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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高高的小山丘

时间:2023/11/9 作者: 诗歌月刊 热度: 13829
  
  上世纪初,在威尔士某小镇生活着一群内心祥和的人。直到有一天,两个来自英国的土地测量员打破了这里的宁静,他们此行是为了测量小镇附近的Ffynnon Garw山,根据规定,如果这座山不足1000英尺,它将不会出现在新绘制的国家地图上。生活在小镇的人们并不清楚Ffynnon Garw究竟有多高,但在他们眼中它就是一座高山,甚至“圣山”。所以,当测量员在一番忙碌之后,告诉他们,这座山只有984英尺,属于土丘而非山峰时,整个镇子在瞬间陷入了空前的恐慌。因为在镇上的人们看来,如果地图上没有了这座山的位置,小镇将不复存在,他们也将随之沦为没有家乡的人。于是乎,一场“把山抬高”的运动由此展开。小镇上的男女老幼在山羊mongen的带领下全部投入到了这场伟大的运动中。一方面他们需要拖住测量员(扎车胎、色诱等手段)以争取时间,另一方面他们必须在短期内将这座山丘垒高到1000英尺以上。然而天公不作美,白天垒上去的土堆总被夜晚的暴雨冲垮殆尽,如此反复。而这反而激发了小镇居民的斗志,连当初反对造假的牧师以及测量员也加入到造山的行列中。他们终于完成了自己赋予给自己的使命,让这座无名山丘最终达到了1002公尺,以一座山的名义出现在了国家地图上……
  这是我在多年前看过的一部电影,片名都已经记忆模糊,但我依然记得老牧师在教堂里的那段布道:“……我把这看作是对大地的赞颂。总有一天,我们的后代子孙会在我们奋斗过的土地上嬉戏,老人会在山谷下看到它,想起当年的意气风发……你会看到我义无反顾拿着上帝的土壤,登上Ffynnon Garw,我会建起土丘,把它献给上帝……”
  这是一部真正意义上的电影,它所蕴合的深刻而丰富的人性主题也是我再三思考的文学母题之一。在我看来,一个写作者惟一能做的事情也许是,只能是给一座类似于Ffynnon Garw的无名小山丘增加那么一点点高度,让它以山的名义出现在你心灵的版图上,让它不会因为卑微渺小而被人随意抹去,否则,你将会和那群小镇居民一样,因为故乡的方位莫辨而陷入难以逃避的恐慌。
  在我的老家湖北荆门也有一座这样的山丘,至今我仍然不知道它有多少米。小时候我觉得它非常高,高到能将太阳藏到它背后。等我有了足够爬上山顶的力气后,却发现它并没有能力把太阳藏好,因为站在山顶上,我看见太阳仍然在西方燃烧着,而西天下,还有一座又一座相似的山丘,此去绵绵,迢遥无垠。我从山上下来,以越来越快的速度远离了这座山。后来我又登上过许多高大的山峰,但无论我走到了哪里,总感觉没有任何一座山比它更高,更难以攀越。像这样的山丘在祖国的大地上比比皆是,有一个通俗无比的名字:仙女山,同样有着无比通俗的传说,关于饥馑与施救,关于仙女与书生。它当属于大洪山的余脉,我从未在任何放大或缩小的比例尺图上见到过它,然而,在我内心深处的那张干疮百孔的版图上,它巍峨而立,像一盏不眠不休的灯照耀着漆黑的天穹。我常常想起那些滚石下山或推石上山的日子,也常常想起那满山的野枣树、杜鹃花,乌云轻逸地滑过性感的山坡,我们在草丛中奔跑嬉戏,不知死活……从来没有人告诉我,每一座山都有变小的那一天,但这样的一天还是来到了眼前:在我离开故乡多年以后,一个童年伙伴调来无数辆挖掘机、推土车,在隆隆的炮声中逐渐将仙女山生生“移走”了——他把饱含硅酸的沙子一铲铲挖出来,一车车运走,送进了330水泥厂,而这些水泥成了将长江拦腰截断的三峡大坝的重要建筑材料。我想,在这里消失的仙女山又以另外一种形式出现在了那里,只有内心明澈的人才能看见它。
  “你还有故乡,而我只剩下了故居。”这是我在和云南诗人雷平阳闲聊过后写下的一句诗。这句诗里所蕴含的悲愤却不独独属于我自己。问题在于,铲车不会理会我们的悲愤,时代也不会因我们的悲愤而停驻其傲慢有力的脚趾,它会继续抓挠,搬运,直至我们的视野里再无障碍之物,没有秘密,没有窃喜,没有私人的情感域场。时代如此强大,可是我不怕它,因为我清楚:这里消逝的,必将出现在那里,变化的只是某种形式——这就是文学的意义,这就是诗歌为什么在一次次的“转世”之后,依然能够打动人心的原因。
