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认为乡村在变化,而诗歌没有跟上这种变化,特别是一大批出生于农村的诗人现在却生活在城市中,他们跟乡村已经脱节了,写的也是很久以前的东西,过时了,写的东西不值得再看。我理解这种感受。就像父母的教诲,不断地重复,就变成了唠叨,其中箴言的力量就会消失。但任何东西所包含的真正意义,都不会因重复而减损,它们仍然是重要的,只是需要更加清新、别开生面的表述而已。况且,诗人未必出现在哪里就要写哪里,布罗茨基的许多俄罗斯题材的诗是在流亡国外时写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也是在国外写的,所以,无论是时间还是环境,诗人的书写都未必一定要与现实同步。追着变化来写,也许是单薄的,说到底,我们不会只注意自己现在的样子。我们心中保存着古老的图像,隔着岁月来看的时候,总会有一些特别的感觉.许多细节反而会更加清晰。诗人的乡村与现实的乡村,往往会构成一个立体图像。就像阿赫玛托娃所说:缺席,是治疗遗忘的最佳药物。
乡村如此简单,但又是个情感的迷宫,让人无法从中走出来,这是情感记忆的力量所在。虽然现在的乡村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但对于某首诗来说,这种变化简直不值一提。不过,回忆或怀念,终究是站在今天的立场解释过去,其中,不自觉地会有戏剧化的成分,有时候,我们认为的那种记忆,甚至只是与记忆并排着的其它东西。诗人首先要从内心里说服自己,保证说出的一切都是真的。我们要掂量这样一种事实:你突然明白过来,你不可能再回到那里,你在朝相反的方向走,那么,你和那些浮光掠影者的书写者的区别在哪里?在这里最难的是在书写中做到自然。落日、山岗、村庄、流水……就像亲情一样自然。它们不需要启示、感悟,它们是无限的,不管怎样诠释,里面总包含着太多的未知。诗歌中的亲人也已成为许多人的复合体时。写作像回忆某个梦境,并不自觉地对那梦境进行修补,这中间,想象力和某种存在已久的愿望在参与,克制的白描也会释放出梦魇般的力量,操控我们的感情。写作,一种真诚的回声重新寻找我们的听觉,并试图替我们这个糟糕的时代挽回一点声誉。
对于乡村的描写,我觉得要警惕两个方面的东西,一是游客般的欣赏趣味。这种趣味下,勾勒出的画面常会萦绕着非现实的气氛,即便是对痛苦的指认,也会带有一种令人厌恶的意犹未尽的欲望。这种书写心态,大概来源于作者不用承担什么,因而过于轻松。这种在书写中的经过,什么也不曾触及到,乡村景物变成了一种表面的心理感觉。这时,只有真正乡村生活体会的作者能给我们上课,他们熟悉这种生活的结构和肌理,因而不需要那些所谓的审美观参与,就直接说出了有血有肉的东西。二是记忆本身容易产生的副作用,也会使人不自觉地产生偏差。比如现在回想起来,我们这个年龄段的人的童年幸福,其实是一种稀薄的幸福一一那是个铁幕的时代,也是物质极其困乏的时代。那么,我们在回忆中对过往生活的眷恋,来自于什么呢?仅仅是因它曾与我们相连,还是因为如今不用再过那样的日子而变得肆无忌惮?岁月已经远去,他的必然性对我们已经失效了。我在讲述往事的时候,有时察觉到自己语调中的快慰,我顺着那快慰找到更多的往事。但我大吃一惊:我的讲述的抒情性是从哪里来的?难道,这抒情性正是回忆或远观的特征?
