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走后,时光仿佛按了快进键,我突然变得和母亲的年龄很接近了。我开始有了一系列的变化,首先是懂人情世故了,以前回到家,很不愿意去走亲访友,对于村子里的一些家长里短、客套寒暄总是躲避不及。现在回到家,总是到村子里四处走走,去范满娭家走走,往邓满娭家看看,用和母亲一样老成温和的语气,跟她们说上几句话,我越来越感知到,我和她们之间的某种关联、牵挂。
她们都和母亲年龄相仿,一同从五湖四海来到下柴市,一同用藕池河水滋润着她们的家人,并伴着村子老去,她们的模样也是母亲的模样。范满娭家,更是每次都要去的,我每次去看她,内心里都涌动着一种仪式感,她的慈爱而温良的眼睛像藕池河水一样,能让我获得一种力量。
母亲在的时候,范满娭时常来我们家串门。记得有次放学回家,母亲和范满娭坐在那里晒太阳。母亲边聊边做她的针线活,那时的母亲,动作虽然还利索,眼睛却没有以往精准了。只见母亲低着头,眼睛几乎要靠到针眼里去了,无论怎样对准针眼,那线仿佛在捉弄母亲似的,那针也仿佛会动,就是不让母亲把线穿过去。坐在旁边的范满娭,接过母亲的针线,很麻利地穿好线,顺手递给母亲,又接着她们天南地北的故事,就像一对亲密的姐妹。
二舅的大女儿金玉,对于母亲这个大姑,总是极为尊敬与深爱的。血缘关系从来掺不了假,金玉说起话来嗓门总是高八度,又尖又糙,落到我们这些表弟妹身上,却阳光一样温热绵软。金玉来我们家比较勤,一来就灶前屋后寻些活干,大姑大姑地唤着母亲,充满了一种超出亲情的敬仰。但是,她的子女多,一直过得很艰难,为了儿女,她像陀螺一样抽打和压榨着自己。
有一回,母亲切菜时不慎伤了手指,金玉在帮母亲包扎伤口的时候,像给婴儿洗澡般温柔,一边包扎,一边用嘴小心翼翼地吹着气,我看到她的手在颤抖,两眼噙着泪水,心疼地问:“大姑,疼不疼?” 那场景、那气氛,让我终生难以忘怀。金玉来我们家,还会帮母亲洗头、剪发,她怕伤着母亲,总是一点点,一搓一搓的有层次地剪下来,她用她那无比尊敬的手为母亲梳妆打扮,让母亲沉浸在她那粗糙而充满亲情的手中。
每年的正月,金玉都会打发她的儿女来我们家拜年。她有个女儿叫大妹,大老远就喊:“姑外婆,姑外婆!”她的声音跟金玉极像,嗓门尖,声调高,嘴又甜又快,像鸟儿一般,热情而又聒噪,每逢过年,母亲总要多留些菜,说大妹会来送节。大妹是个热情、勤快的姑娘,一到我们家,便拉着母亲的手问长问暖,母亲走到哪,她就跟到哪,母亲做饭她就扫地。大妹扫地绝不留死角,那么大的房子,三下五除二就搞定了,所以,我时常听到母亲夸大妹能干、懂事。
七八十年代,我们家里穷。每次有客人来,母亲的神情都是复杂的,既有欣慰也有无奈,传统的“亲戚不走疏了,朋友不走丢了”的思想,让她盼望亲人来串串门,而贫穷又让她害怕客人的到来。所以,母亲总是瞻前顾后,将爱层层包裹,那份颤颤巍巍深藏于心的爱,总是还来不及施展,就被现实急得魂都没了。后来,随着生活条件改善,亲人们的来往勤密多了,母亲的脸上也时常挂着微笑。母亲的款款亲情,也影响着她的亲人们。母亲去世后,我大舅的女儿瑞清从三仙湖赶来,跪在母亲灵前,像孩子般恸哭,将头磕得砰砰巨响。
今年四月,我去三仙湖看望瑞清,突然发现她很老了。更令我吃惊的是,她竟长着和母亲一样的脸,周正、方颌、耸鼻,不仅是脸,还有神态、笑容,都与母亲惊人的相似,母亲将她的脸长在了她娘家侄女的脸上了。她站在门口对我笑,我一阵战栗,不待开口,泪水便滚落下来。她那宽大而消瘦、黝黑而青筋暴起的双手握住我的手不放,我感受到一股温暖的力量,那种力量,来自一个身份如此平凡卑微的亲人,来自一个心地如此宽厚善良的亲人,我分明感受到一颗爱屋及乌的心,瑞清深爱着我的母亲,自然也爱着我。
我走的时候,瑞清拿给我一袋鸡蛋,说:“九满,这是我的一点心意,你带回广州吧,补补身体……”我霎那间感动了,眼角浸满了泪水,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手里紧紧提着这一份沉甸甸的爱,看着瑞清那双眼睛,我能从她的眼神里找到天生的温馨、慈爱的亲情。
母亲走的时候九十四岁。从此,我对所有这个年龄段的老妇人有了深情,走在街上,我总是情不自禁地去观察她们,关注她们。她们走路的背影,说话的样子,她们无端地让我觉得亲切、慈祥、亲近,我有时候会有上前跟她们中的某个人说说话的渴望与冲动,抑或想帮她们做点什么,她们是我陌生的亲人,是我活着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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