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长沙生活不到二十年,主持或参与的建筑设计和城市规划项目,已不下百项。类似的事情也会发生在国内其他同行身上。从数量上看,我们这拨人十余年间完成的项目,或是欧美设计师终其一生也难以完成的任务。我们适逢城市化加速时期,城市们忙着扩容和提质,结构性短缺的公共设施建设和空前繁荣的房地产开发,为设计师提供了庞大市场。由于业主关心的主要是速度和绩效、司题,设计师需要的就是在工程进度和造价上绞尽脑汁。至于建筑的艺术表现力,反正属于各种鸡鸭对话,能唬住人就好。所以,当看到某旧城改造项目、某广场、某大厦竣工时,某欧式、美式、地中海式楼盘前人头攒动时,我常会有一阵迷失。不难判断,拥有超常规蜕变速度的城市,上演的是一出喜剧、悲剧还是闹剧。这却是国内城市普遍热演的新剧。
若从建筑艺术角度看过去,这剧情则不仅仅出现在国内城市舞台。经济全球化背景下,地球村每个角落的文化都在试图与“世界主流文化”接轨。建筑风格上的影响则体现得简单而直接,国际主义、北美与欧陆风刮遍全村,城市与城市的界线日益模糊。当某欧式、美式、地中海式楼盘前人头攒动时,那显然是市民在用货币对自己的生活和审美情趣投票。已经没有人在乎自己生活在哪里。或者说,人们更在乎的是,自己真能把家安在某个名为波托菲诺、托斯卡拉、黄金海岸之类的洋气地方?他们似乎热衷于“生活在别处”。显然,这已不只是在我职业领域生发的事情。兰波的诗句“生活在别处”,被米兰-昆德拉用来命名原题为《抒情时代》的小说后,已传遍地球村落。此刻,这城里的阅读者、写作者、漂泊者、彷徨者、失落者、旁观者、思想者、领导者、跟风者、立交桥下的寄居者,以及民工、厨师、服务员、司机、保姆、保安……究竟有少人“生活在别处”?或许,应该说,在全球化背景下,已经没有人生活在自己的城市。
也没有人生活在自己的乡村。我出生于湖南隆回县一个叫古同的村子。我骨子里是一个农民。这是胎记。每年春节,我会和村里的其他人一样,从四面八方回到村子过这个传统节日。春节前后十来天,也是村子一年里头最热闹的时间,是其实际人口与人口普查数据大致接近的唯一时间。在其它的350多个日子里,村里的中青年,无论男女,都去了省城长沙或其他经济发达城市。村子里只留下了老人、儿童及少数妇女。留下的极少数人,围着那棵千年银杏树,充当着村里仅存的秘密潜伏者、寂寞守护者。我每年能看到一些新的红砖房子冒出来,我也能看到,村子内部正在腐烂。新房子越盖越多,住的人越来越少,就是腐烂之一种。这种腐烂,最近已经传染给了一些城市,被称为“鬼城”。2003年我写《还乡日记》时候,我觉得内心还有温暖,2013年我再次写《还乡日记》时,内心已一片荒凉。据我所知,这样的情况,不只是发生在古同村,而是发生在国内几乎所有的村落。
一位生长在城里的朋友曾向我吐槽,无乡可还的人是悲催的。我突然发现,我这个有乡可还的人,也好不到哪里去。唯一的好处或是,若我回到古同村,回到家门口那棵千年银杏树下,回到满头花白的老妈面前,我就会看不见自己的成长。当我返回长沙,立马会发现自己已届中年。每每意识到这个、司题,就会有些尴尬。我开始对自己的身体和里面晃荡着的那个有些消沉的灵魂,有了陌生感。这算是某种抗拒?但显然是无效的。无需再过多少年,我将变成别人眼中的老头。或许,人真是突然长大的,不是慢慢长大的。我开始察觉到,随着年龄的增长,我熟悉的面孔不是越来越多,而是相反。是的,他们迟早都会离去。有的出去了,去了美国、加拿大、澳大利亚。有的进去了,由于过度信仰钱财,舍得用自由来交换。有的提前去了另一个世界。真希望那是平行世界,某一天我们可在那里相见。有的并没有离开,但面孔正在变陌生。就算近在咫尺,我们也互相看不见。或许我们也无需相互看见。人类虽是群居动物,但孤独才是支撑我们的骨头。
