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张残琴，一只断簪。

    素素走了，带着她初来时的物件，带着每个女子在爱情飞走后的伤痕，痛楚，伤悲，绝望。离开了。

    这个春天，春带愁来，春归何处。 

    二 

    依然是繁华似锦的季节，秦淮水边。

    一身藕荷色上衣，粉紫色裙裾，丝缎般的秀发挽成髻垂在脑后，细密的汗水泛在光洁的额头，涣衣的素手因浸水过久微微显皱，许久，才一手挽着衣篮，一手轻提裙裾。小脚一步一步悠悠的向竹林的木屋中走去，素素不知道，秦世君一直盯着她，一脸的淫笑，那笑声惊飞了林中山雀。

    素素不是孤女，有个多病的奶奶，素素原是蓟县县令的女儿，后遭奸人所害，父死母亡。素素的女红出奇的好，常绣些鸳鸯，百灵，蝴蝶之类的丝绢换些银两回来。

    奶奶的病是突然间厉害起来的，整晚整晚的咳嗉，仿佛要把心肝肺都吐出来一般，素素是心疼的，不顾一切冲到秦府，她知道，秦世君会借银子给她，只要她做他的十姨太。 

    三 

    素素拿到银子时，奶奶已经说不出话来，郎中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头，把过脉，只摇了摇头，便拉过那扇摇摇欲坠的门叹息着走了，三天后，素素就真的是孤家寡人了，葬了奶奶，带着母亲留下来的琴，去了烟花楼。

    鸨妈初见她时就似见了白花花的一堆银子般挂满了谄笑，秦世君带人来时，鸨妈提着整整一千两银

    子砸在了桌上。两天后，烟花楼的头牌姑娘换成了思琴。

    思琴是素素的新艺名。

    思琴是歌妓。只卖艺。

    思琴的名声是在一个月之后，在这美丽的秦淮河上如风中飘散的蒲公英一般弥散开去的。只是，这素素是谁，怕是无人再晓了。 

    四 

    小轩窗内，女子对镜贴花，白玉颈项，凝眸贝齿，那薄嘴唇儿如含露的玫瑰一般鲜艳欲滴，想那鸨妈进来竟也看得痴迷起来，似是想起了自己当年的绰约风华，少顷，又似雷击般恢复了常态。拈着对鸳鸯丝帕边扭边笑：

    ＂乖女儿啊，那范将军可又来了。今儿还带了个白面书生，听说这不久也要授官了，机会难得，你这好生俊俏的摸样是断不能错过的，想这银子才是咱们的亲爹娘，姑娘别忘了当初是怎生进来的……＂

    鸨妈没说完，思琴就径直走了出去，鸨妈是断不会与她计较的，一来，这思琴是棵摇钱的树，她犯不着跟钱过不去。二来，思琴身上有她当年的影子，心气儿太高。可是在这堂子里磨久了，心里的棱棱角角也就圆滑了，可不就得象她现在这般。 

    五 

    范将军见到思琴微微颔首，便径直坐下，随后的书生似是有些拘谨，想来是头次进这种地方，这让思琴眼中闪过一丝惊讶。略微欠了欠身，在琴台前坐下。试音，调弦，接着便是一曲《春江花月夜》：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

    书生似乎还沉溺在这优美婉转的旋律中隐隐怀春，两眼痴痴的盯着早已弹毕正坐的美人儿，爱慕之情，溢于言表。将军轻咳数声才将那白面书生从如痴如醉的梦幻中唤醒过来，脸色却已是潮红。

    ＂思琴姑娘琴色俱嘉，鄙人着实佩服，这是小侄范良生，若有冒犯，还望海涵。＂

    ＂范将军自是严重了，此地既是烟花巷，奴家又是风尘女，卑贱得很，蒙将军抬爱，才得有今日风光，今带贤侄过来，必是看得起奴家，奴家不甚感激才是。＂

    仍是那不卑不亢之态，言毕，一脸的恬淡，轻挑珠帘，端了两杯龙井出来算是敬谢。 
    …… 

    六 

    良生的心是澎湃的，想那肮脏淫乱的烟花之地竟也有如此超尘脱俗的孤傲美人，脸上看不出风尘。

    此后一连数日，皆是那范良生独自前来，唤了声鸨妈，便在一片女人的姣嗲声中迅速钻进了＂静铭斋＂。＂静铭斋＂乃是思琴的闺房，二人从做画弹琴，再到诗词歌赋，无所不谈。

    已是月上柳梢，思琴独倚窗棱，望着那片夜色笼罩下奔腾不息的秦淮水，思绪万千，怅然若失。

    她那细密敏感的心怀何曾不知那良生的心思。想当年，苏小小画舫到处，笙歌无数。杜十娘船至江心，散尽百宝箱。师师姑娘风华半生，吞簪殉国。西施范蠡挂冠归隐，相偕相伴，享尽晓风残月。那么她呢，她当如何？

