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的送花人很愤怒,他去花店找沈南山的麻烦。沈南山看着眼前人高马大的家伙,坦白地说:“好像是有点违背职业道德,但我也挺喜欢丁昭。”丁昭和沈南山就这样在一起了。他们的第一次正式约会是在动物园,羊驼喷着口水,鸵鸟掉着毛,在臭烘烘的盘羊笼子前他们接吻了,带着羊粪味的,响亮的吻。
没课的时候,丁昭跟着沈南山去送花,玫瑰百合波斯菊,红白黄地一簇簇蓬在车前,丁昭坐在车后座,滑过学校的坡道、池边。沈南山将花递给收花的人们,丁昭就在一旁说:“祝你幸福。”
要说幸福下面还有什么,那是当时的丁昭看不出的。她是个因为什么都不缺所以无所求的人,不知道困苦为难是什么样子,也看不出来沈南山勤劳地打工、小心隐藏起来的拮据。
大三时,丁昭开始去校外上GRE,这是她人生早就由父母规划好的一部分。她对沈南山说:“我们一起出国吧。”沈南山答应了,但他心里知道不可能。他和丁昭不同,他除了分得清爪哇犀牛和苏门答腊犀牛外,也分得清理想和现实的差别。但他没有说破,因为丁昭的一切都来得容易,所以放弃对她来说也很轻易,他不想影响丁昭的决定。
他跟丁昭一起参加GRE考试,成绩很糟,丁昭着急,沈南山却只是笑眯眯地说:“不要紧,再考一次就行了。”
他就这样拖延着,考了一次又一次。后来丁昭的通知书来了,去加州。沈南山的录取信也来了,是家乡一家还过得去的单位,在那个像是滞后了十多年的地方。
迟钝如丁昭在此时也看出端倪,知道两人一同出国的希望渺茫,但他们谁也没说惜别的话,仍如常地去校门口吃钵钵鸡,去书城翻看动物百科,在夜晚的街灯下踩影子,因毕业生大批离校,校道上空空荡荡,他们的笑声来回翻滚撞击着,有点凄凉。
分别后的丁昭和沈南山开始依靠摄像头恋爱,他们对着摄像头吃饭做功课整理房间。
丁昭最初的两次测验都很糟,房东太太又难打交道,而沈南山的单位里人际关系复杂。
他们想要说的话太多,但因为忙碌和时差,能好好说两句的时间着实有限,只能在线上留言。安慰和建议因而总是慢了一拍,错过了时机,错过了情绪,显得多余而尴尬。虽然他们并没有分手,但这段感情已经显出强弩之末的模样。
终于丁昭说:“沈南山,要不我们还是分手吧。”
他们很平和地分了手,但仍会在网上和气地聊天,聊动物们。他们都有一点不舍,所以他们是想过要好好做朋友的,保留着那一点不舍,给它预备一个重新发芽的机会,但疲惫和脆弱裹挟推动着他们,生活还是向前翻去。比如,因为孤独,丁昭交了一个新男友;而忙于奔波又受人欺负的沈南山,在丁昭恋爱后也终于同意和一个热情向他讨教如何做好豆花鱼的姑娘出去吃一顿晚餐。
丁昭的新男友是个高大又爽朗的男生,他对动物一窍不通,以为浣熊就是幼年熊猫,变色龙能在危险来临时瞬间变化全身的颜色,但这并不影响他们相处。他不爱学习,但每晚都按时开车去图书馆接熬夜查资料的丁昭;他曾经喜欢泡夜店,但丁昭不愿出门的话,他也会老实窝在家里看碟打瞌睡。丁昭开始谨慎地和他谈论毕业后的去留问题,男友说:“都行,听你的意见。”
可是谁也没有想到,这个男生还是劈腿了,丁昭觉得格外讽刺。
在扑面而来的或真心或假意的安慰和试探里,她收到了沈南山的邮件,他说:“我这里的动物园借来了两只食蚁兽,你要来看看吗?”
丁昭回了一趟国,去了沈南山所在的城市。沈南山开着一辆租来的破面包车接她,他没问什么,只问丁昭要不要尝尝他做的豆花鱼。
沈南山住在单位的宿舍里,一栋三层灰砖小楼的一楼,没有厨房,电磁炉搁在走廊的一张桌子上,是沈南山给她下过那碗面条的地方。丁昭坐在门口的竹椅上,看他切豆腐片鱼,锅里的水翻滚着,发出细小的咕噜声。
第二天,丁昭和沈南山去了动物园,沈南山的女朋友冯舒和他们同去。动物园又小又旧,人迹寥落,借来的食蚁兽已经结束展出归还了回去,冯舒和沈南山相对着叹气说“真遗憾”。
丁昭没有在那座城市多待,她在走前封了一只红包给沈南山,因为在从动物园回来的路上,冯舒说她和沈南山婚期将近,希望丁昭到时出席。丁昭笑笑,说可能再没有假期,祝他们幸福。
丁昭变成了一个又酷又冷淡的人。她买了一辆二手的小白车,独自开在教室、图书馆和住所之间。念完书,她留下来找了份工作,像曾经打算的那样粉刷房子,拼装家具,留了一整面墙的柜子放她的模型。她几乎是恶狠狠地想变成另外一个丁昭,不一定要沿着父母替她定好的路线茫然地出国,不因跟房東吵架痛哭就决定分手,不再因为孤独而开始恋爱,不再让一段感情死于自己的脆弱。
丁昭在一个九月接到越洋电话,是当年送给她鸢尾的那个男生,他在那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他要结婚了,丁昭从没回国参加过,但这次她决定去参加鸢尾男的婚礼,当作是谢谢他当年送给她的那束花,使她得以和沈南山相识。
丁昭提前了两天回去,先去了她和沈南山接吻的动物园。盘羊笼子还在,但羊已经没有了,和新入园的火烈鸟、大袋鼠们相比,它们大概已不再能吸引游客。
她在笼子前碰到了沈南山。他的婚姻失败了,那份工作也并没有带给他与他努力相应的回报,此时的沈南山是个有点沧桑,有点潦倒的男人。他们在心里都想起一句诗,“落花时节又逢君”。
大历五年,杜甫和李龟年在安史之乱后相逢。而丁昭和沈南山,虽没有碰见战乱,但他们的心也像历经了离丧的诗人和乐师一样。
他们坐在空笼子前,沈南山笑着说空气里好像还有羊粪的味道。他心里觉得还有那天人潮的喧哗,炒栗子的香味,丁昭身上的橘子香。他们在旧年的气味里说起往事,说起方吻犀和钵钵鸡,也说起那只错过的食蚁兽,沈南山说:“后来我知道,原来加州动物园本来就有食蚁兽。”
他们有点皱的心里,像有非洲象成群地暴走经过,踏平那些皱褶,震开石头和瓦砾,露出他们掩埋起来的那一点不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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