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语词和一个句子孤立地存在着，像山中的一个石头和它旁边一个鲜红的草莓。它们的存在本身就是诗，而我们却要用言语呼唤它们，写成言语之诗。因此，诗就是言语的幻想。
　　谁能唤醒那一个个孤立的语词呢？优秀诗人是那个唤醒它们的人。优秀诗人用什么力量，用什么样的生命形式去唤醒它们？我想，这样少之又少的诗人，肯定在用活着的心灵与之对话，用春风起源的第一筐发酵的酶喂养它们。优秀的诗人是喂养语词的人。
　　优秀诗人的心灵之所以活着，有许多证据可以证明。其中一个证据是，这样的诗人能不加遮蔽地引领一个个词藻和一个个句子，将它们从黑暗的深渊中解救出来。优秀诗人解救出来的每一个语词或句子，尽管已经被戕害得百孔干疮，甚至已经奄奄一息，但诗人会让它们起死回生。优秀诗人都有拯救语词的秘方。
　　语词永远在寻找优秀的诗人。语词对优秀诗人充满感恩之心。
　　相比之下，平庸的诗人或诗评家只是语词尸体和句子尸体的搬运工，他们把语词和句子的尸体搬运上纸张或网络，拼贴成诗歌，拼贴成文论，拼贴成教材，乐此不疲，终于能德高望重地吃着诗歌伙食。
　　平庸的诗人和诗评家吃语词的尸体，像穿山甲一样在句子的坟堆里打洞。
　　优秀诗人引领一个个语词逃离它们封闭的隐喻黑洞时，它们总是像呱呱坠地的孩子一样，首先遇到的是方言，而不是抽象的普通话。在优秀的诗作中，普通话写作是不存在的。拙劣的诗人用类型化的语言写作，用语词的僵尸写作。普通话是一种官方的文件语言，是方言之上的语言。对于优秀的诗而言，普通话是坦克，是斧头，是利刃。普通话是语言而非言语。
　　个人是方言的人。体制化的人是标准语言的产品。在个人的心灵结构中没有标准语言。可怜的是，许多人都在放弃方言而学会了标准语言。
　　语词在个人言语中新生，在个人使用时出场。有的语词沾满了罪恶；有的语词赋得了真情。
　　新生的语词从吸吮方言开始，与具体语境中的人和事物对话。方言是土地上的事物，勃勃生机。方言生成花红柳绿，花红柳绿生成方言，彼此温润。
　　每一个语词都有自己的故事，有自己的记忆。”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在”木兰”、”秋菊”的记忆里，诗人屈原从大地上长出来，喂养芳草。
　　每一个语词都有故乡，比如”秋风”，它的故乡就是屈原和宋玉的故乡，屈原和宋玉的胸怀。”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湘君和湘夫人不朽的恋情，是湘江之水的浪浪辞章。”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秋之悲也，自宋玉始。悲也，宋玉；衰也，宋玉。”宋玉”即是万古悲秋之叹。
　　每一个语词，都有自身不可为而为之的游离处境。因此，每一个语词都有回乡的渴望。一个语词如果回到了它的故乡，也就抵达了它的归宿。
　　一个优秀的诗人连同他的树上的、草地上的、田垄里的、水中的、天空的、房前屋后的所有声音和形象一起入梦。
　　一个优秀的诗人，是所有的一切，在一个接一个的瞬间崩溃之后，可见可感可知的时间碎片。除此之外，他什么也没有。一切形而上学、价值观的恣意妄为，均与诗无关。因此，诗人是一切价值观、形而上学伪真、伪善、伪美灵魂的天敌。
　　2013-6-23 燕庐
　　李森诗选
　　城郭
　　春水在流，新柳潮湿的云团绕着我家的城郭涂鸦
　　工蜂又来，到达墙头的三角梅，烟雾的紫红