乡村仍然贫困,你依赖乡村记忆得到的幸福,仿佛是一种罪过。不管怎样,这两种书写,都会使话语中的故乡,变成一种主观叙述的牺牲品。
现在的乡村,大量的人口涌往城市。如果乡村好,没有人愿意往城里跑。民工的苦难,是乡村苦难的一个支流。同时,城市的强大也使乡村的神性变得日益卑微。乡村,美好和恶相伴生长,朴实、逆来顺受的庄稼人,即便是因制毒造假进了号子的人,也仍然是穷人。但诗人要借助诗歌在其中生存下来,人性,不管遭逢怎样的世道,仍然要依赖着它觅取流传的途径。
在现在的乡村,我们会听到许多声音,真实的变换总是触目惊心。我察觉到,我的亲人们总是有一肚子苦水,唯有时代默不作声。记忆和现有生活一同改变着我们。由于改变不知不觉,我们甚至无法察觉。但变化在持续。整理一个时期的作品时也许会发现,还有个陌生的作者在里面。也许正是这种变化,使得有限的自我表述变得无穷无尽。
胡弦诗选
水仙
一一黄昏的水仙。那球茎
如一颗重新捆好的心。
“有时,时光的流逝仿佛是假的……”
他想起曾经在海边的告别。
一一多少故事如海水,不能被讲述。
“在被反复折磨的球茎中,有一段
被断了的铅笔尖毁掉的前程。”
又是黄昏,花香带着遗忘的语气。
厅堂幽暗,火光
在墙壁上爬动,
古老的盐水涌向桌椅。
蝴蝶标本
一一敏感的触须;
一一玻璃下的飞行。
如此悠长的
瞬间:仿佛刚刚开始的软甲、磷……
翅膀上的花纹,从未修改的预感。
内脏,更深的阴影。
一一飞吧,
在比江水和落日还要孤独的南方。
你背部的宁静,
正把现在变成未来。
讲古的人
讲古的人在炉火旁讲古,
椿树站在院子里,雪
落满了脖子。
到春天,椿树干枯,有人说,
那是偷听了太多的故事所致。
炉火通红,贯通了
故事中黑暗的关节,连刀子
也不再寒冷,进入人的心脏时,暖洋洋,
不像杀戮,倒像是在派送安乐。
少年们在雪中长大了,
春天,他们进城打工,饮酒,嫖妓,
染上花柳病,后来,
不知所踪。
要等上许多年,讲古的人才会说,
他的故事,一半来自师传,另一半
来自噩梦一一每到冬天他就会
变成一个死者,唯有炉火
能把他拉回尘世?
“因为,人在世上的作为不过是
为了进入别人的梦?”他强调,
“那些杜撰的事,最后
都会有着落(我看到他眼里有一盆
炭火通红),比如你
现存活着,其实在很久以前就死去过?
有个故事圈住你,你就
很难脱身。
但要把你讲没了,也容易。”
啜泣
一直有人出生,带着新鲜的哭声;
一直有人攒钱,想把痛苦的心,从贫困的躯体里赎出;
一直有人拿不定主意,不知道该把一堆木头
做成迎亲的花轿,还是打造一具棺木?
死去的亲人,灵魂变成了雪花。
在这轻飘飘的雪花中,我们的肉身更沉。
一直有人存唱戏,存雪地上踩下凌乱的脚印……他老了
他在教弟子怎样甩袖、念白,和低低地啜泣。
裂纹
细长,且不再加长,
因为已够了。
一一突然流血的手指,
认出了反对触摸的事物。
你听见呻吟。
听见抑制住颤抖的躯体。
一一它没声带,
却更具说服力。
它门身无痛感,
也没有愧疚;
它不曾告别,
却能于不知不觉中归来。
它穿越往昔,
从不对时间作出评判。
在所有的仇恨中,
它最接近索然无辜。
渡轮
有人能看见江上的十字,
渡轮横汀拖曳出的水痕
和过往货轮的水痕交叉的十字。
水痕很快就散掉了,
看见十字的人,
还曾看见过水底的大火,以及
在泡沫上滑动的深渊……
有时江上起了雾,
那是被十字反锁住的大雾。
一声汽笛,客轮孙破雾气,像是从
消失已久的年代中开了出来。
还有人能看见更久远的十字,
那时,江上浪大、船少,
宗教,还不曾诞生。
失眠
在梦中我问:
你是谁?手心里为何
钉满了钉子?