我交往的朋友,年纪跨度很大,年长者已经或即将进入暮年。最近和几个年长的朋友聊天,他们多事业有成,言语中没有志得意满的快感,有的是萧瑟之气。他们的工作处于半退休状态,对赚钱已无多大兴趣,连以前酷爱的麻将、喝酒和泡妞,也兴趣陡减。有人仍然坚持工作的原因,是留住社会地位,留住一些应酬,防止闲死,或蛋疼。身边已没剩几个还认真做企业的。失败者留下了一点笑柄,成功者多数提前退了休,不再出没于险恶江湖。而另一些更年轻的,若无厉害的亲爹或干爹,多数努力属于徒劳。他们的薪水永远追不上日益高涨的房价,爱情和事业一同被赶进了潮湿的地下室。理想早已尸骨无存,苟活正成为我们集体的方向。若说我们多数人前半生的信仰是钱,后半生用什么来支撑已成为一个、司题。否则,多半会处于一种在茫然中等死的状态。这时候,我难免产生错觉,甚至已经没有人生活在自己的肉体里?
我并不想过早为自己按下等死键。我从小被教育成一个无神论者,我必须在宗教之外,找到另一种抵抗时间的方法,不让自己沉沦。多数时间里与我若即若离的诗歌,挺身而出成了英雄。去年开始,我再度热衷于诗歌写作。我发现,年龄和诗歌写作是一种正相关关系。国内不少诗人,过了青春期,写作就难以为继。有人抛出关于诗歌写作的年龄、司题,认为诗歌和青春期的所谓激情和灵感关系很大。这显然是个伪命题。诗人更像武侠小说里的侠客,年长者更能悟出武学的上乘功夫。好诗人当如叶芝、卡瓦菲斯、米沃什等,能老而弥坚。我看到曾经敬佩的部分诗人,已销声匿迹。有的虽还在各种诗歌活动中抛头露面,但已不写诗了,或者写出来的不再叫诗了。一个诗人到了中年之后突然写不出诗了,我会觉得他过去的写作也是可疑的。在诗歌道路上,你坚持的每一条路都是死路。你能走多远,靠你的纠偏能力。实际上再大牌的诗人,走的也是死路。他们要把自己的路走死了才能成为真正的大诗人。他们的路上不会有真正的后来者。后来者需要寻找新的源头,把自己的路走死,才有望成为新的大诗人,源头性的诗人。所谓大诗人,首先应该是源头性诗人。
或许,我还没到能随意奢谈年龄的年龄,但我还想继续谈谈。因为我确实意识到,有些东西是年龄带来的。比如,你会越来越明白,诗歌的命运首先得与你的命运捆绑在一起,再去捆绑读者的命运,时代的命运。你的命运,包括与你遭遇的语言和现实命运。动不动就妄言时代精神的人,在时事题材上耗费过多精力的人,无论他自认为与时代咬合得多么紧密,多是一厢情愿地对时代进行媾和或意淫而已,甚至一夜情都谈不上。比如,当代诗歌的某些老生常谈、司题:“写什么”和“怎么写”的问题。虽然美国诗人辛普森认为,诗歌有一个消化橡皮、煤炭、铀、月亮、诗歌的胃,但诗歌“写什么”的、司题并没有完结,它已经潜伏进了“怎么写”的问题之内。“怎么写”的、司题本身已经包含着“写什么”的问题。比如,诗歌突然和滑雪发生了关系:写诗有如滑雪。语言是脚下的滑板。滑板下的山坡是这个世界。你用滑板测度世界的坡度、起伏,避开障碍、陷阱与深渊。哲学家作为旁观者一直在争论:滑雪究竟是滑板的,还是你的狂欢?如果他们的话干扰到你了,你马上就会摔跟斗。你只能专注地、洒脱地滑行。你不是在玩弄滑板,也不是为了下一趟山。
