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星期在祁连山旅行时接到谭克修的电话，从定西地震谈到匈奴、回纥与月氏国，最后准备挂电话他提起一件旧事，说我答应的一篇文章老是没有交稿，我们又从六月的两湖诗会说起岳麓山，吹香亭，湘江水以及关于诗歌的本土性等等话题，不知不觉阳光已从祁连山的南边转到了北边。冷龙岭的主峰冰川矗立，夕阳映照下闪着金粉般的色彩。我有点恍惚，此刻身在塞外，冷风吹过山谷，白云在山腰间缓缓移动，一大片一大片的野花在我脚下疯狂地生长着——可是关于诗歌，我还能说些什么呢？
　　我每每遇到这样的问题时就有些迟疑。诗到底是怎么样的，对我来说实在是一个巨大的难题。这难题诱惑着我，让我在每一首诗歌的开始和结尾都徘徊不定。说实话，我不是一个在艺术追求上坚定不移的人，也不是一个对自己的写作信心满满的人。或者说，我喜欢的那种状态，是模糊的，散发的，有着随时变幻的可能性。这可能是我的人生观。人事无常，人世无常，我们走在路上，哪里有什么终点。
　　我现在四十三岁了，写了几百首诗，突然发现自己并不知道诗歌是什么。我、司过张执浩，你知道诗歌是什么吗？他摇头说，其实他也不知道。未了他又补充了一句：“我要是知道了，我就不写了。”
　　这或许是一个比较聪明的回答。换句话说，诗或许是一个类似宇宙一样的东西，它悬隔于我们的生活，却又无时无刻不在干涉着我们的生活。一个诗人的目的，或许就是找到通向另一个世界的隐秘通道，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在黄昏回家的时候恍然大悟，原来每天经过那些开在窗台下的太阳花和墙角的留言，就是他妈的诗啊。
　　有一年去西藏，走啊走到了洛卓窝隆寺。清晨入寺庙遇见一个老活佛，他看着我微笑，站定了、司我，你从哪里来？我告诉他我从武汉来。那活佛点了点头，说武汉是个好地方。我歪头看着他，觉得自己像是《少年派的奇幻漂流》里的主人公，看见了巨大的鲸鱼在银河下翻身跃起，当然那活佛并不是小船上的孟加拉虎。我跟着他去佛堂后的客房休息，他说自己叫尼玛仁波切，来自理塘，就是为了到此地重修这座上千年历史的噶举派祖寺。
　　那一夜细雨霏霏，滋润着西藏，尼玛仁波切跟我说，在我们证悟之前，我们所有的爱都是基于自我。他告诉了我一个故事，有一次，舍利弗或是迦叶尊者在释迦牟尼佛面前时，问文殊菩萨：“何为空性？”文殊菩萨沉默片刻，没有回答。然后佛陀赞叹说：“那是正确的回答。”我听得懵懵懂懂，不知所以。尼玛仁波切起身离开的时候告诉我：“人应该明白什么叫无常。”
　　同行的人半夜醒来，听着外面的流水声幽幽地说：“尼玛仁波切刚刚说的是佛法。”我愣了一下，没有出声，他以为是佛法，我以为是诗歌。
　　那一年夏天，我穿越整个西藏去了新疆。我在喜马拉雅山脉的峡谷中穿行，翻阅喀喇昆仑山，到了喀什。喀什城外开满了向日葵，那些金灿灿的向日葵，从脚下一直开到了天边，我惊诧于它们的灿烂，也惊诧于旅途的疲惫中恍惚触摸到的一丝心灵上的颤动。寂天菩萨说：若无智慧，所有的其它法道皆如盲道。站在喀什城外的夕阳下觉得人活着真不容易，我写下了“天色阴沉，就是赞美。”这是一句关于人生的领悟，或许也是一句关于诗歌的领悟。
　　2013-8-2
　　小引诗选
　　放生
　　1
　　我曾绎的同忆如今沉入河底
　　我曾经以为是重要的话
　　一直没有说出口
　　我喜欢峡谷问的乌云以及
　　慢慢下垂的树叶
　　我喜欢自己
　　一会肮脏
　　过一会又纯洁
　　2004年夏天
　　我发现了一个秘密
　　山顶上的空虚是因为
　　河谷里的充盈
　　2
　　黄昏时我喜欢看鸟在树林外飞
　　在四川，或者西藏
　　大多数时候我沉默不语
　　有时候也说两句
　　没人听见的话
　　夜晚很深
　　深入宇宙
　　我的肉身在这里
　　喝过很多酒
　　爱过很多人
　　我承认
　　3
　　每一天醒来时我都觉得慌张
　　我担心鸟雀不再
　　将无法度过黄昏
　　我喜欢你的乳房
　　像漫山遍野的某某某
　　像冰凉的月亮
　　如此丰满
　　我经过你
　　不为人知的颤抖
　　这让我觉得
　　自己尚在人世
　　4
　　有些事情是注定的比如
　　中午起风了
　　山坡上没有人
　　棉花地里的棉花很茁壮
　　其实天黑后你才发现
　　脚下的土里
　　埋着不知名的死者
　　流水清新
　　堤岸腐朽
　　有一年
　　我吃过鸡冠花的心脏
　　有点甜
　　5
　　把待宰的牛羊放回山谷
　　这是解决
　　但不是结局
　　我的问题很多
　　但说不清楚
　　我问过张执浩你说的清楚吗
　　艾先说他说的清楚
　　燕子飞来飞去
　　就是不往南飞
　　天气很好
　　白色的短袖
　　青春的烧烤
　　6
　　昨天我念过白居易的诗
　　一个人去邯郸
　　小旅馆的灯火
　　有气无力的夜晚
　　你们都在