　　今日，欢欣画了一树花开，惶恐画了一筐叶绿
　　今日，我家的牛羊出城，疯狂地登山
　　我家的铃铛，演奏了城外的峰峦，城内的街市
　　银鼠
　　日出春水，血红的骨朵，在波尖弹着骨朵
　　岸上的一群银鼠，裹着白日梦的绒灰
　　昨夜的星星喂养过银鼠，喂养过桑蚕叶嫩
　　现在，它们都在尖山下.听着鱼儿旋转的秒针
　　日出春水，银鼠的耳朵立起，模仿桨划着银鼠上坡
　　坡满桃花，银鼠如雪。群峰有雪，天下有棉
　　汽车
　　汽车穿过山冈，蓝在高处不动声色，也不碎裂
　　汽车挥霍了峡谷的春色，沿途吞噬了所有的阴森
　　在谷底，春水和光摩擦着江山肺腑，回忆鼓筒咚咚
　　鸢尾花的紫，在荒芜的蓝里，长满了身后车辙
　　缪斯妹妹，我的汽车与长河里的一条鱼，并行了一生
　　黄昏
　　敛着光的石头，从四而八方靠拢黄昏的油灯
　　夕阳余晖，在峡谷之上，排列魔鬼橘黄的头盔
　　最早来就那盏油灯的星光骑士，在江边饮马
　　我也到达古原之野，到达一个村庄的入口
　　挂在屋檐的月牙，等我到来，击缶相送
　　春分
　　春分那天，林上的鼓角缠绵，向天下声声播扬
　　我家的燕子，领着我走过故乡的一板木桥
　　我们要去结在树上，结在枝桠涨红的那个地方
　　我们要在林表鼓起来，不辜负春风的逍遥
　　再见吧，世界，我跟着我家的燕子去了
　　我的石头
　　我的石头讲述着自己寂寥的身世
　　我的石头在山坡上学习耕牛的嗥叫
　　我的石头突然进入了马群的铃铛
　　我的石头在横空而去的雁阵下轰鸣
　　我的石头翻滚着一朵云潮湿的灰土
　　我的石头像一个誓言砌在弟弟的坟头
　　我的石头与老虎的石头一起堆在山谷
　　午夜
　　这是一株草叶，直立虚构风吹的午夜
　　这是那条鳃鱼，梦见波纹牛锈的午夜
　　这是南方校园里，飞蛾守灯的午夜
　　我被一片阴影虚构在杏树下，护着蚯蚓
　　还被一束月光轻轻地举着，画出墙上的拱门
　　午夜，我察看了一双双裂缝的眼睛
　　午夜，我收藏了一位长安诗人的耳朵
　　午夜，玉米让我采集牙齿，还有胡须
　　灌木林
　　灌木林中的一只鸟窝仰天不见鸟中之鸟
　　灌木林中的另一只鸟窝领着一堆蘑菇的雷声
　　灌木林中的第三只鸟窝守着一丛喇叭花变红
　　现在，南方漏斗的深夜，三只鸟窝里在争吵
　　里面，模仿铁锤、錾子、银镰的词汇在蹦跳
　　那个人
　　那个人来门豹子滚烫的眼窝，骡马摇晃的驮子
　　那个人在高原上让树桩守着树桩，藤条缠着藤条
　　那个人给牛羊留下了一个栅口，两根滚圆的门杠
　　那个人给白日准备好一条小路，几个山坳的石头
　　那个人给夜晚准备好一个门臼，满天星斗的悔恨
　　那个人被春风栽在牛粪里重新哺育，让青蒿长过头顶
　　装纯洁
　　两只鹤被围存群山之中，它们在田埂的两条边上对视
　　一只公鹤，一个母鹤，采门两朵云，获得两颗心
　　两只鹤在装纯洁，一直装到周围挤满了仙鹤
　　一直装到头顶长出朱砂的斑点，鸟喙坚硬如刀
　　我来自南京
　　我来自南京天府大石板高坎第三家
　　六百年中我的寨子一直靠在横断山的一个小坡上
　　山上和山下，豹子与狗一直相互凝视
　　为了证明那个梦还在，燕子迎着朝阳穿梭不息
　　最后一天
　　零八年最后一天，下雨
　　寒冷摇晃着高黎贡山下的一只犁
　　太想念我梦中的哥哥
　　那是一条在黑云下犁地的黄牛
　　它的爱，有四个穿着璞玉的蹄子
　　它还有恨，那两只水晶尖角
　　菜花
　　元旦下午，妈妈的儿女带着音符来地里撒种
　　菜花还没有开透，只一点点清淡的黄
　　多余的田埂，阻挡不住黄在漂泊中生成
　　从一朵花到所有的花，迷蒙的绿也在撕裂中漂泊
　　从弯腰的儿女到山顶，从鹭鸶发呆到八哥投影
