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城与我早年相识,是站在我身旁的不露声色的容器,让人不知他心里藏着的是温吞的水还是浓烈的酒。与他在一起时,他总是负责当我各种情绪的收纳器。有时我身陷两难,他提醒我:“要是过去的你可不会这样想……”原来,他用心铭记了我的每一句话。当我发现这就是爱时,为时已晚。我们改变了关系成为恋人,但在两个月后,我收到美国一所研究生院校的录取通知书。那是我备考两年才拿到的。与之相比,两个月输给了两年。
来到异国的第四个月,我做实验时因为手套滑落被烫伤,不免俗地感受到了距离带给人的无力感。手腕上的伤口从破裂到结痂不过是几秒钟,而在这几秒钟内,阿城在几米之外的彼岸?我忍着疼痛走到学校的医务室,不巧医务室关门。回到公寓,我无法对这道伤疤不闻不问,发了一条信息给阿城:“我的手腕被烫伤了。想到将来在婚礼上,伸手准备戴婚戒时,太可怕了!”阿城尚在睡梦中,对我的恐慌浑然不觉。接下来,鲜少在留学QQ群里发言的我,开始向人求助了,在这种情况下认识了迅十。
迅十租住的公寓就在我公寓的前一栋,窗口在婆娑的树影之后透着橘色光芒。他热情地领我进门,递给我一个蓝色尼龙袋子,里边有成捆的绷带、胶布,以及各种瓶瓶罐罐。我问:“你怎么会有这么多药?”他指了指客厅之间的一块红色毛绒地毯:“喏,当时踩到那地毯时脚下一滑,一开始做饭时没有摸清门路。”“没想到你是愿意下厨的男生。”我夸赞。他好像想要获得更多赞赏一样,跟我说起他每一件家当的来历,我没有急着告别,敷药也不再是急不可耐的事。我们聊了很久,最后还是从口袋蹿出来的手机铃声打断了我们。我从迅十家出来,翻阅阿城蜂拥而至的信息,字里行间全是担忧,我赶紧打了电话过去,无意和他说更多的细节。“放心吧,我先写作业去了。”说这句谎话时我的脸上泛着潮红,声音里却没有波澜。那晚,我在迅十家投下的橘色灯光里站了很久。
迅十把一管药膏送给了我,烫伤风波就这么过去了,但我们却有了越来越多的不期而遇。在等校车时碰见呵着白气的他,在学校大楼穿行时瞥见垂头看书的他,又或者是在睡前关闭QQ时撞见不断跳动的他。“今天又是倒霉的一天。”没想到他QQ里的开场白竟是这个。“你会比刚来这里就被盗刷信用卡的我倒霉?”我好像中了他的圈套,有无穷无尽的苦水可以吐。为了消磨这个难以入眠的冬夜,相互自揭家底,其实除了“都是在这里求学的倒霉学生”这一共同点外,我们再没有其他相似的地方。他最擅长,同时也最喜欢谈论的是小语种,就连前女友也是德语班上仰慕他的师妹。与之相反,语言恰恰是我的软肋,我却一反常态地听他说了很久。后来,他把我当作一个绝佳的听众,碰到喜欢的外文歌,总要与我分享;苦心编写的语法总结,也一并发给了我。
我们的留学生圈子很小。聚餐的时候,不免听到别人提起迅十,他是他们在席间嗤笑的对象。我有些错愕,他們口中的迅十和我印象中的截然不同。我很想纠正这群人,但又想到帮他辩驳的后果。别人怎么会知道,我与迅十已经走得这样近了?连阿城也不知道,有一天他疑惑地问我:“为什么你的QQ在深夜也亮着?”我只能说自己忘了关。我与阿城依然每天通一次电话。他渐渐地不提自己公司里的事了,只是蜻蜓点水般地说公司要考核,很快又把话语权抛给我。挂电话之前,他总要表示一下对我夏天回国的期待。我想起最初告诉他我拿到录取通知的那个黄昏,我们在人来人往的快餐厅,很多无关的人在等座位,而我们就无比任性地坐在那里,让眼前的食物逐渐变凉。那次我透过他淌满泪水的脸,第一次洞穿了他的内心。我知道他为了我,刚刚找到这个城市的工作,甚至为了拿到这个城市的户口,签了为一家互联网公司工作三年。我尽我所能地安慰他,一读完书就回来,绝不眷恋那边的花花草草。
但迅十的出现于我是一场意外。更加意外的是,有一天我看见他QQ对话框中的一行字:“I have a crush on you。”仔细查过字典之后,我对他说:“你知道的,我有男朋友。”“我以为你们已经分开了。”他的这句话吓到了我,旁人都看出了我和阿城恋爱的糟糕至极。在迅十说“我可以给你时间”的刹那,我关掉QQ,像是被翻出了隐秘的情感,羞愧得无地自容。这种时候,我只能选择等待时间让我想清一些事。我依然每天都会涂抹迅十给我的药膏,标签上说,每天涂一次药,半年之后疤痕会减退一半,实在是要花很长的时间去期待一件见效甚微的事。
再次见到迅十时,已经过了数月。那又是一个倒霉日子,我气喘吁吁地跑到车站,却错过校车,还有一个眉清目秀的女生,她却从容地说:“别担心,我可以叫我的朋友送我们。”女生轻车熟路地拨了一个电话,10分钟后看见了驾车而来的迅十。我忽然想起来,确实很长时间没有在车站遇见他了,原来是有了车。没想到是这样的见面,他并没有看向我,而是亲昵地问女生:“又到学校餐馆打工去,对吧?”女生笑靥如花。然后指着我说:“可不可以也送她一程?”我连忙摆手说不用了。
那天回家后,我的心里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他也许在亮着橘色灯光的公寓邀请了新认识的朋友?我打电话给阿城,刨根问底,为什么他每次都不愿提自己。他听着电话里有些失控的我,似乎觉得为了打消我的疑虑,应该交代些什么。他低声说:“你等一下。”我仿佛看见了逆着人群走向角落的阿城。这样的阿城说:“你还记得吗?我曾经说过公司要考核,原本打算按考核名次进行裁员……我是我们组的最后一名。”
我的心突然被揪紧了:“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差点以为要卷铺盖走人。即使后来没有真的被裁掉,我也知道只能暗暗加倍努力。”
我在电话这头,鼻尖一酸。
“你知道吗?你那么好,又出国深造了,以后也会变得越来越好。而我追到你的筹码只有这份工作、这个户口。我不能告诉你,我曾经有多恐慌呀!”原来阿城才是撒谎大师。他不动声色的背后,编织着一个美丽的谎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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