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码头交警

时间:2023/11/9 作者: 文学港 热度: 11879
  朱个

  码头交警

  朱个

  车到那个村子,有个干瘦的老头带我们到处逛。老人满口奉化腔,只允许我们听懂两个词,一个是“码头”,一个是“交警”。听得出老人口才很好,一直在说,语句之间毫无滞碍,想必是天天都在操练的。我们就像一群迷途的羔羊,在这位睿智而又忠于职守的“交警”的指引下,在这个码头上走来走去。还有三条自豪的中华田园犬组成三角队形,在我们周围撒欢奔跑维持秩序,很有意思的。

  对词语的考证是个艰难的过程。先是看到路两边的水泥柱子上插着彩旗,上面印着“水墨马头”的字样,于是知道了不是“码头”而是“马头”,是这个村的名字,隶属于奉化市裘村镇(注意,裘村不是村,是个镇)。这个村已经有一千年历史,所以到处都是老屋。为什么叫马头村呢?那是因为村子的东南边有座山,山的形状像马脑袋,叫马头山,马头山上有马头岩,山下的河边还有马头渡和马头浦。马头山下的村庄自然就叫马头村了。

  从马头山俯瞰马头村,可以看到两条小河绕村而过,名字极富诗意,一条叫银峰溪,另一条叫洗脚溪。因为有这两条河,以前的马头村又不叫马头村。话说古时候,马头山下的这两条溪边,是池鹭的栖息地。池鹭这种鸟以前是很多的,古书上唤作“鵁鶄”,因此马头村以前就叫鵁鶄,当地话读作“交警”。如今这个世道,交警越来越多了,黑压压的,池鹭反不见踪影。

  正是梅雨季节即将来临的时候,气压很低,典型的过敏性鼻炎天气,走着走着就让人出一身汗。太阳倒也不过露了半个脸,但一直照着,仿佛老男人的哼哼。我脱离队伍,到树荫下找了个石墩坐下抽烟。大队人马进了一幢老房子,眼前的小场院便显得有些空旷。这里看上去是村子的中央,场院前还有个池塘,被一圈柳树围着。场院则被一圈老房子围着。有乡村午后的安静,打个喷嚏都震得池塘泛起涟漪。抬眼看去,那些老房子的石砌门楣上都雕刻着端庄的汉字,“下仓屋”“元大房”“酒坊”之类的,透着古怪的旧社会的味道。我从小就怕老房子,它们墙边那些兴高采烈的杂草,转角墙皮上斑驳的水渍,房梁牛腿上形态暧昧的云纹和人物,都好像等待咒语的缝隙,早晚会被触发,突然裂开,释放出吓人的东西,而我又不会说鬼话,怎么跟它们讲理?这个村子历史悠久,最原始的居民可追溯到唐朝,中国历史上的有些或真或假的事还跟这里有些关系,比方说布袋和尚弥勒佛在这里住过一段时间,海上丝绸之路在这里有一个驿站,附近的山上还留着狙击外患入侵的巨大的火炮……到了上世纪国共两党恶斗的时候,大抵是蒋介石老家就在附近的缘故吧,这个村还出了不少将军,衣锦荣归后少不了买田起屋,有古式的台门,也有中西合璧的院落。他们把房子搞得非常漂亮,比如被唤作酒坊的惟塈堂,是嘉庆年间造的,整个院子有六十多间房,百多口人共用同一个灶头;五叠马头墙上高高翘起十来个檐角,大院子后面还套着个小院子,凡是有木头的地方都雕着盘花蜷曲的云纹或奇珍异草,一丝不苟刀刀见血。而且他们像对待一个人一样给它们取了名字:昼锦堂、槐荫堂、春荫堂……颇耐咀嚼。行家们从木料镶嵌的方式、人物造型、衣袂线条和透雕、圆雕以及镂空雕的雕法上就能研究出清代人吃饭的礼仪和出行的行头,就像我们能从一个老人眼角的皱纹里读到世事沧桑一样,一目了然。这些房子都曾经落满时光的尘埃,住在里边的人一茬一茬死去,作为外壳的房屋一度被时代遗忘。现在,经过各类兵燹和运动,又经过现代人不可捉摸的审美,它们又显山露水了——怀揣各种无法言说的秘密,又跟谜语似的透露着庞杂信息的冰山一角,沉默而又急于表白。你如果一寸一寸地读过去,肯定能读到一部厚厚的中国历史,还分成上下两册。这样的老房子,该有多少缝隙啊!

  我真不想进去被它们吓着。

  但突然之间,我就想到了童年时代在杭州皮市巷住过的那幢老房子,想到那些木头柱子上谁家小孩和粉笔写下的打倒某某某的字样以及挂在檐下的风干的过冬食物。我还能闻到那种气味吗?眼前这幢房子是民国时期砖木结构的二层小楼,朝南的院子朝东的门,说是一个名叫陈天侨的国军少将的故居,被打扫得纤尘不染。我没有闻到童年的气息,恰恰相反,最中间那个大房间门口挂着老年活动室的牌子。进去后,荫凉沁人,终于明白了马头村的老房子为什么大多以“荫”字命名。左手墙上,整齐地张贴着满墙的7寸大头照,全是上了年纪的人,数百道目光齐刷刷地看过来,或慈祥,或冷漠,或暴戾,或悲伤,转瞬即逝的百年人生刹那间就铺陈在眼前。

  奉化方言听多了,倒也能听出点门道。那个口才很好的老人指着路灯杆上的彩旗说了一番话,又回头指了指矗立在老屋顶上的威武的马头墙。我知道马头墙是江南民居所特有的,用来防火。水墨马头既指马头村风景像画一样优美,也暗含了马头村有众多漂亮的风火墙。“水墨”指的是国画中墨色浓重清淡的变化之道,我也更愿意这样理解“水墨马头”:一个生存了一千年的村庄,是个被无数次风雨剥蚀的村庄,肯定也是很成熟的村庄。白墙一次次变灰,黑瓦一次次破损,柱子也一次次被虫子啃松。墙上的某张照片随时会被揭下,村子某个角落也随时会有婴儿响亮的啼哭传来。我们在村子里转悠时,就看见许多马头村人在修他们的房子,刚刚粉刷过的墙壁洁白耀眼,顶着新铺的焦黑屋瓦,与翠绿的马头山相互映衬,构成中国画的精髓,浴火重生。

  文学港 2015年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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