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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文波诗二十首

时间:2023/11/9 作者: 诗歌月刊 热度: 20628
  孙文波
  平淡的生活,有缺陷的诗
  对小的喜欢对大的放弃。
  你选择用树
  比喻自己。你是樱桃树,还是苹果树?
  或者你是刺槐?如果不是,那是白杨。
  你却不说。故意制造神秘。
  我管你是什么。你是树,我就是园丁,
  手拿剪刀剪你的枝。秋天你落叶我烧
  落叶。这行吗?
  你要说不行,那我做
  一只鸟。等樱桃或苹果熟了,我啄食。
  或者我天天早晚一次站在树叶浓荫里,
  叽叽喳喳叫个不停。
  要不然我在树梢
  筑巢,冬天我的巢也算一道奇怪风景。
  如果你还说不行。那好!
  我决定自己是一木匠。用斧子砍倒你。
  我又锯又刨,把你做成板凳,和桌子。
  平淡的生活,生硬的诗
  苹果在转基因。柑橘在变性。主义
  笼罩下的词绝对专制。我说,等于我
  什么都没说;你反对,等于你什么
  都反对。悖论的修辞,让我寻找诗的成立。
  付出的是心游万壑,如鹏击长空,看到
  苹果和柑橘被搞成可怜的象征;太象征了。
  苹果的强硬,柑橘的粗暴。以至
  在一堆词中间,我寻找它们的温柔,
  必须刨开其他词。重要的是,我必须刨开
  世故的、奸佞的词,它们一直试图用旧反对……
  或者这样说,一直以权威面貌出现,
  好像自己是词的大臣,词的皇帝。让我感到,
  词的国度其实是腐朽国。唉,我怎能
  长期容忍这种事发生。我宁愿目睹混乱。
  我说,混乱好啊。当苹果也能在空中飞翔,
  柑橘成为与主义斗争的盾牌。或者,
  当我看到苹果在词的海里翱游,就像美人鱼;
  柑橘也被人看作驮起情感的骆驼。到那时
  我才会觉得我得到解放;在解放中,
  我写下苹果的共和和柑橘的民主。我会说:
  看到苹果没有变成坦克,柑橘没有成为
  炸弹。就是看到我终于没有成词的奴隶。
  椰林湾记,前后矛盾的诗
  波浪的萨克斯,波浪的大提琴。
  倾听者看到鱼的芭蕾——如果你要
  形容一下,必须把所有词重新清洗
  ——你清洗沙滩一词,让它洁白、细软,
  犹如雪;你也清洗岩石一词,它在水中
  矗立,是螃蟹避护所,鱼和虾围绕它,
  就像人围绕政治——与它们相对,
  是观望者对季节的躲避,成为候鸟逃离寒冷,
  在冬天里寻找春天——他穿着体恤坐在海边
  看见大海甩出响鞭,啪啪,抽打沙滩
  ——本来,这样的观望应该心旷神怡,
  唉!远方却让观望者思想一片茫然
  ——他茫然,是看到大海无边,水就是天;
  他茫然,波涛已动荡千百万年,有时是丝绸,
  有时是上万只公狮跃起,发出破天的吼叫。
  总是有贝壳、死鱼被抛弃在沙滩上。
  今天见到,一百年后的人见到的也是这些。
  ——一百年后他早已是一缕幽魂。
  谁知道他曾到过这里——来,也是没来。
  看,也是没看。这就是意义——就是
  观望者听到了音乐,思想却矛盾一片。
  椰林湾记,老老实实的诗