　　又一年的春暖，慢慢地朝着荒寂覆盖过来
　　儿女种的菜花，星星的黄开始抚慰她的胸口
　　两个人的衰老
　　他站在那边水里，靠一根漂木立于蓝下
　　春天的波纹阵阵涌来，在他脚下绕成死结
　　他不知道，水波正在阻止他的衰老
　　她站在这边的旷野，野花绕着她鼓起花苞
　　花儿一圈又一圈，层层相依
　　她不知道，所有花都在此时阻止她的衰老
　　马蹄铁
　　高黎贡山下寨子里的一块马蹄铁
　　鼠年的最后一点锈迹吞噬了它
　　但是，那半个椭圆还在夕阳下对抗着
　　山顶石坎上留下的那一串乐谱还在疯响
　　它代替一匹马的声音生锈，纪念一个消失的形骸
　　只有它还能听见那匹马在异乡嘶鸣
　　那个声音，那个形象，成了这半个牛锈的椭圆
　　猫头鹰
　　猫头鹰，一群被贬滴的诗人
　　我知道，黑夜潮湿尸衣包裹着你们
　　你们就关在我为未来世界看守的黑匣子里
　　耐心地等着吧，等待时机像寒光一样出鞘
　　我就会把你们从肉体的黑匣子里放出来
　　因为我的声音锁在你们的嘴里
　　我的刀锋和激情都臧在你们的脚下
　　小屋
　　我把小屋建在山上，跟口袋雀的窝子比邻
　　我把早霞画在纸上，挽救了朱砂的火焰
　　我的一排口袋雀，压弯了树条在沟里饮水
　　我在包谷地里放逐老脸，迎来了一窝蘑菇
　　我不停地向山下挥手，希望把我的才气分给世界
　　无人理会，我要返回春天去，重新再来
　　到达
　　我终于到达秋天。我无话可说。
　　现存，梨树决定，要让所有的梨落下了。
　　接着，梨树又决定，让所有的叶子落下。
　　我等着一个决定，一个回音一一
　　从南方到北方，夏天落幕的轰响。
　　可是，我只隐约听见，梨花来叫梨，梨在叫梨花。
　　春光
　　水中春光，金色的项圈在喂养波涛，蓝色在打捞
　　心在暗处，凿天借光，桃红在天外幻想着桃花
　　瞬间反抗瞬间，让云雀归顺了春风
　　瞬间在绿呀，瞬间在红，瞬间推出瞬间的云天万重
　　梨树下的光斑，喂养钻石，喂养春鸟，喂养我的心
　　我有一段情呀，让一个不响的铜锣，幻想太阳
　　我有一代人的脸，在瞬间，又被桃花替换了粉红
　　石头
　　石头白光，从小河上岸，与青草纠结着滑坡而而上
　　春光分出白鹭，分出云中的卵石，空心的飞那么持久
　　我听土地热乎，白鹭在叫棉朵，应声困在石头
　　我看见英雄的胸中，堆满石头。我听石头，呼叫雷公
　　春雨下山，春光倾泻如梯，让缪斯妹妹下来嫁给我
　　上坡的石头啊，吹着坝，在我家门几集合，迎风逍遥
　　青草
　　南国浮动的海角，残冬席地卷起，春光开始播种青草
　　光的阴旋转树冠，候鸟的风铃，背走造冷的风箱
　　号角牛下蝉虫，钟鼓老成磐石，琴弦种下藤条
　　轰鸣的旗帜种下了我，七星银勺里的春晖种下了你
　　春光的顶针，顶着种子的悲智发芽，针针织就田园
　　缪斯妹妹，让狮子在我们耕作的领地，像理想一样
　　安睡吧
　　让我们创作一套无人骑过的马鞍，轮同到青春年华
　　缪斯妹妹，草叶青青挂满雨水，英雄的心空空如也
　　兰花
　　春光殷殷。那边，各种灰鸟自我投掷肉身，掷过垂灭
　　雨幕
　　这边，又是无奈的薄雾，在山冈漂流。一堆刀片，织
　　成兰花
　　在书桌，又是清脆的白纸在吹响，翻看一个个文字蚁穴
　　又是，我的长恨歌，拨弄万零物哀，堆满群山的风仓
　　又是一撮猪毛，在钻一朵永不凋谢的兰，钻白天的空
　　又是，流星追诉贞洁的尖刺，在今夜蜇伤了圆月
　　春光殷殷。网月在深山舔着我的兰草，我锁在灯下的
　　牢笼
　　番茄
　　番茄困住番茄，番茄困住红和绿的骰子，困着眼影
　　每一个番茄，色绿的宇宙，在演成一点色红
