蔷薇花开的三月，她走了。任我怎么努力也挽留不住她的心。她并非不爱家，只是更爱流浪。有些人的灵魂注定了要做候鸟。南南北北地飞。天涯海角，没有地方停留寂寞。

    青春易逝，红颜易老。

    八年的婚姻生活。八年后她说从没爱过我。连假装都不肯。八年，耗尽我的青春，换来的是离别。天长地久的誓言变成多么可笑的谎言。迫不及待地要离开，才令我意识到自己是个多么悲哀的笑话。

    八年前的夏天。在蝉鸣的柳树下，我遇见了她：白色雪纺裙，白里透红的脸，黑白分明的眸，迎风飞扬的长发，嫣然一笑，像带着清莹露水的荷花，婷婷，不忧亦不惧。生命里的劫难来了。谁也阻止不了的宿命。

     她说跟着我安心，一直牵手了好多年。安定的生活。淡乎寡味。我却十分陶醉。不喜欢新鲜刺激，旧的东西让我有安全感。我绝对称得上是个好男人，不抽烟喝酒，不赌博嫖娼，温柔体贴的居家好男人。虽然办公室工作枯燥乏味，我仍问心无愧地做好分内工作，朝九晚五，从不怠慢。我没有不良嗜好，也不愿意巴结讨好势利眼的领导。晋级、升职的好事当然轮不到我的头上。她渐渐厌倦于我的平庸。在她眼中，我成了无能、低薪低职、没有出息的男人。她没有说出口对我的轻视。有时，我看着她谈起她年轻有为的上司时眼里放出异样的光彩时有非常不爽的感觉。危险的讯号。

    生活过得平静极了。我似乎嗅到了平静之下暗涌的味道。有一天，她去参加同学聚会。她喝醉了，回来后胡言乱语。都说酒后吐真言。她的真言让我大吃一惊，措手不及。

    “我好难过啊。”

    “我讨厌这个家。讨厌这种平淡的生活。”

    “我讨厌工作。乏味的工作。”

    “我要离开这里。我不快乐。我要离开这里。”

     ……

    次日清晨，折腾了一宿的她疲倦地醒来。我生气地冲她吼：“你难过什么？和我在一起怎么委屈你了？！”

    她低着眉，不看我。“你不了解我。我也不了解你。我们像是无关的陌生人。”“什么都不重要了。”

    “你太让我失望了。”我压抑着怒气。

    “我无所谓。”

    顿时，我像泄了气的皮球。哑口无言。

    “我要自由，要可以自由呼吸的空间。在你存在的空间里，我郁闷烦躁，毫无幸福可言。不能再自欺欺人了。我要离开你。离开才是最好的选择。”她的眼逼视我的眼。

    “我不会让你走的，也不会给你所谓的自由的！”我异常愤怒。

    内心迅速膨胀的愤怒让我变得面目可憎。我失去理智地羞辱她，用最恶毒的语言。我以为，她会屈服于我的野蛮。错误的自以为是。恶语伤人好比六月飞雪，令人心冰冷透底。我想留住她反而粗暴地把她推开了。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冷战拉开序幕。我知道冷战并不能解决问题。她要求谈判。我不愿和她说话，要保持男人所谓的威严。我怕在她犀利的话语里缴械投降。她不再积极。她收拾行李。我不阻拦。我想分开一段时间也许是好事，我们都需要冷静。

    整整七天过去了。极其难熬的七天。我反复地想：问题究竟出在哪里？我深切地反省自己。痛恨自己的失态和自私。这些年来，我不能给她富足的物质生活：没有高档化妆品，没有名牌服饰，没有雅居香车，只有琐碎的家务，只有烦心的工作，甚至是没有人能够了解的心灵的孤独。沉重的生活压力让年轻貌美的她迅速地衰老。衰老是人生的自然规律。让她心生恐惧的并不是衰老，而是与我无法沟通的思想观点衍生的无法消遣的孤寂。婚姻让两个独立的个体走在一起，要步伐谐调一致是件多么困难的事。多年一成不变的单调生活让人是多么地身心疲惫。意识到这一点，我尝试作出最大的让步，只要她肯回来，一切从头开始。我突然害怕失去她。她是我多年的习惯。她不在身边的日子，我寝食难安，魂不守舍。我决定举白旗，结束冷战。

    她不理喻我的恳求。她说走出家门的那一天起就不打算回去了。她着手准备离婚的文件。我拒绝签字。我说除非能看到她离开我过上更好的生活。她说一定会的。她让我看写在电脑里的日记，说不定看完了就会同意。电脑文档里有她的日记，我是知道的，但是从来不会去偷看。输入她的生日，轻易地解密，看到一些文段：

    “喜欢仙人掌。喜欢顽强的生命，不契的追求。追求梦想。可是，我还有梦想吗？在这样一个令人窒息的环境里，我的梦想毫无意义。”

    “金色百葵园的向日葵开得多好啊。都是阳光的气息。阳光啊，请你照进我的灵魂里吧。赶走颓废、阴郁的思想。世界一片光明与宁静。”

    “喜欢金樱花，喜欢其玫瑰那般的郁香。在瓶中盛开的花儿呵，短暂的花期。短暂的青春。我在生命里忧伤不已。”

    “春天就要来临。谁会在春天忧郁地等我来临？离去，会流离失所，客死他乡；留下，会桎梏灵魂，窒息身亡。没有人能拯救我。谁都无能为力。”

    ……

    不忍卒读。她的敏锐，除了给自己带来伤痛，谁都无从知晓。我不了解她，一个陌生的她。她从未向我敞开过丰富的内心世界的一扇窗。在她色彩斑斓的梦想王国里，我连一只小小的昆虫都不是。感到从未有过的悲哀。深爱着这么一个忧伤绝望的女人。放手，也许是爱的另一种方式。给她自由，让她快乐地飞翔，不做桎梏她的枷锁。这也是我唯一能补偿对她造成精神伤害的方式了。

    她两手空空地离去。不带走我的爱，带走任何一件纪念品都是伤心往事的线索。她说切断线索，不能回头，才能重新开始。

    怒放的白色蔷薇。

    插入瓶中的不只是白色蔷薇，还有褪了色的爱情和永远也回不去了的青春。生活残酷地继续。没有了钱，还有爱。没有了爱，还有寂寞。在寂寞里绝望。在绝望里沉寂。不再痛苦地挣扎。一颗流星划过漆黑的夜空。我仍在生存。

    爱情和青春是世上最美丽的烟火。灿烂的烟火转眼即逝。她在灰烬里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