  我喜欢这里:椰子树下
  被海风侵蚀的农舍,
  露出斑驳黑色,仍然庭除干净;家家门前
  有尼龙吊床可以摇晃;
  家家有半大不小的
  杂毛狗卧在树下,眼睛迷蒙地望着过路人,
  它们狂吠的声音,也没有改变这里的安静。
  我爱这里的安静。
  一个多月,我在这里是
  无所事事的闲人,逛,是我每天做的唯一
  一件事。我逛遍了周围的每条伸进椰林的
  小径,没有小径的椰林深处,
  我也钻过好几次。
  我说太安逸了。我说这里非常绝对。
  当然,最绝对的是这里没有冬天,
  腊月里
  我仍穿着短裤和体恤。夜深时,在沙滩上
  望月亮照耀下的海,它迷离、梦幻,使我
  的心虚无。忘记了世界。
  椰林湾记,东拉西扯的诗
  1
  撕开。不是撕开一张纸。是撕开一片椰林。
  想象中的撕。我进入到它的内部,了解它。
  这些左倾的树,右倾的树。这些球形果实。
  改造我关于南方的认识。我说:隐藏自我。
  意思是我愿意放弃一个故乡。寻找新故乡。
  意思是,天涯其实就是心灵。如果认定了,
  我也许可以成为坐在椰树下守着夜晚的人。
  2
  摇摇晃晃。感觉是在丝绸上走路。
  也感觉色情正在变成低飞的海鸟。
  我不晕眩。对自然,我才很色情;
  看见木瓜咽口水,看见菠萝也是。
  至于看到山钦庙这种供小神的庙,
  我也抒情:狗日的,你是望海神,
  一层层涌浪朝向你,就像在叩拜。
  等到我终于看清楚远方。才发现
  哦!远方是墙。是水到了天上去。
  3
  那么,怎样?铁壳船的主人。半句也是诗。
  半句。不去谈万泉河入海口,不去谈博鳌。
  只是说明他太朴实,让我看到两种水纠缠。
  并对恶俗的坐佛,她的兰花指,有些吃惊,
  想要打喷嚏。但他让我打消了这样的念头,
  只把注意力放到观察水的移动。岸的走动。
  青山绿水流转,我是其中的过客。太霸道。
  使得现实也成为圆形废墟;安静的像幻影。
  我是不是飘飘欲仙?我是不是应反对人世?
  4
  蓝水、细沙、白腿。南腔与北调。
  热带茂盛植被掩隐下的别墅酒店。
  入画之后,是时代的标志。绝对。
  吓退的是我这样的人;想凑热闹,
  但凑不起热闹。得到的是大打击。
  哎呀!发展主义。就是展现欲望,
  恨不得海洋私有化。让空空荡荡,
  更上一层楼。空得只有钱的气息,
  在遮阳伞下萦绕不去。盛装凌人。
  5
  应该搏弈;与月亮。与氲氤雾气。应该
  一下子就顶住天。让你们看到威伟身躯。
  然后把一湾蓝色装进炫耀的口袋。然后,
  坐下来抓住那些企图转瞬即逝的小历史。
  说:它们就是槟榔,可以染黑我的话语;
  也是贝和螺,腐烂后只剩下空壳。一听,
  却有巨大鼓噪。不平衡吗?平衡。应该
  比咸风中的细杉平衡。它们的绵延苦涩。
  而我却看到有人其实是无人。应该搏弈。
  6
  搏!偌大的国家后花园,你和我只是
  两个在五指山路游荡,看风景的闲人。
  你说:经济不景气,风景成为煞风景。
  太正确。连路边的流莺也看透这一点,
  好的飞到别处,剩下的比风景还难看。
  搞得你我,只能以评头论足打发夜晚。
  想象腐朽,三十二种风月。那是什么?
