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20岁时生下我爸,我出生时我爸25岁,奶奶当时仍算年轻。裁缝出身的她,铁齿铜牙、冷漠刻薄,总变着法子损我。
一次,我将自己没有男生追求的原因归咎于她太凶,她冷静地说:“想有人追,你先去医院整容吧!”我追问:“怎么整?”她看看我,平静地说:“把整张脸都换了,捎带着换个管用点儿的脑子,这样你妈也不用费大劲儿盯着你学习啦!”
还有一次,我跟她去挤公交车,一个猥琐的大叔盯着我刚发育的胸部一个劲儿地看。奶奶勇敢地走向他,直勾勾地盯着他的胸部,无畏地说:“你的胸也挺好看的,干吗要看别人的呢?”
话音掷地有声,全车的人都盯着大叔的胸部看。他仓皇而逃,本来拎的东西都忘了拿。你看,奶奶的“毒舌”充满了刻薄的精神——浑身是刺,出口成伤,既有即兴发挥的大智慧,又有不计后果的大无畏。
一次,我妈单位的男领导给我妈穿小鞋,把芝麻大的错误说得比天还大,我妈回到家哭哭啼啼,奶奶却冷笑着说:“多大点事儿啊?对于身高不到桌面的男人来说,啥都是大事;对于身高一米七的女人来说,啥都是小事!”我妈瞬间破涕为笑。
这番话让我妈每次挨训时,都记着自己身高比领导高半头的优势。她蹬着“恨天高”的细跟鞋,鞋跟在地上“噔噔”一响,憋屈和烦恼就无影无踪了。那时,正值青春期的我,看不惯奶奶用身高损人的行为。对于刻薄到骨子里的奶奶来说,脑子里没有任何禁区,肚子里没有任何诡诈,她的自嘲也毫无底线,明摆着百毒不侵。
高三那年,我开始偷偷摸摸地早恋了。
那天,我一边吃着冰棍,一边拉着男朋友闲逛。奶奶却如天兵降临,不打不骂,硬要请我们吃饭。我的小男友早闻奶奶的大名,一心想脚底抹油——溜。奶奶一把抓住他的校徽,拉我们跟她走进一家饭馆。她点了平时舍不得吃的菜,还点了一瓶啤酒。小酌几杯后,她给我们讲起了她的爱情故事。奶奶的口才好,讲得小男友不住地问:“然后呢?”
奶奶一边点钱,一边说:“然后我们掰了。不以结婚为目的的爱情,都是耍流氓!后来,我遇到一个肯为我付账花钱的男人,就是她爷爷。”
看着奶奶潇洒地埋单,自己却囊中羞涩,小男友的自尊心受到打击,之后发奋读书,高考前再没联系过我,高考后却联系了班花。我首次失恋,哭得稀里哗啦,口口声声说自己摊上这样的奶奶,下次恋爱仍会失败。
奶奶“呸”了一口,说:“想得美,你以为你还有下次吗?就你这脾气、长相、受挫力,谁会跟你谈恋爱?”
我气疯了!
不过,奶奶以毒攻毒的话,反而让我重燃起“越败越恋”的勇气。
长大后,我觉得奶奶特有智慧。对“不作会死”的“犯贱症”,刺痛和贬损才是最好的治疗。
我工作以后,奶奶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奶奶的锋芒也一日不如一日。原来,“锋芒毕露”是需要健康的体魄作为后盾的。
奶奶偶尔也讲一些柔软的话。她告诉我,她从小便学裁缝,常有顾客无理取闹、揩油行骗,父母教她以泼辣、刻薄来保护自己,谋得生存。婚后,爷爷早逝,奶奶一人拉扯三个娃,难免心烦气躁,出口伤人。等儿女们成家立业了,奶奶早已习惯了这种思维方式和表达方式,改不过来了。
不过,在身体变差之后,奶奶的脾性竟然悄悄变了!
“损人的嘴,越来越懒得张了。”奶奶叹息道,“不过,你别怕!要是你婆家的人敢欺负你,奶奶一定替你去讲理……”
前年起,奶奶得了轻微的帕金森病。她的反应慢了、思路乱了、讲话重复唆,昔日会惹她喋喋不休的话题,如今她听了就忘。原来,“刻薄毒舌”是需要以缜密的逻辑、较高的智商、年轻的心态作为资本的。
奶奶整天傻乐,好像永不生气,任凭孙辈们抚弄她的脸和头发,任凭好事者开她的玩笑。
我结婚后不久,奶奶被诊断出胃癌晚期。
由于腹水,奶奶的肚子一天天肿起来,胳膊和腿却越来越细。无论我们多么难以接受,她离开我们的日子都越来越近了。
前阵子,我青春时代迷恋的漫画《超能陆战队》被拍成了迪士尼动画电影。有趣的是,“大白”的形象从狰狞的怪兽变成了一个萌萌的充气白胖子。
那晚,我一边看电影,一边流泪,满脑子都是这个毫无攻击感、永远会保护你、让人一看就想拥抱、能容纳你所有眼泪与委屈的大白。它永远都在,在你需要的时候,便来到你身边;它自带萌点,大肚子、小粗腿,扭搭扭搭,永远天真懵懂……
这不就是我的奶奶吗?当褪掉那为了生存而披上的铠甲、利牙之后,她的本相是那么柔软、单纯、可爱,甚至是萌萌的!每当我觉得委屈时,我便扑到她怀中,全身都被这种饱满、温暖、踏实的感觉所包围。那种“打是亲,骂是爱”的幸福感,只有全心爱我的人才能给予我。
观影结束,我买了一个真人大小的“大白”,扛去给奶奶。
我将大白带到奶奶的床边,唤了一声:“奶奶,大白来了!”
奶奶的眼睛发出惊喜的光,她对这个玩具喜爱无比。她每天都把头埋进大白柔软的肚子里,仿佛小孩依偎在母亲的怀抱里。
我多希望,这个柔软、温暖的怀抱会永远陪着她、温暖她,直到美丽的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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