婴儿时舍不得奶嘴、奶瓶,有人拿走了,就要大哭。
童年时,舍不得的东西渐渐多了。可能是一种带奶味的糖,可能是某一个小熊布偶,或者,再大一点,舍不得的是幼儿园一个会唱歌的玩伴。
每个人的舍不得,到了少年时,会有不同的分歧。那时候还记得曾经舍不得带奶味的糖,为失去那颗糖伤心。但是不能理解了,为什么口腔里那种强烈的舍不得不见了。很长的人生里,一次一次经历的“舍不得”,当下难忍,一旦过去了,好像突然踩空一脚,梦中惊醒,怅然若失。
我舍不得的少年之初混合着血和酒的身体,战栗和痉挛的痛,也曾如糖的奶味在岁月中逝去吗?
慢慢知道,真正舍不得的,竟然是岁月。
奶味的糖,身体上混合着血和酒的痛,都在岁月里。像一重一重的落叶,化为尘泥,却不曾消逝。
在岁月中行走,立春、雨水、惊蛰、春分,总是盼望着看一树一树的花开花谢。苦楝花的粉紫,白流苏像雪纷飞,木棉鲜亮明丽。等到刺桐花的艳红来了,已是谷雨、立夏,接着就是小满、芒种。
芒种是《红楼梦》里少女跟花神告别的日子,把彩线绣的马车系在花树上,有千万种舍不得。黛玉这一天唱了《葬花吟》:“花谢花飞花满天”。
立秋以后,我常在河岸边行走,白露、秋分、寒露、霜降……栾树黄花落后纷红的荚果,一片一片飞起的芒花,是两千多年前就在舟子口中咏唱的“蒹葭苍苍,白露为霜”的季节。岁月如斯,他有多少的舍不得,在水上“溯洄”“溯游”,怅然若失。
青年岁月,花开烂漫,舍不得的也只是一季一季的繁花。
一直记得晏几道《小山词》里的句子:“相寻梦里路,飞雨落花中。”晏几道有许多舍不得的春天。这几年常在小雪、大雪时节去北国看繁花落尽的洁净空白。“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岁月逝去,繁华逝去,可以很安静地看雪片飞落,小寒、大寒,在很多舍不得与舍得之间,会读懂口腔里還眷恋奶味之糖时读不懂的“晚来天欲雪”。
我们舍不得,或舍得,岁月都这样日复一日。
庚子年有大疫病流行,死亡、惊慌、恐惧,与亲爱者诀别,或许会对舍得与舍不得有更多一点领悟。
漫漫长路,辛丑年,敬拜岁月,众生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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