  肉体的吹拉弹唱。复杂啊!地下系统。
  隐密的国家现实;是现实背面的现实。
  7
  是私密。不识鱼之面目。刺,痛入骨。
  变成谨小慎微的斜眼观鱼人。听房客
  聊斋,把他看作物质的情人。感叹他
  看透人命薄如一张纸。寂寞真的就是
  身后事。要不,那些抬着木头神的人
  怎么都是女人?抬着,就是留住魂魄。
  我在她们后面跟随。想象,竟然想地
  体内风雨大作。就如同台风突然来临。
  8
  还是石头表现永恒。制造岸的峥嵘。接受水波拍打,
  以白花四溅的形式。当我攀援,知道它非常硬。
  是钢铁,是拒绝。双脚只能转筋。思想也转,试想
  看到它的根基,一千米下面的压力。只是哪里
  有能力这样。只能感到冷已入骨髓。坐下来谈无能。
  9
  无能就是崇拜。崇拜人运势不济,昏灯中
  胡乱抒情。我抒情,扯住一朵大云不放手,
  掬起一捧沙看走势。但一切都枉然。再看
  我也没有看出来我与国家的关系。我只与
  幻想有关系;幻想,人就在自己的文字中,
  被隐藏在虚空里。我走,它也走。除非我
  也像神,寂寥中,发现能够在水上写永恒。
  是啊!水动荡就是我动荡。可以动即是止。
  生活研究,不要主题的诗
  生活,让汽车发疯,从北到南,六千里路。
  这是我女人。精神装上马达,一座座城市
  如风掠过,一段传奇搞成图片——而我不!
  在家里像熊瞎子不动窝;吃了睡,睡了吃。
  想象,只是对想象的想象;眼前尽晃动着
  歪山斜水,鸟是呆鸟,鱼是傻鱼。我修正。
  我修正:一屋一世界。电油汀反对冷。书,
  建猎场围栅栏。好一个假阳春。让我懒出
  表象。看什么都像看梦境。当然我心不懒,
  壮志是粉饰上苑村,它无名,我让它有名,
  我修辞中歌功颂德,给它荣耀。漂漂亮亮,
  吸引同侪来临。抒乡土情,冷眼打量风景。
  打量风景就是不打量商人。商人太贼。话
  一箩筐一箩筐,小算盘拨得滴溜转,搞得
  我躲都来不及——我生气、咬牙、念咒语:
  你放屁放得屁股痛,你造谣造得舌头转筋。
  不过,他们比我过得风生水起。走路横行,
  弄出乌烟瘴气。只是背后风凉话像鬼贴身。
  鬼贴身。这是语言打滑。溜到滥情的一边。
  必须纠正:我还是应该论山水。改造它们
  成为卷轴画;松梅菊竹,与亭阁交相辉映。
  关键是登山如小饮。是打望。看一切朦胧。
  关键是能提气:心中生豪迈,觉得山非山,
  城非城。什么都是烟云,什么都是空了吹。
  空了吹,就是生活不正确没有关系。就是
  不把自己活成别人。就是不管动脉、静脉,
  粗管子变细,细管子堵塞,一只耳朵变成
  摆设,仍然坚持不让嘴巴委屈。这样很好。
  宽心;宽如银河系。让自己坐着也是高蹈,
  躺着也是天鹅;让自己是狮子,更是巨蝎。
  清明谈,故意幼稚的诗
  语言制造的泪水,在纸上横流
  ——我的祖国,今夜,有多少鬼魂
  被它惊起,在黑暗中奔走。穿行
  在每一个十字路口。轻的,像一羽鸡毛,
  重的是泰山石——只是我,咬紧牙关,
  不动笔,在心里默念:忍住、忍住
  ——我忍住,是因为不想用我的泪水惊扰他们;
  不管是死于地震的孩子,还是死于矿难的同辈。
  甚至我的亲人;祖父、祖母、外公、外婆,
  我也不想惊扰他们——因为我
  知道我的泪水洗不尽死亡带给他们的疼痛,
  也不想用泪水清洗他们活着时自己的无为
  ——为他们我做过什么呢?我写诗,
  谈论过政治,但政治仍然不正直;我写诗,
  谈论过公平,但公平仍然不公平;我写诗,
  谈论过幸福,但幸福仍然不幸福。
  我的谈论是纸上谈兵——后来我
  不谈论它们了。后来,我只谈论时间,
  谈论事物的消失——是啊消失,不仅是人的消失,
  是一切都会消失——有一天,我的祖国也会消失,
  我居住的星球,也会消失——有一天,
  是哪一天?我猜测了,肯定是不太远一天。
  那一天,能源没有了,地球上停满机器;
  那一天,粮食不再生长,饥馑席卷大地,
  那一天,大地上只有鬼魂。没有泪水。
  迎春花,君子好逑的诗
  太黄色。色情的想象把语言
  带离至暧昧的方向。我看见
  在那里一朵花就是一张脸,一对乳房;
  就是无限的想象——我虽然已经过了
  乱想年龄,看见它们,眼前仍然
  出现一间灯光昏暗的房间,耳中仍然
  响起流水的声音——我说:欲望是永远。
  到了八十岁也是——这是本性啊!