一一有人去调查然而
我醒了。夜已深,不可能
再有答案,那查明真相并返回的人
已找不到我。
夜已深,当我重新回到梦中已是
另一个梦?当我
重新发问已是
另外的问题。
一一总有新的开始而没有
结局,总是在做梦甚至
梦见另外的梦。
夜深了,钉子在闪光在追逐
调查者
我说出某个问题的答案让人去见
做梦的人。
脚步声渐远但我知道
没什么用。
夜已深,完好如初的手从梦里
仲了出来,上面,
除了失眠者的焦虑没留下
任何痕迹。
树
树下来过恋人,坐过
陷入回忆的老者。
没人的时候,树冠孤悬,
树干,像遗忘在某个事件中的样子。
有次做梦,我梦见它的根,
像一群僧人一一他们
在黑暗中呆得太久了,
对我梦中的光亮感兴趣。
一一不可能每棵树都是圣贤,我知道
有些树会死于狂笑,另一些
会死于内心的自责声。所以,
有的树选择秘密地活着,
把自己同黑暗锁在一起;
有的,则在自己的落叶中行走,学会了
如何处理多余的激情。
空楼梯
静置太久,它迷失在
对自己的研究中。
……一块块
把自己从深渊中搭上来。在某个
台阶,遇到遗忘中未被理解的东西,以及
潜伏的冲动……
一一它镇定地把门己放平。
吱嘎声一一
隐蔽的空隙产生语言,但不
解释什么。在灰尘奢侈的宁静中
折转身:
一一答案并没有出现,它只是
在困惑中稍作
停顿,试着用一段忘掉另一段,或者
把自己重新丢回过去。
“在它连绵的阴影中不可能
有所发现。一阶与另一阶那么相像,
根本无法用来叙述生活。而且
它那么喜欢转折,使它一直无法完恪地看见自己。”
后来它显然意识到
自己必将在某个台阶
消失,但仍拒绝作出改变。固执的片段
延续,并不断抽出新的知觉。
“……沿着自己走下去,仍是
陌生的,包括往事背面的光,以及
从茫然中递来的扶手 ”
葱茏(长诗选3)
1
曲折的穹顶下摆放着摇篮,
有些丢失的梦化作手臂的晃动。
这是午后,谈话的声音小了,石头
陷入沉默,林木的倾听却愈加入神。恍惚间,
遥远的呼声像树杈上的幼芽;一凝视,
又变成不堪攀援的枯枝。
一一无名的探寻,借助风力不断缠绕过去,
将看不见的气袋和涡流编织在一起。
而在另外的口子里,榛莽和公园
交替穿过纸上的庭院。
一一这是许多日子消逝后的日子,枝柯晃动,
乐趣稀薄,站在道路两旁的树,
如同需要想起的记忆。
有人躺在草地上,眼望浮云,
有人在黑暗中掘到从前的房屋,铁、骸骨。
而迟缓、疲惫的躯体,沉浸在
耐心一样晦暗的树阴中……
一一太久远了,往事如同虚构。
……仿佛从未发生过什么。容纳了
所有瞬间的世界,惟此树林像是真实的,让人
猛然觉察:那些曾庇护过我们的天使,
已变成了走过瓦垄的猫,无声尢息?
2
要在林木上方,太阳的光芒才饱含善意。
毛绒绒的嫩叶,恍如苦难岁月
留下的卵子。而在街衢、闹市,光滑的屋脊
像鱼,总想从时间的指缝问溜走。
它们,也许真的因此躲过了什么。
“任何可以重来的东西,都有低级的永恒性。”
在古老的郊外,有些树
已历千年,我们仍不知道它们想要什么。
“它在历史里走动,使用的
是它自身,还是它的影子?”
疑问一经形成,就和所有的事件同在,
……抵制、辨认、和解,严格的法则对应着
散漫的株距。
对转换的凝视使一切(废墟、拆掉的庙宇、线索……)
按照树的方式进入另外的思绪。
“树站着,一定是有种
需要不断强调、并表达清楚的东西。”
粗糙的黎明中,我们醒来;梦
和睡眠分开,从中变绿的树林,已在
绵延不绝的生长中分出了段落。
3
“节外生枝之物,都有棘手、固执的秉性。”
夏口潮湿,枯木上的耳朵
会再次仲进生活中来。
老透的树干里,波纹回旋,茫然而又坚定。
杂乱无章的枝条间产生过天籁,但还不够,还需要
称心如意的琴、鼓、琵琶、二胡、梆子……
一一存在一直是简单的,当音器在手,才可以
在另外的声音里重回枝头;才可以
借助复杂的叙述敲定内心的剧目。
或者,析木为栋,为梁,为柱,为斗拱、桌椅……
或者,在木头上描摹,雕花。
(没骨。缠枝。也是令人目眩神摇的植物学。)
尺寸即自然。雕刀足够锋利,就有了天空。此中
有自明的痴情、野蛮的甜蜜……
而人,总是处在两者之间,拿不准
哪一个更好:枝间的长笛?还是屏风上的小兽?
或者哪一个更糟:大风吹折的树林,
还是镂花内无人察觉的深坑。
诗歌月刊 2014年4期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