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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人之弱

时间:2023/11/9 作者: 诗歌月刊 热度: 13879
  
  李白的《玉阶怨》是一首抵抗之诗,抵抗也要优美软弱地抵抗,请看:
  玉阶生白露,夜久侵罗袜
  却下水晶帘,玲珑望秋月
  当我们的田地里出现了乡镇企业的烟囱,它首先激起的就是诗人的愤怒。诗人怎么也没有想到好生生的田地怎么会出现烟囱?他想尽一切办法也无法吞咽这一丑陋之物,美国诗人金斯堡早就说过:
  这河里已没有鱼,这些山已没有隐士
  中国自古以来就是一个崇尚美和寂静的国家,绝不允许诸如柴油马达之类的去伤害和骚扰江河,比如纤夫的出现,中国人是宁愿自己受难也不愿去侮辱江河的,因而中国式的受难才那样美而感人。
  在一个连安静都很难得到的岁月里,诗人所能做的也只是叹息。
  而当全球化来临,我们固穷守道的价值体系早已被冲得七零八落。我们再来看乾隆是怎样拒绝最早的全球化的雏形的,也就是英国的乔治三世以一种孩童的纠缠不休的方式,非要向大清王朝派遣大使而被乾隆拒绝的:
  虽英国钦慕中国而欲得中国之文化,然二国之礼仪法律,完全不同,英国所派之使臣,即能得中国文化之要旨,但仍不能施行于英国,故外交代表之派遣仍属无益 虽乾隆驾驭广大之世界,然以施完美之政治,尽国家之责任,为唯一之目的。苟英国能仰体意旨,表明忠诚,而永久服从清朝,刚嗣后可享平安,而无派遣代表之必要。
  西方的算计被乾隆非常尊严而又很有礼仪地拒绝。我甚至觉得这篇文章应当选入中学课本,以增国人之信心。但是乾隆的话在今天看来已是如此可笑,我们今天已如此西化。
  老诗人牛汉说他小时候在芦苇荡里,曾见过一只身体极轻的死老鹰,当时并不明白原因。很多年以后他才知道这是因为耗尽心血,燃烧干净的原故。今天已经很难见到猛烈如这只老鹰一样的诗人了。
  诗在今天如此之弱,但它不仅是抚慰和故园,也可以证明在心灵大面积死亡的状况下,我们还是一个幸存者。
  虽然诗人的文字之箭刚一射出即开始减速、生锈,未到中途即已坠地腐烂。毁坏文字力量的外在因素太多了,诗人奋力想要达到的美以及善,早已不是民众的目标。诗人已如此软弱,他因被驳为毫无依据者而被弃置一边,他已如此贫瘠、如此空洞,愿望却如此之大之强烈:我们不愿意变成沙漠。
  乾隆之后的一百多年,是谁把我们的诗人推到丑陋的机器旁,说道:“你必须在这里发现美”,诗人这时所能做的唯有洗净自己的心灵,飞快到达“和光同尘”的境界。
  诗人之弱正是诗人之强。
  杨键诗选
  悲伤
  没有一部作品可以把我变为恒河,
  可以把这老朽的死亡平息,
  可以消除一个朝代的阴湿。
  我想起桕拉图与塞涅卡的演讲。
  孔子的游说,与老子的无言。
  我想起入暮的讲经堂,纯净的寺院
  一柄剑的沉默犹如聆听圣歌的沉默。
  死亡,爱情和光阴,都成了
  一个个的问题,但不是最后的一个问题。
  我想起曙光的无言,落口的网满。
  没有一部作品可以让我忘掉黑夜,
  忘掉我的愚蠢,我的喧闹的生命。
  命运
  人们已经不看月亮,
  人们已经不爱劳动。
  我不屈服于肉体,
  我不屈服于死亡。
  一个山水的教师,
  一个伦理的教师,
  一个宗教的导师,
  我渴盼着你们的统治
  继续
  荷塘上的残枝败梗为我们保留了忠实,
  一片叶子,满含眷恋飘向大地。
  大地,变成一个人凄苦的脚步声……
  为我们保留了压迫下的梦。
  白茫茫的寒冷攥紧了双眼,
  为我们保留了勇敢!
  灰色的铁索桥,
  用它上空的飞鸟为我们保留了爱!