  它让我在灿烂的山坡上回忆青春年少的时日,
  心中生出遗憾,那时为什么没有放纵的勇气,
  天当被地当床,在花丛中浪漫一回。
  现在只能后悔——后悔令人郁闷
  ——人为什么不能像花朵每年绽放一次
  ——人所能做的只是使用语言。
  用它营造一种景象——花朵也是醉人的物质,
  当我置身其中,明显感到花的托举之力,
  让我有身轻如燕,慢慢飞升的感觉
  ——一瞬间,我仿佛已飞越几千年历史。
  我知道并不是我让语言非要色情。
  而是温暖的黄色使语言变得柔软
  ——真太柔软;整座山就像床榻。
  静夜吟,空洞无物的诗
  挑灯。看万里风云如晦;
  战舰在海上列队,斗士
  在牢狱蒙冤。一切如星空与我的
  距离——思古人把江山装在心底,
  做陋室铭——我不这样,只是
  度黯然长夜——写,只是与时间游戏
  ——革命是另一种意义的事情——
  反对,不过是反对自我的盲目。
  喜爱,不过是看到江山有江山的富丽;
  绿水流转山林逶迤,我曾经从北到南,
  从南到北进入风景的内部,
  寻找什么才是安慰我的存在。最后
  看到苍茫——我希望与苍茫融为一体
  ——在心中,我早已经营了一个世界。
  它白云苍狗朝三暮四,不经济不政治。
  让我看什么都像看戏——看什么
  都等于不看——看什么都是过程
  ——伟大是我,渺小也是我。
  不是牵一发而动全局;不是……
  与友人郊游记,自大的诗
  登山在山脚终止,不是不想
  攀上山顶,是被守山人拦住,
  理由是你我像潜在纵火者
  ——我们为什么纵火?变态的怀疑,
  说明制度从小处反对人——
  不得已我们只好改走水库大坝,
  沿坝溜达——观察,任何地方都能带来
  乐趣——一座干涸水库也有不凡的境界:
  它的荒凉等待着由想象改造
  ——我看碧绿千顷,上下都是浮云;
  看自己正凌波微步,逍遥等于仙人
  ——当然,有没有这些不重要。
  重要的是如果退后一步,我和你也成为风景,
  融入自然成为它的一部分——更广大的部分,
  譬如风摇晃树木送来沁人肺腑的清香,
  野花星星点点,犹如大地闪烁的睛瞳,
  不过是衬托你我;同时也告诉我们,
  人间事没有什么了不起,不管是友谊消失,
  还是灰飞烟灭的婚姻,都是可抛弃的过去
  ——我不知道你怎样——我的确
  已抛弃很多过去。最近,我看山是山,
  又不是山;看水是水,又不是水。
  五·四,没有方向的诗
  春天。语言的性感。磁力。
  话带来乱想之动静——山开始摇,
  水开始沸。一道奇妙的景。告诉
  你我,世界可以不真实。就像
  悬挂在空中的云——说悬挂,这是夸张,
  是修辞造假,是假打败真——不过,
  这样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瞧瞧你的周围,
  人是假人货是假货,不知携带着
  多少不明身份的病——照样欢天喜地
  ——就像树年年绿。就像不满意生活,
  仍要活。吃,非常绝对——不怕吃空一切。
  不怕是什么?就是唯物主义战胜唯心主义。
  就是别人都呆在身体里,而你不在。
  你昨天是光,今日是气,明天——
  算了,不说明天——只说在语言之道上,
  你走得太远,说你是山也成,说你是水
  也没有什么不对——我的确看见了,
  是山,很巍峨;是水,非常轻柔。
  ——让我想到一匹马。马上禁声。
  现象学,反对存在的诗
  复制。语言的追踪器。这是多么
