开始写诗,一是因为读了很多外国诗歌,二是因为语文课老师给我的评语是分行的,所以我也分起行来,三是因为高年级辅导员喜欢我乱写的东西。记得有一次放学出校门,他正在黑板报上抄写我的诗,所有人出校门都能看见,所以有一种很微妙也很浅薄的满足感。后来他毕业离开了,我自己办了一个小简报,叫《火星》,先是黑板报,后来刻钢板,油印。但练琴占了很多时间,所以没有坚持写,断断续续的,有时几年也没写几首。1989年又开始写,那是因为抑郁。认真写诗的时间不长,十几年,从1990年代末算起。
改变写作惯性从2004年开始,那一年臧棣等大陆诗人到波士顿参加汉语诗歌研讨会,我也在场,做同声翻译,也朗诵和写稿发言。当时觉得臧棣那几年的诗比较硬,后来读了他早期的诗,很受感动,2006年之后他的诗发生很大变化,我读过之后不知不觉受到影响。受他影响的人非常多,他1990年代的反讽是我最欣赏的一面。影响之下如何形成个人诗学是最大的挑战,我还在半途中。住在国外是很孤独的,一般也容易被国内诗人排斥,臧棣鼓励很多海外诗人到自由文学坛去贴诗,这一点我们大家都受益,语言环境和气场很重要,当然最重要的还是个人修炼。
张曙光:那位辅导员不光有眼力,而且有心胸。你算是幸运的,想想看,如果他当头一棒后果会怎样?初中是在囯内还是国外读的?
明迪:我姐姐出生于国外,我生长于国内。校报、校黑板报不能算正式发表,不过那是我第一次知道写东西是可以与人分享的。启发别人、鼓励别人确实是很了不起的事。我想我是受益很多的人,写诗是一种感恩的行为,因为你无法什么都说出来,只有靠写来表达心里的感受。写诗和练琴其实是一样的释放途径,每一个人生下来都很孤独,父母没时间关心你,周围没有人跟你说话,所以每一个人都会找一种方式来“说话”。
张曙光:在国外一直坚持写吗?写得多吗?
明迪:近十年才坚持写,以前断断续续。写诗的最大动力是神秘感,别人不知道你在指涉什么,或者猜错。在国外,没有人会去读你写的,或者去猜你在写什么。1989-1992年我疯狂地写,有诗和短篇小说,少量发表,大部分放进抽屉了,一写起来没完没了就耽误了作业。1994年八万中国学生被允许申请留美,找工作成为头等大事,所以停了几年,1990年代末才重新提笔,如果没有中文软件,我可能不会写汉字了,所以那时又多了一个写作动力,维系与母语的亲近。
前不久在塞浦路斯小岛,用英文写了一个寓言故事,调侃欧盟的庞大翻译费用,大意是古时候有个琴拿国,统一了天下文字,不管你说腊腊语还是得得语,都用琴琴文字……听众笑翻了,临走时每人得到一笔稿费,要再交一次作业,必须用Word文件15页不空行,这等于是逼着我用英文写长诗,但我写完这个还是会回到汉语写作。你问我写得多吗,这让我很惭愧,以前不多,一年也就10首左右,最近几年过多,一个星期10来首,必须煞车,控制一段时间才会有变化。写诗靠的是一种自控力。
张曙光:你生活在国外,远离母语环境,谈谈你是如何保持创作冲动或写作灵感的?你又是如何保持对现实的敏感和语言的敏锐度的?