  一缕投在运河上的光
  为我们保留了继续!
  古别离
  什么都在来临啊,什么都存在离去,
  人做善事都要脸红的世纪,
  我踏着尘土,这年老的妻子
  延续着一座塔,一副健康的喉咙。
  什么都存来临啊,什么都在离去,
  我们因为求索而发红的眼睛,
  必须爱上消亡,学会月亮照耀
  心灵的清风改变山河的气息。
  什么都在来临啊,什么都在离去,
  一个人情欲消尽的时候
  该是多么蔚蓝的苍穹!
  存透明中起伏,在静观中理解了力量。
  什么都在来临啊,什么都在离去,
  从清风中,我观看着你们,
  我累了,群山也不能让我感动,
  而念出落口的人,他是否就是落口!?
  冬天
  走动的人不过是死水微澜
  寂静啊,当我停留在你里面
  过去的一切全都是绳索
  儿根老丝瓜藤
  无动于衷地
  存墙上掀动
  它在等待那一刻
  让一切都流到一起
  来否定进化
  在月亮
  留给湖水的一缕线上生活
  丢下这些作茧自缚的工具:纸、笔、头脑
  小镇
  船舱里的收音机传出演奏《江河水》的声音,
  那种淤泥似的清亮的痛苦,
  不再有了,
  有的只是欲望失败后的垂头丧气。
  在一个叫“三五斗”的茶馆里,
  三四个农民,
  像干尸,
  围坐一张牌桌旁,
  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又互相躲开。
  再看,再躲开。
  这里什么也没有剩下了,
  这里的寂静不是寂静,
  而是一种勒索后的疲惫。
  在深而又深的胡同里,
  一个被狗绳子牵着跑的人,
  从没有认识到他是一个被狗绳子牵着跑的人。
  这是一个淹到水里的小镇,
  也没有几个想往外而跑的。
  跃进桥
  十二月的柳树,仿佛一个纤弱的小女孩,
  我们要把她珍臧在心底。
  远处的起重机勾勒着黄昏的凄凉,
  一个工人和一个农民无言地桐遇在桥头。
  纵横的铁轨像放倒的绞刑架,
  被落口的光涂抹着。
  太像一笔债务,
  要由我们来偿清。
  郊外,一名贵妇人的坟上压着石头,
  她的苦难从1912年开始到1990年结束。
  她门上锁绊的“巴嗒”声
  吞噬了一颗荒漠的心。
  市郊公路上的手扶拖拉机
  像拖拉机一样振聋发聩!
  像拖拉机一样思绪混乱!
  像拖拉机手一样颠沛流离!
  像拖拉机手一样头昏眼花!
  拖拉机上装着废弃的铁丝!
  拖拉机上装着炸掉的大山!
  拖拉机就是崩溃的江堤!
  拖拉机就是决堤的江水!
  山脚下
  在埋葬圣人的山脚下,
  民工们戴着只露出两只眼睛的灰蓝色帽子,
  站在冒着白烟的石灰池边,
  四周是狼狈不堪的田野。
  好些年了,我不愿记录
  在埋葬圣人的山脚下,
  民工们戴着只露出两只眼睛的灰蓝色帽子,
  站存冒着白烟的石灰池边。
  母羊和母牛
  1
  有一年,
  在山坡上,
  我的心融化了,
  在我的手掌上,
  在我捏碎的一粒粒羊粪里。
  那原来是田埂上的青草,
  路边的青草。
  我听见
  自行车后架上
  倒挂母羊的叫声,
  就像一个小女孩
  在喊:
  “妈妈、妈妈……”
  我的心融化了,
  在空气里,
  在人世上。
  2
  小时候,
  乡村土墙上晒干的牛粪,
  在火塘里燃烧着,
  映红了母亲的脸。
  我的心融化了,
  那原来是田埂上的青草,
  路边的青草。
  现在我看见天上乌云翻滚,
  暴雨倾注,
  十头哀老的母牛过江,
  犄角被麻绳
  拴在车厢上。
  它们的眼睛,
  恭顺地望着雨水,
  就像墙角边发青的土豆。
  江水浩瀚、浑浊
  冲向船帮,
  存它们一动不动的眼前
  溅起浪花。
  快了,
  呵,快到岸了,
  那憨厚的十头母牛的眼睛,
  那望着江水翻滚的
  十头母牛的眼睛会去哪里?
