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到水浒故事里,阎惜姣被爱情冲昏了头,跟自己的“金主”宋江翻脸,竟然偷藏宋江跟黑道来往的证据,拿来威胁宋江离婚,结果被宋江一刀宰了。
更惊心的事在后面。
被杀了的阎惜姣,没有办法忘记真心所爱的男人,终是鬼魂回到阳世,用腰带勒住情人的脖子,反身一背,把情人扛在了背上。女鬼一唤,情人就奄奄一息的一答,就这样一步一扛、一唤一答,女鬼活生生把情人背往地狱做伴去了。
十几岁的我,尚未见识过爱情里这么诡艳的场面。我所受到的震慑,使我慢慢警觉到人生最不得已的部分,可能正是人生最强悍有力的部分。
我一再在平剧里,看到这种人生的不得已,所爆发出来的、失控的力量。
我看到了秦香莲一路追寻薄悻的陈世美,而最后得到的,是令她伤痛欲绝的正义:一个被包公铡成两段的陈世美。
我也看到一条白蛇,为了一个实在没什么的平凡男人,使尽浑身解数,就为了做一个平凡的女人。然而天上的法律不能容忍这种僭越的妄想,逼迫白蛇大犯杀戒,用水去淹一整座寺庙。
“他们真强悍!可是他们也很可怜。”我忍不住要这么想。
“他们的力气,到底是哪里来的?”
对一个念中学的人来讲,这与其说是一种困惑,还不如说是渐渐成了一种信仰——
人有很多难以预料的不得已,人也有很多难以预料的力量。
当这种力量爆发的时候,人生会产生难以预料的奇妙意义。
不一定快乐,但很奇妙。
我们课本里的人物,常常在比赛谁的欲望比较少。
一下是吃很少喝很少的颜回,一下又是一把鼻涕一把泪在写《出师表》的诸葛亮;这个人无欲则刚,那个人为了民族正告别新婚的新娘。
大家都在“牺牲小我”,可惜的是,他们成全的那个“大我”,我们实在不太认得。
我其实很佩服孔子,他的行为,和他说的很多话,我都很喜欢,即使是“无欲则刚”这四个字,都是很简明有力的智慧。
可惜很多自以为敬爱孔子的笨蛋,把孔子打扮成一个不可违逆、香火缭绕的大圣人。凡是他为了传递生命乐趣所说的话,都不多介绍,相反的,他训人的话,却一再引用,搞得大家都觉得他有够烦。
更失策的,是逼着整天被训的我们,还要活生生的把这些训人的话,一字一句背下来。
要我们不讨厌孔子,很难吧?
还好我并没有因此讨厌孔子。因为我读到了他的欲望,他的梦想。
为了想试试看他治理国家的构想,他召集几十名依然相信他的学生,陪他一起在各国之间流浪。
光是替他们一群人想想洗澡的事情,就够头痛了,更不用提没事就遇上盗匪,有时还误闯国际战区,动弹不得,好几天没饭吃。
孔子肯吃这些苦,当然是因为他对自己的期许、有大规模的梦想、有影响别人的欲望。
这样的孔子,当他说出“无欲则刚”这话时,应该是“感慨”多过“训人”的吧?应该是“如果我也能没有欲望,就肯定是无敌铁金刚”的语气吧?
一旦把孔子从“至圣”的十字架解开,让他跟我们一起做人,他马上就可爱多了。
平剧里当然也有很多角色,是活不出力气的。
通常,只要这角色是个神,就没什么力气——
猪八戒是很有活力的,他根本就是“欲望的单人示范大乐队”。孙悟空也有活力,他的野性难以驯服。可是只要镜头一转像天界,舞台上就会出现各式各样木头木脑、面无表情的神仙,从官位最小的土地公,一直往上到玉皇大帝,只要一出场,气氛马上冷下来,原因很简单。
这些神仙,既无欲望,也无梦想,上场来要不就是为了交代故事,要不就为了摆几个好看的姿势,戏演到他们身上,怎么可能不降温?
当然,《西游记》的戏里,也颇有几位神仙,出场时声势浩大,出手时霹雳闪电的。像随身带只土狗的二郎神,老是捧着降魔杵的韦陀,都能跟妖怪打得火爆热闹。
可是,他们还是看起来就很没劲,因为他们“不知为何而战”。他们像“古装的机器战警”,专门负责打架,打完就闪人,连话都没什么好说的。
如果是人生,谁甘心老是演这种无聊的角色呢?
没有欲望的人生,真是空洞得吓人哪!
我大概从看戏这件事里,得到了一些免疫力,不再把欲望,当成有损尊严的东西。
我也了解一些似乎是永恒的原则。
这原则驱动了所有人活下去,古代人或者当代人,神话的人或者写实的人——
做为人,如果我们低劣,那是因为我们的欲望低劣。
如果我们高贵,那是因为我们的欲望高贵。
文明,向我们展示品味,这品味的功能,是让我们得以分辨欲望是低劣的,或者是高贵的。
却不是教我们变成没有欲望的人。
没有欲望,恐怕只能变得乏味,而不是得到智慧。
看戏,当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教育。
只是我碰到的学校教育,相形之下,显得太可笑,太闪避责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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