　　就我不在
　　活着和死去的确有区别
　　有一点
　　而已
　　我在梦里哭过
　　周围很多人
　　没有认识的人
　　7
　　亲爱的我不再相信改变可以带来新世界
　　其实是因为我不想待在这里又不知道去哪里
　　如果你能把我放生
　　我最终也将
　　死于玫瑰和茉莉
　　今晚有流星
　　2011年5月6日有流星
　　群山环抱仿佛故友归来
　　剩下的
　　时间不多了
　　我决定放弃
　　8
　　说不出口的就不说了
　　你没做梦
　　却说了梦话
　　那是昨灭晚上
　　分手时我们彼此搂着肩膀
　　在墙角撒尿
　　像一对互桐张望的畜生
　　无辜忧伤
　　完美的黑暗
　　一艘大船开过水面
　　我们没有听见任何声音
　　冬日即将来到
　　汽笛声中
　　大船即将靠岸
　　水面正在恢复平静
　　冷风中的码头
　　要被最后一根缆绳套住
　　或者，仅仅需要
　　一阵喧哗过后的寂静
　　那艘船就要靠岸了
　　多么可怕，夏天开走的大船
　　即将靠拢过来
　　明天的太阳依旧照耀东半球
　　并将照亮它的桅杆
　　只有岸上的无产者尚在酣睡
　　在梦中练习着轮流执政
　　也许事情就是这样
　　谁屏住了呼吸
　　准就将拥有这完美的黑情
　　写给2012年的第一首诗
　　今年的冬天其实也是明年的
　　十二月和一月
　　仅仅桐隔了一天。
　　这儿天夜晚
　　我经常去阳台看天色
　　有时候天很黑
　　我突然感觉到不安
　　当车灯扫过来
　　夜鸟从头顶飞过。
　　我很想给你打电话但我不知道
　　如何开门
　　世界一直是满的
　　心里却装不下什么东西。
　　2
　　该来的一定会来这不是问题
　　冬天将延续到四月
　　这是地理知识。
　　我家楼下有三棵梧桐
　　一棵在落叶
　　另一棵也在落叶
　　还有一棵梧桐的叶子
　　已经落光了。
　　3
　　我不善于总结正如你
　　不善于用眼睛暗示我今晚的游戏
　　很多年前我就知道有这一天。
　　你害怕的事实
　　你们都害怕。
　　北方在下雪
　　南方在刮风
　　我在日记中坐在你身边。
　　预言来自玛雅，诅咒出自埃及
　　水稻在中国南方茁壮成长
　　没有害虫。
　　4
　　很多年来
　　我白天为你写诗
　　晚上一个人睡觉。
　　一盏灯光的面积大概三平方米
　　没有什么规则
　　像一团蓬松的棉花
　　悲伤的形状。
　　今天和明天没什么区别
　　我拉着你的手
　　穿过
　　广场。
　　关上灯灯光就死了
　　地球凭空旋转
　　黑暗中
　　我似乎闻到了
　　淡淡的
　　身体腐烂的气息。
　　5
　　我讨厌人民但我不讨厌你
　　我喜欢春天旷野中被清风吹过的野花
　　但我不喜欢国家。
　　人一出生就会哭似乎害怕活着。
　　仰望宇宙的那一刻灰尘漫天
　　我察觉到人世的卑微。
　　如何在一首诗中进入你的身体一一
　　柔软的乳房
　　柳叶的清香。
　　6
　　说过的话我都记得有的也忘记了。
　　三月开的花升不过四月
　　五月的花
　　装满一艘大船。
　　你知道为什么彩虹有七种颜色
　　我也想知道为什么。
　　白口依山尽
　　黄河慢慢流。
　　亲爱的，总有一天你会明白
　　祝你身体健康，心情愉快。
　　人生一世
　　必死无疑。
　　下雪的中午在菜市场想起你
　　菠菜和胡萝卜
　　堆在木板旁
　　外面在下雪
　　冬雪刚刚到来还是新的
　　仿佛一句话
　　说了很久才说出口
　　辣椒是蔬菜
　　黄瓜算是水果
　　蘑菇过于肥美了
　　一个还价的女人穿着羽绒服
　　里面是西红柿
　　饱满又多汁
　　我要在生姜和大蒜间做出选择
　　就像一条可怜的鱼
　　还想回到从前
　　新闻说后天会降温
　　大白菜反对国家
　　但价格一定保持稳定
　　像每一个过去的冬天
　　冰雪中带来某种暗示的温暖
　　熟悉的事情就像一把大葱
　　墨绿中的雪白
　　它来自某块铲平的坟地
　　身体中饱含了逝去者的骨灰
　　彼岸
　　不能说话的时候我们就唱歌。
　　盛开的水仙
　　安静的土豆。
　　在山坡上挖一个坑
　　跳进去
　　铁锹插在松树下就像
　　一幅山水的落款。
　　单薄的雨水覆盖不了什么
　　松针闪闪
　　黑夜漫漫
　　埋着活人。
　　山下是海洋
　　浸泡着墓地。
　　我不认识马克思
　　我只认识几个中国字。
　　活埋诗
　　农历年的最后几天
　　下雪以前
　　有人在村庄外的灌丛里挖坑
　　把坑挖的更深一点
　　不断朝下
　　却从未抵达
　　地势较高的山坡上
　　挖坑的人希望在那里动手
　　流星划过天空
　　埋掉一个
　　再埋掉一个
　　包括一枚松果
　　最后一锹土
　　将重新变成最开始的一锹
　　然后用脚踩踩
　　静悄悄的夜晚是一个更深的坑
　　挖坑的人很放心
　　下雪了，明年这里又将草木一春

　　诗歌月刊 2014年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