  我的心融化了,
  在空气里,
  在人世上。
  母羊的悲苦
  它跪着前蹄,
  前颈仲直,
  哀叫,再哀叫,
  为了缓和疼痛,
  它啃吃着青草,
  哀叫,再哀叫。
  呵,在蓝天下,
  存广袤的原野上
  是一只母羊分娩的悲苦……
  致无名小女孩的一双眼睛
  至今我还记得在城市车灯的照耀下,
  那个小女孩无畏、天真的眼睛。
  我慌乱的心需要停留在那里,
  我整个的生活都需要那双眼睛的抚慰、引导。
  河堤上
  让我用死去的目光来看:
  一个男孩打着一袋米经过,
  小孩在巷子里拼命喊妈妈。
  让我用死去的目光来看:
  一个穿灰衣服的走过,接着,一个穿黑衣服的走过,
  他们之间如此陌生,仿佛桐隔了很长的光阴,
  只有狗叫声引起他们相同的警觉。
  让我用死去的目光来看:
  母亲啊,
  你灰蒙蒙的两岸使我不能远走高飞。
  我要在剥下来的牛皮上剧烈颤动,
  我要从呆掉的蛤蟆的眼睛里涌出。
  让我用彻底死去的目光来看:
  暴雨在倾斜,存挥洒。
  我不会忘记
  我是去年枯萎的草地上—朵金色的雏菊。
  1967年
  他们说:
  “这把二胡的弦要扯断,
  琴身要砸碎。”
  我们就没有了琴声。
  他们说:
  “这棵大树要锯断,
  主要是古树,全部要锯掉。”
  我们就没有了阴凉。
  他们说:
  “这个石匠要除掉,
  那个木匠也要除掉,要立即执行。
  我们就没有了好看的石桥,
  我们就没有了好看的房子。
  他们说:
  “这些圣贤的书要烧掉,
  这些文庙要毁掉,
  这些出家人要赶回家。”
  我们就没有了道德,
  我们就没有了良知。
  我生于崩溃的1967年,
  我注定了要以毁灭的眼光来看待一切,
  我生下来不久就生病了,
  我注定了要以生病的眼光来看待一切。
  看着你们都在死去,
  我注定了不能死去,
  我注定了要在废城上开口说话,
  我注定了要推开尘封的铁门。
  新春献词
  没有人再把希望寄托在我身上,
  我身上所有主要的河流都冒着黑泡,
  我身上所有光辉灿烂的部分全都被埋葬。
  在哭丧的队伍中,
  我是声音最大的一个。
  我身上有太多的枯草在城墙上絮语,
  我身上有太多的尸体在结着冰的河流里出现,
  没有人再把希望寄托在我身上
  我默默地看着窗外,
  银杏树在悲痛中迎来新春。
  没有人记录下我们是怎样走到了今天一一
  没有人记录下1957年,
  没有人记录下1960年,
  没有人记录下1967年,
  “苍灭啊”,有时我真想大声呼喊:
  “我不知道怎样活下去了!”
  我目睹了哑巴,我目睹了无数个嗓子变成一个嗓子,
  我目睹了一个将孔夫子奉为圣人的光辉岁月的流逝!
  茫然啊,苦难在我的国家还没有找到它的形象,
  它就像游魂一样无家可归。
  今天,我要说,你连孝敬父母也没有教会我,
  你连混口饭吃也没教会我,
  更不用说我的生命该怎样度过,
  生命中的灵光该怎样去发现了。
  我们有太深太深的感情,但已发不出声音,
  我们有太深太深的郁闷,但已变不成语言
  我们沉默了,喑哑了,
  仿佛罪孽就是我们的底色。
  我们看见那些初春的花开了,竟然找不到喜悦的言词,
  而我们有着强烈的复兴的梦啊。
  我想从长江的上游痛哭到下游,
  我想抱着江水的桅杆痛哭。
  我看见一个农民进城,找着两筐草莓,
  我想抱着水泥地上他带着稻草气味的脚印痛哭。
  因为很久以来,
  我就有放声痛苦的愿望。

  诗歌月刊 2014年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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