  可怕的存在——花生出花,鸟变出鸟,
  这些本没有什么。关键的是,一个人
  以另一个人的腔调说话。这个世界
  就此平白无故多出一个人,又少了一个人
  ——让我犹如脑袋被重重击打,天旋地转,
  看事物出现重影——我可不愿意这样。
  我需要一个清晰的存在——即便看鸡蛋或者看石头,
  不管它们怎么变形,我希望看见的都是本来的它们;
  细致的纹理,我把这看作科学——
  意思是,当我走在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一座城市,
  我就是我,我与商店的关系,剧院的关系,
  以及我与一条马路拐角的关系,是唯一的关系
  ——就像现在,我写这首诗,一开始
  用复制这个词,这种用法是我的用法。
  我甚至会让一辆车飞翔,另一辆窜上房顶,
  这是因为我希望它们这样——童话,
  在我这样的年龄意味着带我追忆逝去的时光,
  让我看见消失的绝对——当然,我也可能不这样,
  而是循着生命的必然规律,让一个老迈的人
  进入这首诗。或者干脆不写人造的事物,
  只是描述一个夜晚的静;在静中我听到星星
  切切细语,看到树木的舞蹈。这是我希望
  自然传达更多的秘密——我知道一个人的秘密
  只能是一个人的秘密——他从中出发,
  得到一切,有自己的途径。唯一又绝对。
  论自然,环境主义的诗
  一小时雨,没有淋湿土地半寸。
  观察者找到了发表看法的话题:
  狗日的,一朵云有逃跑的嫌疑,
  在空中掸大地的花子。我要批斗它,
  给它安上胆小鬼之名。这说明什么,
  说明我不喜欢云?这是啥子逻辑?
  我曾歌颂乌云,万里墨黑的天空像铅,
  大有将一切压扁的气势;这是壮丽,
  自然伟大的暴力。在我心里,
  畏惧这样的暴力。它让我知道,
  必须关起门做人,反思自己
  的表达,能否到达天上。我需要找到面对自然
  表达的方式。它可能在书里,也可能不在书里。
  更可能哪里都不在,只是一闪即逝的念头;
  更多念头推搡它,在念头与念头中,
  变化,有时薄如纸片。有时小如沙粒。
  它们不与任何事物有关,甚至不与我有关。
  与我有关的是……树木肯定与我有关,
  鸟兽肯定与我有关,让我伸手可触。
  其实我也可以说它们与我无关。与我有关
  的是空气和水。谈谈它们比谈论别的有用。
  我谈论空气中的浮尘,水中的细菌,
  把它们与口罩和过滤器联系在一起,
  与心情联系在一起。我说我谨慎;
  看见了天空昏黄,感觉心中苦涩。
  登首象山札记之四
  绕过棘丛,踩着雨水洗过的砾石,
  今天的攀登是今年第一次——入眼的
  绿色,我必须用葱茏来形容。很养眼!
  虽然见过多次,我仍要说出赞美之辞。
  六月雪、野山桃,翡翠般的山枣,
  带给人安静的感觉。尽管我已经喘着粗气,
  仍然陶醉于这样的安静——直到登上山顶,
  直到在守林人居住的瞭望塔前坐下来,
  回望平原,红砖村舍,波光粼粼的引水渠,
  以及远方灰色薄雾中的城市。我想起
  与人聊过多次的话题:一山有一山的灵性。
  这座山的灵性是什么?不是它的名字,
  是每一次置身其中,它都能带给我诗句。
  今天同样如此——真是登山如洗礼。
  它使我想说,山水对人的教育非常仁慈,
  辽阔而绝对——犹如“一切的峰顶”。
  火热的季节,乱整的诗
  天气酷热。如何能让语言清爽,
  似一池碧水,或者就像清风一缕?