　　番茄黄花，在走向番茄途中，遇上了色绿，又遇上色红
　　千万色绿的番茄，抱着雷声淫淫，奔向无端的色红
　　色红，色绿，绝望的红，绝望的绿。还有绝望的日月
　　缪斯妹妹呀，万千的雷雨，万千的风，万千的绝望在
　　途中
　　缪斯妹妹呀，每个番茄，衔着一滴晴，催促番茄消失
　　秧苗
　　簸箕中的谷种撒下，撒到水的中央，撒到波纹之下
　　撒种，撒种。谷芽长在，水中天宇。隔离惆怅
　　楼外的楼影，山外的雁行，都赠送给这一年的春光
　　我吹风，我云雨，我引水中的火，赠送给泥土
　　我的犁铧，我的耙齿，我的耕牛，已经赠送
　　为了打造，这一幕岁月的幻影，这2011年的笼子
　　一只布谷鸟，夹在身前身后，两个美梦之间，悲如铁
　　鸡鸣
　　鸡鸣呜呜.饮尽残阳。鸡鸣咕咕，饮尽韶光
　　鸡鸣连着鸡鸣，山峰连着山峰，云雨的千万襁褓挂在
　　空天
　　石头靠着石头，树摩擦着树，山路如绸在风中起伏
　　鸡鸣空空，叫万物做成春色。鸡鸣慌慌，叫人养成心灵
　　鸡鸣崔崔，画着水长空。鸡鸣遥遥，与闲愁相约红透
　　马帮
　　马厩空了，童年的马帮还在路上，悲在板壁外捶打
　　第一匹马，在山口露脸，马头驱魔的圆镜里，思想在
　　焚毁
　　还有几匹马，脖子系着串铃。还有那些驮子，驮着家园
　　那个赶着马帮的人物，身上佩带着一弯月怀旧的锋芒
　　缪斯妹妹呀，马路遥遥，哪一位天使，收藏了满沟的
　　樱桃红
　　哪一位马锅头，佩戴着我的腰刀，让今日的寂寞如此
　　嚣张
　　爱我吧，缪斯新娘。快来驮走我吧，串铃声声的马鞍
　　红烛
　　夜已深。烛火闪烁其辞，迎春花的晴香玩弄着火舌
　　红色毛笔，灭问的锋芒，舔着黑夜，写着光阴的咒语
　　夜已深。烛火节节断裂，颤抖着，写完自己身躯的红润
　　这瓣瓣采自夕阳的黄花，在镜子的恐惧巾卷曲，萎缩
　　夜已深。烛火吱吱飘摇，河流口夜东下，锦书何时写就
　　红烛无辜，仿佛真理哭诉着，穿过玻璃，磨损红颜知己
　　橘子
　　自古风月无边，同头无岸，事物的旋律，牵引着事物
　　天上的夜，星辰挤满帐篷，死亡猩猩的牙齿在寻找舌头
　　在旷野黎明，一点黄，枕着一瓣骄阳，把消息传递到
　　绿茵
　　这是第一个橘的牛成，这是最后圆润的一点信念
　　门古风月无边，同头无岸，慌张的事物，瞻顾事物
　　旷野，Ⅲ现了第二点黄，第三点黄，第四点黄，追逐
　　绿茵
　　桶子，橘子，最后四个橘子，在口出时占据了四方
　　缪斯新娘醒来，天上橘黄声声，世间鼓角争鸣，这是
　　最后的叫喊
　　葵花
　　葵花。烟雨中的葵花。那轮红太阳，还在欺骗葵花
　　葵花。残山剩水的葵花，那轮红太阳，又在城楼露脸
　　我要清洗浯词的耻辱，让这低头的葵花，朵朵在书本
　　里枯萎
　　葵花。燕子宿于雕梁，被那轮残阳紧锁。燕子是锁
　　我的燕子，我的锁。我迷茫的天宇，我解救燕子
　　我要让大地，失传葵花语录。我要在大海，清洗太阳
　　缪斯新娘，我要借一束春光的钥匙，打开燕子
　　我要清洗葵花的牙齿，抱着一轮干净的太阳，来就你
　　花红
　　花红，古老的睡眠。撕开云，它罩在光柱的一座钟里
　　河水肿起风的巨蟒，仲到高山腹部。花红疼痛不已
　　在高山坝子，春光证明，花红衔着粉红的几琴，吹奏
　　春光
　　花红，要鼓励所有的花红，吹奏自己的那一朵花
　　花红，醒来。花红，醒来。我的痴迷，吹奏着粉红的
　　臀部
　　你的痴迷，要沿山坡而上，在高处采集苍灭的火雷
　　花红，醒来，鹧鸪列队发呆。醒来，像晚霞，渡过沧
　　浪之水

　　诗歌月刊 2014年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