好了,谈到诗歌,费多少笔墨,也不可能谈清楚。这个世界,没有人生活在自己的城市,也没有人生活在自己的乡村,甚至没有人生活在自己的肉体里。我无意中看到的这一切,或许并没有什么意义。“要是我很久以前死去,也不会有所改变。同样的星辰,城市和乡村,会被另一双眼睛观看。”米沃什在一首名为《诱惑》的诗里已经提醒过我,还有什么可焦虑的呢。因此,就算没有地方能让人安身立命,我也不会拧开煤气阀,而是拧开一瓶香槟,庆祝自己,还能委身于诗歌。
2013-12-26,长沙谭克修诗选还乡日记(2013)
车过水府庙
所有还乡过年的人都是温暖的
直到那些车辆凌乱地撞在水府庙之前
有人要去手术台或更冰冷的地方之前
当旁观车辆排着长龙缓缓告别车祸现场
之后的旅程,我就对速度陷入了慌乱
减速或加速,都可能会更慢地离开水府庙
2013-2-8
雪压在屋顶上
早上我推开窗户,看见雪压在对面的屋顶上
10年前,我俩同时看见,雪压在对面的屋顶上
40年前,我刚认识的雪,也压在那屋顶上
这40年来,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
我们从来没有桐爱,父亲从来没有离去
甚至我从来没有长大,雪从来没有压在屋顶上
2013-2-9
大年初一
这是一个过于奇怪的日子
村里人从四面八方赶回来
他们天亮前就吃完早餐
他们和遇到的所有人说吉祥话
他们要一口气把全年攒下的吉祥话说出来
他们和昨天相比仿佛是另外一群人
他们已经忘记城里受到的委屈
只是被当作小件行李临时寄存在车站
他们千里迢迢赶回来
完全不是为了挤爆那几个铁皮车厢
他们要在这一天集合
用喜悦和美丽的谎言把整个村子引爆
2013-2-10
潜伏者
古同村有黑暗的木房子和鲜艳的红砖房子
每座房子里都有人秘密潜伏
他们化装成老人、妇女和儿童
他们勤快地扫地,擦拭门窗、桌凳、柜子上的灰尘
喂养家畜和家禽,晒发霉的被子和新的传言
据说这些都是幌子
他们的真正目的是制作充电器
他们要把房子制作成一个巨大的充电器
每到年关,充电器能给长途汽车运来的电池
让电池不管出门多远,电量至少能用上一年
2013-2-11
1987或1988
究竟是哪一年已经忘记
只记得那是酷热的夏天
我们去金石桥镇干什么已经忘记
只记得往返的路上_,我已经像个男人
用单车载着一个丰满的姑娘
在沙尘飞扬的公路上狂飙
姑娘穿的什么衣服已经忘记
只记得她有一双奇异的手
从单车后座伸出,缠绕在我腰腹上
她的手长什么样子已经忘记
直到今天上午,在村里遇见你
我仍然无法桐信,你枯萎的手
曾经从单车后座伸出,缠绕在我腰腹上
就此激怒了我裤裆里的小牛犊
搅得我很多个夏天无法安宁
2013-2-12
古同村
古同不是一个四面环山的村庄
是一个横放在坑里的收音机盒子
当老银杏树冒充天线在晨光中伸出
公路上的汽车和摩托就会提高调频噪音
让你收听鸡鸣犬吠,老人咳嗽,孩子的乳名
和一个疯女人的歌唱
到了夜晚,收音机将变成洗衣机
把月光和月光下的劳动,婆娑的树影
老人的孤独,女人的寂寞,小孩的啼哭
全部放进去滚动
不需要洗的是成年男人的内裤
它们已去外地,正被一些春梦高高撑起
2013-2-13
老银杏树
古同村的每一棵树都是快乐的
包括直挺挺的泡桐、杉树和马尾松
包括歪脖子的苦楝树和桐子树
包括果实已经落下的桃树、李树和杨梅树
包括被冰雪压弯到路上的竹子
但不包括那棵最大的树
村里没有人知道它活了多少年
传说村子不存在的时候它已经存在
它看见过村里的所有秘密
它看见村里的秘密正在加速减少