  从来只有两种写作:一种是毁尸灭迹,另外一种是追踪溯源。我显然属于后者,至今没有学会隐身术或遁地术。我在我这里,我这里是工地。如同电影里小镇上的那群人一样,我也会惶恐,我也会狡黠使诈,我也会为了不让内心里的那座山丘消亡而动用我全部的体力和脑力。尽管我们背靠背,但我们眼里各含一座相似的山丘,“你翻过去就看见了你父亲的坟/我翻过去就看见了我母亲的”(《度量》)。
  张执浩诗选
  浮云
  我去过最高的地方是仙女山顶
  我见过最高的树是山顶上的那棵老枣树
  天黑之前天边很远
  那里有一条焦枝铁路
  一列火车需要用一整天的时间来穿越我的世界
  我去过最低的地方也是仙女山顶
  我上山时太阳还没有出来
  我下山了太阳还站在马太家屋后的梨树林中
  我坚持在仰望与俯视之间寻找故乡的角度
  我没有远大目标我没有
  辜负当年送我远行的那列绿皮火车
  也没有责怪昨天晚上带我回家的那个噩梦
  2013
  平原夜色
  平原上有四条路:动车,高速,国道和省道
  我们从动车上下来,换车在高速路上疾驶
  平原上有三盏灯:太阳,月亮和日光灯
  我们从阳光里来到了月光下
  日光灯在更远的地方照看它的主人
  平原辽阔,从看见到看清,为了定焦
  我们不得不一再放慢速度
  左边有一堆柴火,走近看发现是一堆自焚的桔梗
  右边花枝招展,放鞭炮的人又蹦又跳
  细看却是一场葬礼到了高潮
  平原上有一个夜晚正缓缓将手掌合拢
  形成一个越握越紧的拳头
  清明的月亮,以及月亮附近加倍清凉的星星
  一面跟在我们身后,注视着
  我们停车,冲着沟渠小便,抽完一支烟
  磨蹭着,又装出晕车的样子背抵树干磨蹭
  一排光秃秃的白杨只剩几片叶子了
  一条小道曲里捌弯,带领着夜色中全部的事物
  平静地走向几里外的一处灯火
  而平原最终会停顿在一串山包周围
  我们中有人能说出它的而积,却无法描绘
  这些树梢、田畴、河滩、屋顶,它们
  睡眠的样子真好看,它们
  侧身做梦时的表情比梦境还要美
  2013
  摸鱼的少年
  很多年没有摸过鱼了
  那天我蹲在堰堤上
  借助他的样子重温了一遍
  泥水还是那样冰凉
  残荷还是那样坚韧
  堰塘的鱼我仍然能叫出名字
  我蹲在那块从来不曾移动过的
  石头上指挥着少年
  一会儿向东一会儿向西
  阳光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
  少年在阴影中
  将这朵水花抓起来
  将那朵水花摁下去
  2013
  雨中鸟巢
  水杉有通天的理想但杉树上不了天
  鸟雀可以,但鸟的目标不在天上
  我去过的地方草木已经转世
  冬麦、油菜、蓝花草籽在细雨中各奔前程
  正午的天色杂糅了黄昏
  眯眼看远方的人被树上的鸟巢吸引
  他心里也有一只鸟巢
  此刻也那样空着
  却像石头一样沉着,高高在上
  2013
  阴天下
  阴天下只有油菜花是明亮的
  它照见了被杂草淹没的坟墓和房屋
  被一望无际囚禁的灰雁、布谷鸟
  看蜜蜂的人心里快乐
  他站在小白杨下
  春风默默地来
  脚底下的泥巴是新年的黑泥巴
  2013
  登岳麓山,和笑忠、强胜兄弟
  山下的人不该看见山顶
  吹香亭的风不该吹走昨晚的醉意
  小径无名,花草乱蹿
  不该把我们带往爱晚亭
  不该有这么陡的石阶
  让两股战战的人承受故作轻松的样子
  老是一回事,服老是另外一回事
  我爬过比这高得多的山
  但不该有这么多傍山而眠的墓地
  而死者大多比活人年轻
  它们一个比一个高
  最高的那块墓碑上索性写着我的名字
  写着:你终于来了,我将抽身而去
  2013
  像苹果
  没有人不喜欢果园
  我连每棵果树的叶子也喜欢
  没有人不喜欢苹果
  苹果绿,苹果红
  苹果圆满
  削苹果的女孩
  左手灵巧的转动
  右手巧妙又轻盈
  没有人不喜欢
  恰到好处的刀锋
  缓缓脱落的果皮像
  环形路把我们带往果园深处