明迪:保持语感的最好方式就是多阅读,多使用吧。即使是母语也不是像游泳和骑自行车那样的肌肉记忆,语言不使用就会失去。记得我到美国后听到的第一个故事就是有个人20年不跟人说话,结果英语没学会,母语也忘了,成了一个没有语言的人。纳博科夫的小说里也有这样的人物。汉语中的成语我基本都忘光了,我希望失去更多一些,只剩下最基本的词汇,然后从单字开始写诗。
对现实的把握?我一直在工作(最近几年照顾我父亲才请长假),只要接触社会就不会脱离现实,以前写专栏时还要多关注现实。但写诗,说实话我不想面对现实,想象的世界更加丰富,纯粹。
如何保持创作冲动?这个问题我自己也很奇怪,一直有很大的动力(不是写就是译),莫名其妙,大概会写到老,写到死。一般来说欲望得不到满足、生活中不快乐的人才会有旺盛的创作力,但我生活很平静,一点小事会高兴好几天,就像很多诗人一样,属于长不大的孩子,大概“童真”也是一种驱动力吧。
我生活中世俗的东西比较少,待人处事比较简单,也比较干脆,不过于纠结什么,心里有疙瘩时,写首诗就解脱了。
至于“灵感”,我住在山上,一睁开眼就可以看见远处的高速公路,118、405、210、5号洲际公路,横竖穿行,尤其到了晚上,有一种生命流动的感觉,也有一种一切皆徒劳的感觉,不知道这些人开车去什么地方,奔忙一生有什么意思。白天感觉好一点,植物很多,每天还有野鸟、野兔子来拜访,所谓“灵感”,大概就是来自身边的一草一木、一人一物吧。
张曙光:国外生活对你的诗歌创作有没有影响?积极方面和消极方面的,你是如何做出调整的?
明迪:积极方面就是距离感,我觉得离开诗歌中心是有好处的,写作完全出于内心的需要,不为了发表,不为了别人认可,不为了名利。消极方面就是容易丧失语言的敏锐度,但这个消极因素也同样可以转换成积极因素,比如我以前写诗经常提到一些时事新闻、电影、或者小说,哈金批评说,写作应该考虑50年后,而不是当下,当下的事件很快就过时,应该写不会被时间磨损的东西,当时我不太同意,后来才琢磨出道理来。那么,过于时尚的语言也存在一个时间磨损的问题,作品最好文本自足,不需要对题材或者特殊词汇作注释,除非注释作为文本的延伸。
张曙光:哈金也对我说过类似的话,他说海明威写作避免使用不超过十年的词汇——大意如此吧。老实说我是不太赞同这种说法的。当然写作要尽量避免浮浅和追求时髦,但重要的不在于使用什么词,而在于怎么用。新文学运动的焦点就是使用白话还是文言。按说文言经历了几千年的淘洗,而白话只是一种口头语言,是引车卖浆者言。但论传递当下经验,表现此一时代的特征,还有什么能超过白话呢?有些词是某一时代特定的产物,带有鲜明的时代特征,也会随那个时代而消亡,但要复制和再现那个时代,还有什么比这些词更管用?词关键在于是否准确地传达出感觉,反过来说,用得恰如其份就等于赋予了那个词以生命力。你同意我的观点吗?
明迪:同意。但我想这是一个铜板的两面。他追求古朴,你强调当下,两者都不妨碍“准确地传递出感觉”。越是有时代特征的语汇,越容易过时,比如现在都是“我的”,谁还写“我底”?但一看见“我底”就知道是哪个年代的诗,也就是你所说的消亡和再现问题。现在国内有很多时尚语,但并不是都用于诗歌了,有些人对时尚语很敏感,有些人很抵制,每个人的诗歌语言构成了一种风格标志。
但语言不是全部,比如有人觉得哈金与某位极简主义很相似,但那种相似是表面的,就是所谓“简洁”。在简洁的表面下,哈金的视野既有宏大历史的一面也有个人内在的一面,在语调上他主张古朴沉静,反对高调浮华,诗学上叫understated tone,就是相当于《圣经》那样的语调。而以极简著称的那位,诗歌语言并不简洁,而且不节制,几乎现代派和后现代派反对的他都沾上了,煽情、滥情、说教、泛道德化、琐碎、口水……等等,但我自己的诗也不好,不应该只看人之短,这是我近期意识到的。
张曙光:我相信写作一定要包含着某些对立的因素,复杂中出简洁或从瞬间见永恒也不失为一种很好的方法,所谓“有无相生,难易相成”或“反者道之动也”。另一方面,每一种方法或风格用好了都有可取。海明威的简洁固然好,福克纳的繁复也同样好,也许要更好。同样,任何一种写法都有优劣,关键在于如何运用,更不能绝对化。对立因素就避免了绝对化。“我”当然不好,那是生造出来的,但“吾”恐怕就更让人接受不了,那可是几千年的老词。我无意抬杠,只是用一种绝对来反对另一种绝对。你说得很好,铜板必须要有两面,只有一面的铜板不会是铜板。扯远了,还是回到诗歌上面,你认为国内诗歌是否真的如人们所说,和国外的水平相当?
