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静芜过着老旧的日子。早上七点骑自行车上班,途经早点铺,取走一袋豆浆,一个青菜香菇馒头。
门卫大爷上来说小李,门口有人找的时候,静芜以为是客户,跑下楼却见朴园两手插着口袋,立在斑驳铁门下,门旁有院子里长出来的紫藤花。
毕业后再没见到他吧,却好像没什么改变,还是清瘦疏朗的样子,还是学生时代的打扮,旧的衬衣,洗得发白的牛仔裤,一双有岁月感的白球鞋。
他看到慢慢走过来的女孩,招了招手,朗声喊道:“李静芜,这里!”“李静芜,找到你可不容易。”“李静芜,你这两年一点都没变。”
他是这样的,喊她的时候总是连名带姓,说话的时候也没有间断,总是一口气说很多。
真好,五年了,她虚长了几岁,从异乡回到故乡,再见着他,还是心有喜悦。她仰起脸,笑:“你怎么来了呀?”
“我来请你吃饭,一顿欠了好久的饭。”他低头看她,温和地,也笑了。
2
静芜一直记着她和朴园的相遇是在一辆夜行的绿皮火车上。那时她大一,寒假回老家,要站八个半小时,车厢里连过道都被人挤满了,大家都回乡团聚。
有人拉了拉她的衣袖:“同学,你坐我这里吧,我们轮流坐一会儿,夜晚还长着呢。”这就是五年前的朴园,头发较现在长一些,脸更苍白些,有些书生气,在看一本汪曾祺的集子,静芜刚才就注意到他了。想不到如此善良,连忙道谢,才站了一个小时,她已经觉得吃力。
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先是说朴园手里看的书,说到书中汪老写的吃食,这么一聊,两人都饿了,恰好火车开到滁州,车站上有人在卖叫花鸡,朴园说:“我下去买一只来吧。”
香喷喷的叫花鸡买来,两人你一个鸡腿,我一个鸡翅,邻座的小孩馋嗒嗒地看着他们,静芜就掰了一只鸡腿给他。这一晚,也不那么难熬了,近天亮,快到苏州,朴园要下车了,喊醒昏昏沉沉睡着的静芜。他轻声说道:“我要下车了。你再坚持一下。不要睡了,看好自己的东西。到了报声平安。”
静芜点点头。她忽然很舍不得他走,这样萍水相逢,这样温馨快乐,好想这辆车永远不到站。还好留了联系方式。
3
那個新年过后,他们时常有通信,偶尔打电话。朴园打电话来的时候,静芜总是很高兴,躺在宿舍上铺的铁架床上,一边吃着零食,一边喋喋不休地讲着她学校里的日常。同宿舍的姑娘洗完澡回来,笑嘻嘻地对她挤眉弄眼,她不好意思,只好恋恋不舍地挂了电话。
静芜寻出镜子,照了照自己,虽然不算大美人,也是相貌端正的江南女子长相,她也想恋爱。只是为何,那个她心动的人,总是对她若即若离呢?
正自怨自艾,朴园发来短信,简短的一行字:下周末来你们学校,要不要见一面?
朴园要来的消息让整个307宿舍的姑娘们都很兴奋,大家闹哄哄地讨论了几个晚上,一致决定大家都要见见,最好一起吃顿饭,好替静芜把把关。静芜小心翼翼地跟朴园说了,他也没介意,反而觉得她们宿舍关系好,替静芜开心。“我请大家吃饭,地方挑你们喜欢的。”他在电话里温和地说着。听到电话那头压低的齐声欢呼,他又笑了。
4
他们在附近找了个小馆子,点了很寻常的三菜一汤,味道不错。静芜招呼朴园多吃菜,又为他盛了一碗热汤,尽些地主之谊。其实她是有话要问他的,比如为何当年约好了一起吃饭,他失约了。又比如为何去学校找他,在附近等了两天,他还是避而不见。
然而时过境迁,静芜觉得真相好像也不重要了,毕竟她现在过得不错,如今她只当朴园是个老朋友,坐下来,吃一顿饭。
“静芜,我们好久不见了,过得都好吧?”
“挺好的。”静芜夹过一块黄鱼,细细剔掉上面的刺,道,“你也知道我,不是胸怀大志的人。”
“我也还好。”朴园也为她舀一碗汤,放在她手边。“有男朋友了吧?对你也都好?”
“都好。上次你没有来,说是心脏不舒服去医院了,现在都恢复了吧?”
静芜记得那次他失约,后来打来电话,解释说心脏不舒服,来不了了。那时她语气平静地要他好好照顾自己,以后还有机会见面。然而她还记得那一晚,她第一次喝酒,在宿舍小姐妹的怀里,醉得又哭又笑。
不过,那个时候心还没有冷却, 少女的心执拗如铁,静芜想不明白为何朴园忽然变得那么冷淡,好像他们从来没有认识似的。她买了车票,赶去他在的城市,在他的学校门口,逢人就问:“你认不认识朴园?认识朴园吗?”
她掏出身上所有的钱,付了学校旁边两晚的旅馆钱,怎么打朴园的手机,都是关机。最后宿舍小姐妹看不过去,杀到山东,把她拽了回去。那是静芜二十年循规蹈矩的人生中,唯一的一次奋不顾身,现在想来,像是前尘往事。
“静芜,我是来向你道歉的。其实那一次在火车上的相遇,也是我第一次出远门,我心脏有些问题,高中就辍学了。山东那所大学我是编的,所以你去大学找我,我没有勇气向你说出真相,只好躲了起来。”
静芜没有想到会等来这样一个解释,愣愣道:“那你现在为什么要来告诉我呢?”
朴园笑:“这些年,心里一直装着这件事,说出来,我自己也轻松了。对不起,静芜。”
“都过去了,毕业的第一年冬天,你寄来的家乡的蜡梅花很漂亮,找了个罐子插起来,活了很久。这么几年的每一个节日的节日快乐,也谢谢你,朴园。”
是的,她心里感激他。毕业的那几年,她漂泊过几个城市,只有他在电话的短信箱里静静地陪着她,到了冬天,寄来家乡的蜡梅以慰相思。
至于真相是什么,她不在意了。她不震动,一颗心安安静静的。
5
李静芜二十八岁结婚,向单位请了十五天的婚假,没有去度蜜月,每天晚上去菜场,买新鲜的时令菜回来做一餐可口的晚饭。这一天,出去早了些,便去新家附近一家叫“枕草子”的书店转转。
那是一个初秋的黄昏,街头巷尾有沁人心脾的桂花香气,就这样,她和他的结局猝不及防地相逢了。她的目光触及一本朴园诗集,薄薄的一小本,白色的封皮上一枝蜡梅花。作者的生平简介也是简单几句:朴园,江苏苏州人。一生病痛,诗多作于病榻。于2016年冬离世,享年二十七岁。
这一条街道还是那么平静,天空高远,桂花的香味如影随形,静芜的购物袋里有菜场新上的六只螃蟹,装在小竹篓里,发出咕咕的吐泡沫的声音。秋风起,蟹正黄,她打算回去热一点儿黄酒,再拌上醋、酱油、糖和姜末,做吃蟹的蘸料。
只是静芜走着走着,想起去年和朴园见的那一面,他走时,背影融在暮春的景色里,街上有好闻的咖啡香和新出烤箱的面包的香气。那是他们一生中见的第二面,没有想到却也是最后一面。
来日大难,口燥唇干。今日相乐,皆当欢喜。如果那时和他的告别,再热情些,再温暖些,是否此刻心中的愧疚就会轻一些?
静芜蹲下身子,脸埋进膝盖里,无声地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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