  没有人不喜欢在有月亮的晚上
  坐在果树下听
  苹果坠地的声音
  那是心满意足的声音
  即使你并不清楚苹果落在了哪里
  2013
  好雨
  好雨下了一夜
  天亮后变成了欲言又止的人
  天亮了
  我还坐在床上
  皮肤清爽
  内心安逸
  一首诗从这里开始发力
  跑向我兄长的菜地
  豆架也在雨中
  番茄灰绿
  辣椒树开白花
  红薯藤在地上爬
  南瓜藤用触须抓紧竹棍慢慢直起身
  这首诗将看见蚯蚓钻出地皮
  欲言又止的人
  从远方收回目光,他看见
  床边的鞋底上粘满了泥屑
  2013
  冬青树
  我在冬青树上睡了一宿
  那年我五岁
  被父亲赶上了冬青树
  我抱着树干唱了一会儿歌
  夜鸟在竹林里振翅
  我安静的时候它们也安静了下来
  我们都安静的时候
  只有月亮在天上奔走
  只有妈妈倚着门框在哭泣
  2013
  写给惊雷
  在彻底的安静后我会想起
  昨灭临晨的那串惊雷
  我会和你谈论它们
  那么远,那么近
  那是真正的声音
  没有人敢听
  没有人敢于像你一样
  在密布的乌云中翻出我的心脏
  凑近我
  听我说:
  “我爱你!”
  “我恨你!”
  2013
  夏日一幕
  蛙鸣过后应该是蝉鸣
  应该是知了让树林安静
  抬头望去
  满眼尽时连体胎儿
  桃子和桃子,和桃子
  酸与甜……
  更远的地方
  麦田黄,竹叶青
  乌云翻过山了
  乌云在山坡上滚
  池塘里浮出若干张嘴
  应该是鱼吻
  又轻柔又绝望
  像梦中曾经的事
  应该是石子落下了
  而不是暴雨将至
  走亲戚的人迎面碰上了亲戚
  2013
  正午的素描
  莲花开了
  荷塘拥挤
  蜻蜓凭空推送着
  一个个十字架
  降落在草尖上
  少年举着荷叶
  在正午
  在恍惚中
  热浪轻浮
  没有人在意原先站立的鱼漂
  已经躺倒了
  没有人会想到
  昨天放牛的鲤鱼
  今天义咬钩了
  莲花安静地开
  野草窜过来抱住了
  他和我的脚踝
  2013
  咏春
  湖南的油菜花和湖北一样黄
  湖北的卷尾鸟飞到湖南来了
  一只落在电线上
  另外一只落在牛背上
  我见过流水清亮,鸬鹚的脖颈
  被皮罔勒伤,也见过渔家放下桨橹
  呆呆地看着岸边的坟场
  野梨花白,水芹菜香
  你说的美好和我见到的不太一样
  2012
  打滚
  在川西北
  在色达以西石渠以东
  在温拖与瓦须之间
  在雅砻江边
  在一幅1:5000000区域地图上
  在2003年夏天
  在那个盛夏的夜晚
  草坡斜长
  月亮开朗
  那时候那世上
  只有这一个地方
  叫:打滚。
  2012
  仿《枕草子》
  鸟鸣是春天的好听,尤其是
  第二场春雨后
  清晨,大多数人还在熟睡
  你也在黑晴中
  凭声音去猜测鸟的身份很有意思
  彩鹬,鹊鹞,乌灰鸫,黄腰柳莺……
  水杉高过了屋顶
  水杉之上还有其他事物
  若是从空中往下看
  即便看不清,那些摇摆着着的
  嫩枝也一定有趣
  那些还没有来得及掉落的叶子
  哀求着的生命
  是很有意味的
  2012
  压力测试
  一列火车怎么摇摆才像一列火车而非棺材
  一列火车行驶在夜里
  而夜浸泡在水中,一列火车
  有棺材的外形,也有死者的表情
  那是在旷野,小站台的路灯下
  白色的石牌上写着黑色的站名
  我撩开窗纱一角看见一张脸一晃而过
  我听见车轮擦拭着轨道发出胶卷底片的呻吟
  2012
  槐花
  槐花开得迟
  槐花开得早
  空气中有氧气的味道
  拴在槐树下的牯牛不耐烦地蹭着树干
  它眼里的青山越来越黯淡
  一个少年
  在田埂上边走边使劲扯一串豌豆
  一把犁,犁尖朝下
  杵在牛眼里
  槐花像一件旧衣服
  披挂在那个下午汗津津的肩膀上
  2012

  诗歌月刊 2014年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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