明迪:我以前说过中国当代诗与国外水平相当,但现在要看从哪个角度来衡量,如果看到国外一般的作品而说“我们与国外不相上下”,那就把标准放太低了。第二要看是以局外人的身份说话,还是以“局内人”的身份说话,我站在外围说是一种赞扬。第三要看与什么相比,是否仅以诺奖为尺度呢。中国最好的诗人有二十来个,与谁比?悉尼晚年的作品已不如以前有劲了,沃尔科特的作品,现在结集的都是好诗,这牵扯到另一个问题,就是国人喜欢厚诗集,舍不得把坏作品删掉,中国书店里诗集都厚,国外书店诗集都薄,除非是诗选。再就是风格不同很难相比,拿假大空的东西去和别人扎扎实实的小东西相比,可能会觉得自己很了不起。反过来也一样,不用在大诗人面前感到自卑,小诗自有小诗的生命。国内当下诗(近20年来)确实比以往好,但许多国家都这样。需要新的突破口。
张曙光:我理解也赞同你的看法。其实这种比较意义不大。比如我写诗,如果写得不如周围的人当然会很沮丧,但超过了周围人就一定有理由高兴吗?因为我们可能都没能达到诗歌的标准,可能只是五十步和一百步的差别。现在对于国内诗坛来说,重要的是建立起自己的诗学主张和更高的诗歌标准。下一个问题,你翻译了很多国外诗歌,你的选择标准是怎样的?你选择的诗人和作品是取决于你个人的喜好,还是对国内创作有所针对?
明迪:我翻译自己喜欢的诗人,偶尔是稿约,偶尔是国外文学基金会指定作品,三种情形都有。我一般不去看是否有名,是否获奖,而是看是否有独特之处。有时候是针对国内的情况而选择有针对性的作品,来开拓眼界。再就是同类题材的比较,比如很多人关注“介入”问题时,我翻译了“介入诗人”卡罗琳·佛雪的作品供参考。还有一种情形是针对美国诗歌的问题,而翻译其它国家的诗人来修正美国影响。这些都不足挂齿,翻译是副产品,我不敢投入太多精力,我是为诗人而译,或者是为了也许并不存在的知音而译。我对大众文学不感兴趣,大家都叫好的我一般不去碰,而对于好诗,哪怕只有一个人想读,我也愿意花时间去译,让两个陌生的人相识。
张曙光:最后一个问题,也是我最为关心的问题,前面谈到距离感,你远在国外,对大陆诗歌活动较少参与,更多是以一种旁观者的身份出现——这样说你是否同意?在你看来,国内诗歌的优势有哪些?存在的最大问题又是什么?
明迪:旁观和观察,一字之差。国内主流文学和主流诗歌,我确实没有参与,不在其内。上面说过,写作是个人的事,需要与中心保持距离。你提的这个问题很难回答,观察或者旁观都不一定准确,以我极其有限的阅读和了解来看,好诗很多,好诗人却不多,意思是写出几首好诗容易,维系作品的一贯质量却很难。第二个意思是写出过好作品的诗人很多,而写出过大量好作品、二三十年锐气不减、一直保持有创新精神的好诗人不多。“日日新”是中国土产,庞德译成“make it new”,对诗人提出了“新”标准。但如果明显退步了,却还在吃老本,就会让我很惊讶,当然这只是极其个别的现象。从整体看中国当代诗生机勃勃,有创新精神的诗人在埋头写,不断锤炼技艺,这是最好的一面。最大的问题是太热闹了。以前我觉得视野最重要,现在觉得诗歌视野是建立在深度阅读、深度交流、深度反思的基础上,而不是浮光掠影和泛泛的交谊上。
网络把人拉近,也把作品的时间拉近,我总是想“离开”一段时间,然后回头看,以新奇的眼光去发现一种陌生感。
其实人人都可以跳出来做一个旁观者,或用一个旁观者的眼光来看一下,就会发现更多问题。小时候背古诗有一种厌倦感,一接触外国诗歌就因陌生和差异而激动,后来再读古诗才感到新鲜。当代诗人的优势是可以参照古今中外的所有作品,但前后左右距离都拉近之后,如何写出陌生并具有个人差异的东西就很难,这是当代诗人面临的一种挑战。
诗歌月刊 2014年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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