  乱了心绪,一团火从头顶到脚趾。
  要是你能够像潜伏的间谍,潜入
  我的体内,会发现我的肝脾就像一座炼丹炉,
  正在炼火红之丹。当然,也许不是,是在炼
  一锅血水。好了,这样写,语言
  的功用只能把热搞得更热。是!热中热。
  我的眼前已热出幻象;一匹麒麟,在我的面前
  跳跃着展览怪姿。哎呀,这怎么了得?
  我只好赶紧让自己幻象中看到现实的图景,
  譬如,看到鸟站在窗外的槐树枝上,
  几只鸭子在水渠捉鱼。然后我应让自己入南山,
  向草学,向花学,也向在山隙间乱爬的虫子学;
  学习叶片上的光斑,也学习从叶片上
  滴落水珠。当然,还要学习裸露的
  灰白的岩石,在它的纹理中寻找伟大的哲学,
  至于已风化成沙砾的部分,更是要捧在手里,
  以研究的态度打量它们。这样的
  学习让我相信,语言的使用不过是为了
  转移注意力。如果我说,环境决定一切。
  我的意思是我的语言在热的包围中,
  只好创造不现实的现实,想象乱整。
  急就章,与MJ有关
  1
  蝴蝶。飞舞的精灵。引导骚人的
  赞美:穿花是色情,停栖花蕊也是。
  让我恍惚,分明看到青春的敌人
  ——哦!悲剧。我这样想。眼前
  出现消失的佳人;耳中响起琴瑟声;
  锦绣、书卷、月色,凄凉的大美丽,
  把我带入审美的绝境——为什么?
  我知道如此提问矫情——矫情就矫情
  ——如果你也看到蝴蝶短暂的一生。
  如果你不是庄周,不搞玄乎的说辞,
  你就会懂得蝴蝶的一生非常悲剧;
  它的美比星光更凄迷,比革命更热烈。
  是用死亡来反对死亡。用美摧毁美。
  2
  千变万化,玻璃镜框中不朽的标本。
  它们让我目睹人残忍——翩翩舞姿
  已遥远,和煦之风只有在想象中吹
  ——谁才是自然之子?改造自然的我们,
  当然不是——连所谓的比喻都已用滥,
  像意识形态标语。我还能怎么面对?
  我啊!转身便面对物质的包围。
  我知道已没有什么能改变我。我想象,
  不过是在空中造楼阁。那是棉花楼阁;
  不馨香,犹如真理。但它让我发现
  拯救的路径——想象飞翔是可以的事
  ——语言因此有了翅膀,在空中乱飞。
  让一切变成偈语,一切都是否定。
  与蒋浩、阿西、杨勇游兴凯湖后作
  东部边陲。一水分割的不是白鱼。
  它游来入你我肚腹。我说:鱼无风尘味。
  一句牛叉的诗带来满堂喜悦——太好啦!