它在秋风中慷慨地分发数以亿计的小扇子
也不能掩饰它的忧愁
我不想说出它的名字,它就在我家门几
2013-2-14
腐烂
腐烂是一种自上而下的传染病
最早由腐烂的乌云传染给酸雨
再由漏雨的屋面传染给楼板
再传染给五保户无人料理的癞痢头
再传染给男人们嗜洒如命的胃
再传染给几个打丁少女的宫颈
再传染给众多寂寞大婶的膝关节
再传染给成片荒芜的田野
再传染给穿村而过的S312省道
现在这条通车一年的水泥路已彻底腐烂
正在将腐烂传染给地下的人
2013-2-15
父亲
你执意出院,赶在年前躺回熟悉的床
你稳住身子坐在背靠神龛的位置吃年饭
你抿着锡壶里的烧洒,感谢幸福的晚景
你笑我花钱如流水,又转身向财神爷祈愿
我永远有流水一样花不完的钱
三天后,你留给老妈最后一句话
床头的上衣口袋,还剩有300元钱
这些是让你觉得幸福的晚年岁月
的最后片段。离我最近的片段。已过去8年
再过若干年,当人们陆续离开村庄
我想从那光荣的城市返回这里
躺在当年你门己选中,你已经躺过的墓地①
让那坟底的碎石扎我,让我在地下
向你学会抽旱烟,喝烧酒,打骨牌
学会木工,种地,砍柴,驯牛
学会扳着指头过口子,一起去鸭田赶集
夏天实辣椒西瓜,秋灭实凉薯芋头
冬天实萝卜白菜,买点你喜爱的猪下水
再带我去老供销社桐亲,去瞎子那里算命
直到把这个日渐陌生的村落变同原来的样子
2013-2-16
正月初七,长潭西加油站
长潭西加油站摆满了返城车辆
车上没有下来一个城里人或乡里人
下来了一堆烤红薯,在洗手问门口排队
有几枚借着洗手池的镜子整理烤焦的皮
下来了几块腊肉,盯着加油计景器上的数字发呆
剩下的20公里路程,我想躺进车尾箱
和真的腊肉、红薯、鸡蛋和青菜一起
消失在长沙的暮色中
2013-2-16
注:①父亲入土之后,多次托梦给母亲,说他的坟地下面碎石扎人,睡不安稳二次年春,将父亲的坟地迁往另外一座高山,全家得以安寝。
面孔
每天有数不清的面孔向我袭来
从小区入口,街头,商场,车站
从办公室,会议室,洒店,球场
他们开口说话,就像碎裂的杯子
他们粘上微笑,就可能像青苹果
若不哭不笑,也不申辩,我将无从辨识
只看见无数的气球或水泡,在冬口的雾霾中漂浮
长沙数百万张面孔里,我熟悉的寥寥无几
这里每天都有一些面孔在消失
我今天出门见到的面孔,多数是最后一面
我熟悉的面孔会越来越少
他们迟早会离去,或变得陌生
而我已学会不去惊慌
因为我越来越不确定,是否真的见过他们
2013-2-1
光
你总是醒得比我早
你看着我,和被单,和被单上的竹子
和我落在竹叶问的稀疏的盹
你看着我,也看着别处
那首循环播放的《秋意浓》
那追赶着旋律的,一闪而过的往事
那追不上旋律的,尚未现身的爱人
你看着我,四十年来一直看着我
你更想看到的,或是我的歉疚
2013-2-3
洪山公园的雪
经过一年的相处
我已能说出洪山公园的秘密
一条泥路领着渣土、沙石、木料和杂草
春天喊来两只土狗交配
秋天喊来一些流浪猫觅粮
常年有数十座高压线塔等着一个沧桑男人的张望
不能说出的秘密发生在夜晚
70万方的黑洞里,有个疯子在植树造塘
安顿尢处藏身的青蛙和鸟雀
安排无数人的恋爱和猜想
累了他就下一场雪
以为一块白布就能把这些事物掩藏
2013-2-6
诗歌月刊 2014年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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