    难不成也奢望一出救风尘，出鸳鸯？

    那不息的秦淮水啊，似在呜咽，似在倾诉，似在哀鸣…… 

    七 

    良生再来时，思琴已恢复了一贯的冷傲，良生自是懂得的，只一句：

    ＂欲成比目何辞死，只羡鸳鸯不羡仙＂

    便将那热泪盈眶的女子搂入怀中，甚紧。似是怕那滚滚的秦淮水带走一般。

    女子的脸上霎时开出两朵桃花来，一片娇羞。

    床第上的落红盛开得如娇艳的玫瑰一般，那么妖娆……

    委身于人是鱼水之欢，那么委心于人呢。该当何论？ 

    八 

    五日

    十日

    良生不再前来。

    十五日，良生跨门而入，笑脸温和，赠与银簪。乃曰：此是定情之物，小生即将前望京城授圣上赐官，一月后，衣锦还乡，必以厚礼相迎。拜辞。

    还是春花烂漫的之季，独行江上，形单影只，思琴自是多怀的，当日与良生前来，太多欢笑，太多回忆。如今旧地重游，心冷心暖，叹问谁知？一个人慢慢的走，且待约期，欲语还休。

    归期漫漫 

    九 

    良生衣锦还乡之时，已是知了疯鸣之季。思琴自是欢欣的，日日梳妆待郎君，却夜夜黯然独伤魂。想他那如此身份是不该来这烟花之地了吧。

    又或许是天意怜幽草，正当思琴绝望之际，范府差人来报：明日吉时定来迎娶小姐进府，静侯。

    一夜无眠，仿佛喜从天降，这个女人似乎就已经体会到了苦尽甘来一般，捧着银簪，无限期待，脸上晕出的两朵红霞更添娇媚。

    范府的大红灯笼高悬，锣鼓喧天，门庭若市，如此高调的喜宴让轿中女子更添一份感动与柔情。

    洞房内烛光摇曳，月光如水的屋子安静的诡异，红喜儿盖头下仍是一张幸福娇羞的脸。忽一下，房门撞开，一身酒气的新郎倌左摇右摆的晃到思琴跟前，那红喜儿盖头是被扯下来的，头上的凤冠因被盖头上的丝线钩住也顺带掉落滚在地上，一切还来不及让思琴反应，新郎便如饿狼扑食般抱住凤冠大笑起来。这笑声让思琴不寒而栗。眼前的人不是朝思慕想的范良生，却是那范将军的傻子胞弟。人称范二傻。如当头棒喝。

    这就是良生口中的迎娶吗？思琴是聪明的，想那将军多日照顾，再到良生的搭桥，未考功名却先授官，将军自是功不可没。再来个暗渡陈仓，将军也是如愿以偿。阴谋不言而明。

    这一夜，傻子新郎数了一夜凤冠顶上的珍珠穗子，天明才睡去，思琴的耳边却似乎还仿佛响着那念咒般的声音：

    一颗

    两颗

    三颗

    ……红烛燃尽，烟丝缕缕，终是散了……

    好一个救风尘啊，救风尘。

    出鸳鸯啊，出鸳鸯。 

    十 

    思琴再见良生时，脸上已看不出表情来，这所谓的昔日情人的身后，将军的千金笑面如花。媚态百生。那双曾含情脉脉的眼里有惊慌，有恐惧，有决绝，却毫无留念，不舍和哀伤，哪怕只是一丝怜悯。莫非真如鸨妈所言：

    开始总是青青河边草，末了终究要成漠漠原上风？

    园子里的花儿刚开。思琴每日静对，等待着它们灿烂怒放，忽一夜，暴雨袭来，狼籍一片。终是明白，不是每一朵花都有那怒放的未来。泪洒满庭。

    杂草一夜间疯长。象思琴凌乱的心事，分不清彼此。

    抚琴

    弦断。

    铺纸。磨研。乃留当年卓文君留与司马相如的绝笔一首：

    朱弦断，明镜缺。 
    朝露稀，芳颜歇。 
    白头吟，伤离别。 
    努力加餐勿念妾。 
    锦水汤汤，与君长决。 

    十一 

    再至秦淮水边，已是当年那身藕荷色上衣，淡紫色裙裾垂至水面，一脸的安详宁定。当年的素素就这样悄悄的回来了。

    摘下头上的发簪，折断，投与江中，顷刻不见，一步步的向前，江水浸过膝部，及腰再至颈……

    远远的，那张残琴随着水波忽上忽下，渐飘渐远了……

    终是应了林黛玉的那句：质本洁来还洁去

    续：想那青楼之风，早自南北朝开始，便是沿袭数千年，秦楼楚管，六朝粉黛，唐时的胡妓歌舞，明末的秦淮脂粉，不知留下了多少才子佳人的风花雪月，也不知埋葬了多少女子的悲情苦泪。它是存在的，所以悲剧重复千次，也依旧感怀而伤……。

    悲剧是不断上演的，想那思琴自开始就是透彻的，世间的女子，一旦寻找到了爱，纵知前路是荆棘遍布，火海刀山，也是奋不顾身，迷了路，葬了身，化成魂也要狂奔向前，前仆后继，却不知：

    尘埃十日，只一阵秋风就净了。

    我们都上了路，处处繁花却累累白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