  酒足饭饱,你我裸体跨入浩淼水域
  ——这是与天地融一体,激发眺望
  之心——我以为我们就此能够看到另一个世界。
  我以为,所谓的千里水域,不过是人进入不了
  自然的腹地——事实,当然就是这样。
  不管我们蝶泳、仰泳,还是潜入水底
  ——那边除了水,还是水——哦!这样也好。
  一道水中的铁网构成无法跨越的禁区,
  让想象就此变成白色的鸥鸟,在水面上飞翔
  ——尽管这样的飞翔太虚玄了,我不可能真看到
  水的尽头;也无法了解,如果走到别国的土地上,
  会生出什么样的感叹——但已经够了。所谓
  灵魂的洗礼,有时就是当我们到达一个地方,
  然后想象更远的地方。渐渐地,在我
  的心底,一幅图画变得清晰:一水之隔
  也是永恒之隔——人的边界,是人自己。
  与阿西、蒋浩驱车哈尔滨至绥芬河识见记
  面对起浮的群山,它们青黛的颜色,
  我能说什么——壮丽是一种形容,伟大是
  另一种。相比之下村庄显得丑陋,人也是
  (破坏,就在眼前发生)。除了叹息,
  我不能再表达多余的情绪——我只能
  让自己做一个匆匆过客。我的确是匆匆过客。
  哪怕正午时分到达横道河子镇,我和你们
  在有上百年历史的俄国远东机车库、火车站前,
  吃了当地有名的佛手脆饼、野狍丸热汤。
  但一场突兀而至的急雨似乎是一次提醒,
  让我们只能赶紧上路,并觉得最好的方法是记忆中
  留出位置,记住看到过的景色——只是我不敢肯定
  多年后,还能否在头脑中还原此次经历?
  那些山峦,一座座连绵不绝,有的奇峻,有的秀媚。
  以及作为它们背景的天空,云雾散净后犹如蓝锦。
  我知道人的记忆并不可靠。就算我有写作能力,
  可以用文字记下一切——但是我真得能记下吗?
  譬如记住经过一处弯道,大片红杉林扑面而来,
  几只锦鸡在汽车的喇叭声中嗖嗖嗖飞起。
  我凝视着,但很快就被出现的河流代替;
  我们的话题,也因此转向水和大马哈鱼。
  哈哈哈,抱怨的诗
  从青年到老年,时间并不漫长,
  仅仅是某个早晨或者夜晚,对着镜子
  发现自己的面相变了,不再有青春的
  容貌——虽然心里仍然不服老,
  还在向往激情,可是在公共场所,已经有人
  把大爷的称呼搁在你身上。同行对你的称呼,
  也由老某改为某老——狗日的,这让你
  不得不悲哀。怎么一转身就变成
  这个世界的弱势者?好多事情再也搞不成
  譬如泡妞,这时候,你要面对绝色的粉子
  嬉皮笑脸,泡她,人们会说你为老不尊,
  老牛想吃嫩草;如果你仍出现在某些场合谈文学,
  指不定有人背后批判你还在对名利斤斤计较,
  早就应该退出历史舞台——说起来,
  这些议论并没有错。你眼袋鼓起,头发花白,
  怎么可能赢得妙龄粉子青睐;对于文学
  你有经验,还在写作,但年轻人渴望登上舞台,
  他们的价值需要表现——总之是,哎……
  很多现象表明,生活中的好事已离你越来越远。
  所谓未来,等待你的多半是一些无趣之事;
  譬如为了健康,把散步当成每日功课;
  或者,在家里望墙发呆,研究窗户上
  爬行的壁虎,看着它用舌头袭击蚊子。
  几个名词和一堆形容词写成的诗
  语言的智慧是在诗中安下机关:
  菊花谢了,梅花又开。嗡嗡的蜜蜂
  正从千里之外赶来——这说明迁徙,
  也说明时间攸忽而逝。并非歌赞。
  这就像听到夏日蝉鸣,不要以为生活热烈,
  而是焦虑的块垒正在心中堆积。意义,
  绝对不同。需要我们向更深处窥看。
  是啊!我因此看见:一个人的青春是另一个人
  的老年;一个人的今天不过是另一个人的明天。
  这也像把语言交给山水:红杉和白桦,
  成为物质的情人。进入是想象中的事。
  你进入吗?如此提问很色情(色情,
  没有什么不对),当你进入,绿是一种陶醉,
  木香是另一种陶醉。何况突然野鸡飞出,
  从你的头顶掠过,制造出的是惊喜。
  仿佛你也自然了,在身体内蓦然长出苜蓿,
  或者长出一片紫薇。你就此馨香四溢。
  好像回到了最初的人——哦,最初的人,
  这是奢侈,是浪漫主义的修辞策略。

  诗歌月刊 2009年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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